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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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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矶磨了磨牙,打他说会刻木雕,这人就借着去取工具的由头一拖再拖,眼瞅巳时就要过去,他还想拖到何时去?!

门口查验处,陶晋看着凉亭,浓眉紧皱,忍不住想要上前,衣袖却被一旁的李修明拉了拉。

李修明摇了摇头,陶晋愤愤甩袖,转过身冲着卫兵喊道:“还磨蹭什么,快点查!”

距离巳时还剩一刻。

“大人,大人,工具取来了——”那磕磕巴巴的小厮气喘吁吁远远跑进凉亭,赔着笑把一个小木箱双手捧上。

“今儿个天冷,两条街外那家铺子打了烊,小的跑出了三条街才买来,对了,小的还用了大人的名头,那赶车的一听,鞭子舞得飞快,连银钱都没要——哎哟!”

何远越听越气,一巴掌呼在了他头上:“蠢物,蠢物!”

磕巴小厮委屈屈捧着脸:“不是您走之前让小的,‘快一点’吗……”

陆矶袖着手看热闹看的发笑,忽然拱手道:“大人,学生可以开始了?”

何远终于忿忿搡开那小厮,冷笑着看他:“韩生,一刻都不到了,本官劝你还是趁早服个软,本官也能为你说和……”

陆矶却没有再听,他深深一揖:“既然大人同意,那学生就开始了。”

何远脸色难看,半晌一甩袖:“随你去!”

陆矶直起身,眼神坚定。

“多谢大人。”

白日高悬,云散天青。

陆矶打开木箱,里头放着几块削理整齐的长条木头,依次序摆着几把锉刀木楔,同他那日在房中看到的一般无二。

寒冬腊月,陆矶额上反倒出了些汗,他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但为今之计只有赌一把。

陆矶深吸一口气,拿起了一根木头,木质的纹理摩挲掌心,给人的感觉无比熟悉,陆矶脑海中却多了个新的问题。

刻什么呢?

他肯定不会再刻姬容玉。

但是……

眼前浮现出几日前,沈知微同他一起在梅花园里散步的场景,殷红的梅花上缀满了层叠细雪,似乎只要一跺脚,就会扑簌簌震下一地落白……

他定了定神,握起了刻刀。

落下第一刀时还有些生疏,随后却渐渐快了起来,就像他曾无数次做过相同的事,曾无数次,在房间里,独自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凝神刻下满心挂念。

日影渐渐偏移,距离巳时不到半刻。

陆矶越刻越快,地上渐渐堆了一地木屑。

“大人,他在刻什么?”磕巴小厮捂着脸。

何远眯了眯眼:“你觉得他能刻完?”

磕巴小厮讷讷道:“似乎真的可以……”

“可以个头!”何远忿忿又给了他一巴掌,“去,给我想办法,让他刻慢一点!快去!他要是刻成了,你们就别想要脑袋!”

几个小厮诺诺应了,面面相觑,一窝蜂涌到陆矶身边,围着他大呼小叫起来。

陆矶充耳不闻,专注地盯着手下逐渐成型的木头。

一个小厮有些急,抬手去抓木雕,陆矶一个侧身躲开来,却依旧头也没抬。

有人去抓陆矶的手,陆矶旋身,有人去故意撞向他胳膊,陆矶侧开,有人朝着他扔石块,陆矶直接蹲下,无论怎样,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手中那巴掌大小的一块木头,好似一旦做起这件事,什么事都无法干扰他。

日影逐渐靠近巳正,又一个小厮想绊倒他失败后,陆矶忽然猛地站起身,手中最后刻下几刀,高高举起手:“大人,我刻完了!”气喘吁吁,目光却十分有神。

手上握着的是一杆细细花枝,再往上,枝条延伸,开出五片葳蕤拥簇的花瓣。

是一株梅花。

“大、大人……”磕巴小厮目瞪口呆,讷讷道,“我们尽力了……”

何远面色紫红,怒而大喊:“给我抓住他!”

日影离巳正不过分毫,何远话音刚落,陆矶将那株花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往门口冲去!

身后一群小厮紧跟其后,门口处,最后一个试子正核验完文书,陶晋火烧眉毛似的催促他:“快点快点快进去!后面还有人!”

那人却好似眼神十分不好,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走歪了直直撞到了墙上,又后退两步不住道歉。

“巳正,封门——”

贡院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喝,守在门内的卫兵开始缓缓关闭大门,陆矶却距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

卧槽!

“等、等、我、啊——”陆矶使出吃奶的劲儿,咬牙一路狂奔,那试子一边摸索一边慢吞吞迈进了大门,却正好堵住了只容一人通过的路,眼看门就要合上,一旁的李修明忽然抬起脚在那试子后腰上猛踹一脚——

那人顿时往前一趴,陆矶趁机纵身一跃,卡在门关上的最后前一刻,扑进了门里!

“哎哟!”那试子被陆矶正正压在身下,当了人形肉垫。

身后传来大门关闭的沉重声响,陆矶却脱了力一般,趴在那人身上半晌起不来。

心跳飞快,后背也出了一层冷汗,陆矶喘着粗气,半晌,才听到身下传来弱弱一声:“兄台,你能起来了吗……”

两人站起身,陆矶松快地叹了口气,拱手一笑:“方才唐突,还请兄台莫怪。”

那人却眯眼冲着墙作了一揖:“无妨无妨,在下还要去寻号舍所在,就先告辞了。”说着往前一迈,嘭地一声磕在了墙上,捂着头摇摇晃晃。

陆矶愣了愣,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人却似乎毫无所觉,陆矶抽了抽嘴角,这难不成是个……高度近视?

老天爷……他得是怎么考进来的?!

陆矶无奈,只好扯住他的衣袖,一同往前走去:“你在哪一排,跟我说罢,我带你去。”

“多谢,多谢……”

两人渐渐走远,贡院外,陶晋看着对面的李修明,半晌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李修明无奈:“你笑什么?”

陶晋挑了挑眉:“我笑李大人这一脚踢的甚好。”

李修明笑了笑,袖起手,叹了口气:“这人也是命途多舛,被穆相一脉如此刁难,日后若是考中,倒是希望他能来礼部。”

“何人来礼部?”淡漠威严的声音忽然响起。

陶李二人一愣,慌忙转身行礼:“总载大人。”

一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着紫色官服,腰佩金鱼袋,仪容清癯威严,淡淡道:“李主事看上了今科哪个试子?”

李修明低着头,瞄了瞄他身后同样老老实实低着头的何远,欲言又止。

竺清斜了一眼身后的何远:“怎么,就是方才何大人不想让人进去考试的那个?”

何远擦了擦脸上的汗,不敢吭声,李修明道:“正是。”

竺清不置可否,淡淡一望紧闭的贡院大门。

“是吗,这般奇特,倒让本官也想见他一见了。”

会试三场,三日一考,一入贡院不可再出,九日后大门再开,已是尘埃落定。

正月十五,月圆柳梢,暗香浮动。

会试方过,便进了正月,大雍朝堂上下皆休沐守岁,放榜一事自然也要等出了十五。

十五这日,皇帝下诏解一日宵禁,加之春气已至,窝在家中小半月的京城百姓纷纷走上街头,大街小巷一时熙熙攘攘,花灯环绕,披红挂彩。

陆矶蹲在角落里,往嘴里丢了颗麦芽糖。花生仁和芝麻的脆香中和了些许糖衣的甜腻,吃起来居然有些上瘾,让他对甜食的印象大为改观。

他连吃了好几颗,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么多人,上哪儿找啊!”

赶上解宵禁,越晴波吵着要出来,陆矶在私人监狱似的号舍里考了几天的试,元气大伤,出了贡院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今天本来想继续在床上摊煎饼,奈何越晴波见他不去又去撺掇沈知微,无奈三人只好一同出来,顺道也给王府中人都放了个假。

但谁料想没走多久,三人就被人流冲散了。

陆矶站起身,拍了拍手,吐了口气,决定随便走走碰碰运气。

看着眼前人挤人的街道,陆矶捏了捏鼻子,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人群往前缓慢移动,没走多远,陆矶又从里头踉跄挤了出来,扶着膝盖皱着眉好一阵喘气,这人也太多了吧,走在里面就是沙丁鱼罐头啊,还找什么人!

他认命般叹了口气,十分遗憾这里没有便携式联络工具。

“兄台可要买花灯?”

听见这声音陆矶立刻一怔,抬起头一看,顿时眼睛一亮:“是你!”

温景瑜站在花灯摊位后,忍不住愣了愣:“兄台认得我?”

“我就是那个——”陆矶忽然住了口,这才想起他那日去考试时用的是“韩淼”的容貌,温景瑜自然是不认得他的。

“没事没事,就是看你十分面善。”陆矶干干一笑,没话找话地拿起一个花灯来,“这个花灯怎么卖?”

“三两银子,”温景瑜说完又小心补充道,“如果兄台想要,也可以便宜些。”

“不用不用。”陆矶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笑了笑,“我买啦。”说罢拎着花灯转身就走,温景瑜愣了愣,慌忙拿起银子追了出去。

“兄台,太多了——”

陆矶一个闪身躲进人群里,这才回头看了看。温景瑜见找不到他,犹豫了半晌又转了回去。

陆矶看着他迎来送往卖花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以前为了谋生什么都干过的自己,忍不住有些叹息。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花灯,八角檀木,灯纸上绘了八仙,外层还罩了一层雕花木框,手指一拨便转个不停,还是个走马灯。

陆矶看得出神,没留神身后一个人撞过来,顿时向前趔趄扑倒,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就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惊魂未定呼了口气,就听见身后人声音含着淡淡不悦:“王爷若是出来游街都能让人撞倒,还是回府睡觉更为合适。”

“沈知微?”陆矶心中一喜,转过头去,就见沈知微无奈叹了口气。

“王爷看什么这么入神?”沈知微今日难得没穿白袍,而是换了件浅蓝的袍子,领口袖口都镶了一圈白毛,陆矶觉得穿起来十分的……娘。

这衣裳似乎是几日前北疆托人送来的,据说是陆矶的表弟。陆矶这才知道沈知微虽然父母亡故,却还有个姑姑。

他本来还想再问,沈知微却似乎不是很想细说此事,只说他二人曾同在京城和北疆呆过几年,这次他回京养病,北疆便只剩下他这个表弟还在撑场子,听起来倒也是个年少有为的小将军。

沈知微见他总盯着自己的衣服,挑了挑眉:“王爷要是喜欢这件衣裳,不如明年我叫他也给王爷捎一件?”

陆矶立刻回神,胡乱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沈知微轻轻笑了笑,看向他手里的花灯:“这花灯倒是颇为别致,王爷在哪里买的?”

陆矶踮起脚朝后一指:“就是那……咦,怎么没人了?”

沈知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摊位后空无一人,只有满桌满架的各式花灯:“没有便罢了,还是再去找找晴波去了哪里……”

陆矶这才惊觉,看了看他身后:“她没和你一起?”

沈知微摇摇头,陆矶急的直上火:“这丫头能去哪儿呢……”

两人并肩走远,直到身形皆隐没进人群里,温景瑜才从树后转了出来。

他怔怔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苦涩。

日前陈三儿来给他送东西,他还曾托他邀大人一叙,本意是想告诉他自己这次会试颇为顺利,定能考中为他助力……

沈大人给他回信说的是抽身乏术,他本以为是病体仍旧未愈,还担心了好几日……

只是看来,似乎并非抽身乏术,不过无空见他罢了。

却不知那个跟在他身边的人又是何人……

温景瑜垂眸拿起桌上那锭银子,在手中攥了半晌。

扑通一声,波光粼粼的护城河上光影破碎,荡起一片涟漪,又复平静。

时辰渐晚,街上却仍旧摩肩接踵,道路两旁摆了许多摊位,挤挤挨挨拥在一处,有那些个占不到好地方的,就在角落里铺了张布,摆几件东西就开起了张。

越晴波就被这样一个摊位拉住了脚。

“搅扰摊主,请问这是什么呀?”她穿了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袄子,还特意扎了两个髻,左手一个糖人右手一根糖葫芦,长睫毛一眨一眨,活像个年华中走出来的福娃。

那摊位后盘腿坐了个大冬天穿蓑衣戴斗笠的青年男子,只露出半个白皙下颌,一身黑衣与她这一身大红对比十分明显,闻言吐出一个字:“马。”

越晴波又眨了眨眼,打量那“马”。那似乎是个玉雕,但马儿肤色却是古铜,脊背线条流畅,脚踏一片乱云疾草,似乎正在飞驰,体型却不似中原常见的马。

于是她又问:“这是哪里的马?”

那人吐出两个字:“匈奴。”

越晴波眼中好奇之色更浓,忍不住俯下身凑近了些:“那这个怎么卖啊?”

他抬起左手,比了个五。

“五两银子?那我要了!”越晴波咬住一个糖葫芦空出手,去掏银子。

那人顿了顿,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神却十分闪烁,似乎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忽然,他咧嘴一笑,懒洋洋往树上一靠。

“但是,我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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