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柜门
深夜的静谧使得啜泣声被不断放大。
时周见埃里克愣愣的,手上完全没有要接过纸张的动作,就轻轻放到桌子上。
埃里克勉强冷静了一会儿,最后认真地道歉:“对不起,鬼迷心窍给你指了错路让你白跑一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突然变坏了那么一刻钟。”
连道歉都傻里傻气的不会拐弯儿,时周好笑,什么都没有说。
埃里克胡乱拿起纸巾抹掉脸上的狼狈,哽咽道:“对不起,我失控了,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时周就是过来好心递张纸,但又没有好心到要给人当树洞当垃圾桶的打算,所以点点头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扔下一句:“没事,有我们这群学不会的人给你垫底呢。”
“你学不会啊?”埃里克充满哭腔地发出疑问,他以为时周肯定都会,就没有时周办不到的事情,“我也不会。”
“那可别,我和你对不会的定义可不是一个档次的。”时周摆手,回到摆放了自己的桌子前准备开始新一轮的痛苦。
纸张前覆盖了一小片阴影,时周无声抬头询问埃里克有什么事情。
埃里克吞吞吐吐,鼓起勇气:“如果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和时周聊天的过程里,原本脑子里像装了个错了频道天线无法接受发出嘈杂声音的收听机,现在忽然调回了频道,心平气和。
但他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见时周没有立刻回答,慌忙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故意教错你的。”
时周试探地把被自己写满不知所谓的计算公式的草稿和题目用指尖推到埃里克面前。
“什么?你哪里有疑问了?我看这个挺简单的。”埃里克不明所以地抬头,顺手写出来一个答案。
时周愣是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默默把剩余的题目翻出来推到埃里克面前。
埃里克勾勾画画几笔,一口气把空格全补完,仿佛简单的在做爬格子游戏。
“好了?”时周疑惑。
“好了。”埃里克不明所以,“我看了你的草稿,你的思路没错但是中间用的公式错了,所以才会跑偏。还有,这是什么?我没看懂。”
他的手指向了草稿的边角上黑笔潦草的图案。
是做不出来作业的流泪熊猫头。
时周厚脸皮笑一笑:“是我心情的涂鸦写照。”
埃里克皱着眉头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图案,越看越魔性,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这么像上次电子考古发现的二十一世纪远古时代的特色呢。”
时周一边细细把埃里克随意写就的草稿和示意图翻开,一边抬头:“谢谢,你回去吧。我看你的笔记就行,不打扰你时间。”
埃里克的时间过于宝贵,不能因为自己的难题影响了他人的学业。
“哦。”埃里克挠头,“那有空我就来帮你,我先走了。”
“嗯。”
埃里克好像找到了补偿自己歉意的途径,一夕之间变得干劲十足,从小心怯弱地询问时周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到胆大包天抓住时周按头学习。
一长串细致到分秒的时间表拍到时周的脸上,埃里克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就是个暴君,面色严肃带着暴怒的怒吼以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让时周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救了。
早知道不好心递纸了。
有些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付了。
暗无天日长达一周的期中考试结束,所有人拖着拉到人中的黑眼圈一副被榨干的模样一头栽倒到床上。
特种作战系的学生远远没有到达解放的时刻,他们的课程要求只完成了一部分。
和时周的文化课完全不一样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氛围,他和实践有关的课程展现出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的战况,找到自己的主场。
近身格斗,胜!
剑术实战,杀!
刀锋训练,破!
哀嚎遍野,寸草不生。
按下机舱里的装置跳下机甲,时周麻木地忽略累到在地的同学状似娇柔的嘤嘤嘤哭泣,走向向他招手的判分老师。
老师满意地冲他笑:“b级机甲使出了a级机甲的水平,继续稳下去的同时如果能够有所突破,哪怕b级也能很大的潜力,更何况我记得你刚来时只能驾驭c级。”
上回和挑衅之人的对打使得他一跃由c级到了b级,他又花了半条命在适应新机甲上,不为人知的痛苦他就不多赘述,但所幸成果还不错。
时周抹掉额头晶莹的汗珠准备往外走,被他打败后就坐在地上没有起来的同学不顾老师嫌弃的目光更加大声地嘤嘤嘤。
时周无奈,走到他身边扶他一把。同学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攀着他的手臂起身,冲默默骂他不要脸的其他人扬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我虽然输了,但我赢得了来自天神的爱。
时周一边慢悠悠往外晃,一边在脑海之中重演之前的对战内容,脑子里不断分析自己忽略的点,不断推翻模拟。
一场对战对于他的收获比任何理论都要多,哪怕败了,他也一场战局的主宰,超脱于输赢之外冷眼旁观。
不竭的力量和强悍的体能使得他有时生出身体不属于自己的错觉,他可以不保留地永远拼着最后一口气,他不清楚这样的状态对于自己究竟有没有坏处,但似乎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时周!这里!”远远的两道活泼的声音传过来。
柯克和胡恩需要考试的科目少,早早考完跑到这里围观时周的作战,殷勤又骄傲地送毛巾送水。
路过的埃里克抱着书本,眉间郁气扫平不少,见到时周后友善地朝他打招呼。
时周礼貌回复了。
“你怎么和你那个舍友关系好了?是叫什么来着,埃里克是吗?”柯克见状皱眉,“他不是戏弄过你吗,而且别人骂你的时候也装聋作哑。”
“还行吧,他道歉了,我就原谅他了。”
“我不喜欢他,他的名字也有‘克’,他碰瓷我了!”见时周无所谓,柯克索性耍无赖。
胡恩默默点头,他同样怀疑着埃里克不安好心。
“他能教我做题。”
时周一句话使得两个人成功哽住。
行吧,输了,他们的友情永远比不过生命中那最美好的两个字。
三人走在路上。
“对了。”胡恩一拍脑袋,“我把钱转给你了。”
“什么钱?”时周意外。
“就是上回的那块怀表啊。”胡恩说,“你不是让我帮你卖了吗,我特意寄回家找懂行的人询问过,他们说这块表有点麻烦,把里面的零部件拆分了卖了个好价钱。”
他家里人见到这块表的时候惊慌失措了很久,以为他被大佬包养了或者偷了哪个大佬的东西,慌乱之中让他赶紧收拾收拾跑路回家。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知道时周的身份不一般。
时周根本连打开光脑看看到账的打算都没有。
说到怀表就会想到兰斯,说到兰斯就会想到皇宫,说到皇宫就能想到他不愿意想到的簪花宴会。
高强度连轴转都很兴奋的大脑神经忽然发出刺耳的“我很累,我太难了”的警告。
时周参加过两次宴会。第一次他们初来乍到帝都,老公爵像打扮洋娃娃一样把他和时清带到众人面前溜了一圈,宣告认回了两个便宜儿子,他和时清尚未长开,忐忑地接受所有人的俯视。
第二次是他来到了兰斯身边,一场宴会遭受无数的捉弄,兰斯温柔地和他说一声“抱歉”,那时候他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原因,现在想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在向一枚被利用的棋子施舍无关痛痒的温情。
第三次,也就是现在。
时周生无所恋地被压在黑色皮质座椅上,耳边电风吹呼噜噜的暖风怼着他的头皮凹造型,托尼正矫糅做作地发出惊呼,一声更比一声高:
“天呐,你发质真好。”
“天呐,你皮肤好爆了。”
完全没有看见时周越来越臭的脸色,装瞎能力满分。
时清黑色合身西装,俊秀得到如同油画中走出来的美少年,姿态闲适得撑手看时周。
时周闭眼错过他的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冒着冷气无视托尼陶醉自我的感叹走出去,时周弯身钻进车里,紧缩着靠窗,如果不是不能钻车底,他一定特别愿意,只要可以不和时清共处一个狭小的车后座。
“一会儿哥哥先落座,我有事要和人商量。”时清调高窗户的空隙,“不要吹冷风了,你容易头疼。”
时周“嗯”了一声。
“首军的生活好吗?”时清继续寻找话题,手指在膝盖处轻轻敲点。
“还行。”时周言简意赅。
时清不可能不听清时周的敷衍,转身望了时周精致的侧脸很久,自顾自笑了笑,手指摩挲着手上的指纹,把目光放在时周空无一物的手指上,意味不明地笑一笑。
所谓的簪花宴在白天说白了就是赏花宴、比美宴以及相亲宴,帝国的小年轻们眉来眼去,以花掷人聊表心意。到了晚上的正宴时,重要的高层人员才会逐渐到达出席。
高层的子弟之中有“不务正业”者,早早出名当了网红,今天借着星网对此实时直播赚流量努力工作。
此刻他正拿着摄像头拍摄,自己在一旁介绍:“趁着宴会没有开始我带大家看一看,今年的花宴比以往更繁荣,你们看这朵凌霄花。”
下面一溜烟的刷屏:
【人比花娇,我看见了j家最新款的限定,全帝国只有一件,太美了,是金钱的美丽。】
【小哥哥小姐姐太好看了,博主都给我们看看。】
【卧槽!我眼花了吗!博主快转回去,我看见了神仙!】
【啊啊啊啊啊求回去,我也看见了……】
评论一时间暴增,他顺着视线谨慎地望去,一眼瞧见了时周,一个激灵不管观众们的哭诉直接关了直播。
博主苦哈哈,这哪儿能让你们看呢。
时周死而复生的消息他们差不多知道得七七八八,但奇怪的是家中有长辈耳提面命不让他得罪时周,明明时周回来之后每天安静念书,比以前更加形单影只,但家中有消息的长辈讳莫如深,为他披上了一层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的面纱。
他和时周不熟,从前就没怎么玩在一起,所以默默多欣赏了时周一会儿便离开,没有贸然上前打招呼。
时周坐的角落隐蔽且视野好,他特别擅长躲在暗处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往来的人脚步轻盈言笑晏晏,云香鬓影,眼花缭乱,看得他长久紧绷的神经跟着放松泡在柔和的音乐里。
忽然一小阵骚动,靠近的人纷纷认出来人,在他身边人噤声的示意下弯腰躬身。
时周一抬头,原来他的监护人匆匆路过。
军方似乎刚刚下了会议室,司凛的穿着难得繁复,大片大片银色蔷薇布满长至脚踝的玄色披风,珐琅材质的纽扣,大大小小金色勋章别在胸口,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雕刻完整精致绽放的蔷薇勋章,这是帝国独属于元帅的荣耀。
四目相对。
时周无声地冲他飞快眨两下眼睛随后低眉顺眼下去。
“元帅?”副官不明白司凛为什么忽然有了笑意,诚惶诚恐,难不成自己刚才讲了个冷笑话?
“你先走吧,我去换身衣服。”司凛淡淡吩咐。
时周打完招呼后本来收回了心绪,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他再抬头,盯着司凛的右腿好一会儿,那里有一小块比其他地方的黑色布料更深的印迹。
是不是受伤了?他心里泛起嘀咕。
要不要去关心一下,毕竟司凛真的帮了自己很多。
时周犹豫,终于舍得把自己跟坐垫分离,结束自己已经长达一个小时的打坐任务。
“你受伤了?”司凛的脚步不快,似乎在特意等着他一样。
时周没走几步就跟上他,与他并肩,使劲往他的腿上瞧,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大胆且不妥,咳嗽一声,“你跟我来。”
皇宫里空置废弃的房间很多,时周生活了三四年,对地形地势熟悉得不得了,一个拐角迅速走进房间于暗格中拿出伤药:“没过期的,放心。”
说完转过身,暗示司凛赶紧包扎。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元帅能混得这么惨,连受伤了还不能立马得到救治。
“谢谢。”
“为什么不治好了再来?”时周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
司凛闷声,估计是在上药:“陛下通知我先向他汇报。”
“你可真听他的话。”时周目不斜视地望向小小的窗口。
可能由于红旗底下生活了许久的影响,他到现在还没有适应帝国的皇室制度,有时候对皇帝的想法十分大逆不道。
司凛望着时周乖乖顺顺双手贴着裤缝的乖巧背影,溢出一抹笑,没想到时周有这样不羁放肆的一面。
“你可得快点好。”时周怕安静太尴尬,随口绉着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顺带观察阳光落在窗前的光影变化。
是花的影子,是鸟的影子,是树叶的影子,婆娑起舞。
他闲适的微笑倏尔僵于嘴角。
是人的影子。
这块儿人迹罕至,因为曾经有人上吊自尽于此,宫人忌讳,几个鬼故事传出去,几乎没有人会踏足于此。
但外面分明来了两个人,准确朝着他们所在的房间走来,并含着深切的严肃。
“谈一谈吧。”
他俩对视一眼。
俗套又避无可避的躲藏方式,他们身形一掠快速进入恰好容纳两人的柜子之中。
来人的交谈的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在谈论些什么。
透着缝隙微弱狭窄的视野,只能看清一方穿着贴身西服的背影和被挡了一大半的另一方,露出同样普通的没有任何特征的衣角。
被挡住的一方说话似乎带着口音,不是帝都最正宗的语调,分不清究竟是异国的变扭声调还是方言。
时周继续信奉“不该知道的别多管”的行事准则,屏气垂头,黑暗中露出的一小截纤细脖颈白得晃眼。
柜子里空间狭小,他不自在地微微偏过头,避开司凛喷洒的灼热温度,交缠的呼吸声使得原本清冽的草木香味都染上一些暧昧。
司凛从未露出过这么有侵略意味的眼神,那样凛冽的雄性荷尔蒙与霸占的欲望充斥于小小的天地。
好像换了一个人。
时周刚准备瞪一瞪司凛。
外头的交谈仍然继续。
一阵低沉压抑的咳嗽声。
像冷不丁地撞上了一层玻璃,时周的心猛得被骤然攥紧,通身的温度一瞬间被夺取。
司凛观察到时周的反应。
时周的心神乱如麻团,嚅嗫着抿一抿嘴唇强迫自己静下心。
“有人来了。”奇异口音的人警觉道,两人相顾交换眼神匆忙分开。
还是不能出去,相反的,空旷了片刻的房间再度响起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以至于根本无法有逃脱的侥幸。
“衣服在左手边的柜子里。”来人嘀咕着念念有词,仿佛怕自己忘掉。
心跳如鼓。
时周的手摸向口袋里的匕首,司凛无言,但迅速绷紧的手臂肌肉和蛰伏的凛冽杀意随时准备出手给人一击。
柜门被打开照进光的那一刹那,时周一颗心差点蹦了出来,电光火石之间钳制住司凛的手腕,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另一旁收回的匕首刀锋慌乱于指尖划出血痕。
来人是柯克。
柯克眼睛快要把眼睛瞪出来,脸上飞快闪过“我崽清白没了”“这个狗男人是谁”“我竟然撞破我崽奸情”等等丰富的神色,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房间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快关!”
时周的沉声催促和柯克的瞬间合上几乎处于同一秒的时间。
“你在这儿做什么?”那人询问柯克。
这回来的人声音能让人分辨得明晰,温柔又有威严。
兰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