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归宁
凉州的清晨,白雾翳翳,街道两旁的商铺打开了星星点点的门脸儿。卖吃食的游摊,挑担的脚夫,游走市集,驱走静夜的安宁,将沉寂了一夜的凉州城唤醒。
街道的尽头走来一队人马,高头大马,玄铁的剑,护送了一驾华盖大马车,浩浩荡荡朝走马大街的深处走去……
大红的喜服映照出薛可蕊眼底的喜悦与灿烂,她倚坐车窗前,嘴角噙着笑,不时探手挑开车窗帘看看车外的风光。
今天是薛可蕊回门的日子,她与李霁侠一大早就出门了。
与薛可蕊显而易见的雀跃不同,李霁侠起太早,有点提不起精神。他身上裹了一件鹤氅,头靠在薛可蕊的腿上休息。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就在薛可蕊要起身相询有何事时,一名护卫挑开了车帘,躬身禀告。
“启禀小公子,路中央倒了一个西番老者,看样子是饿晕了。”
“拖走。”李霁侠眼皮也不抬,只懒懒地吩咐护卫,“给咱让路。”
护卫领命,就要退下,被薛可蕊开口拦住。
“且慢!”
薛可蕊自怀中摸出一个金锞子交与那护卫,“张统领,把这个送与那老人家,烦请统领留个人,将那老者送到街对角的包子铺去,给他买点吃食吧。”
李霁侠睁开了眼,噗嗤一声笑,“女菩萨送银子又送吃食的,莫不是还要自掏腰包将他们养起来?”
薛可蕊嗔笑,“每年秋冬,铁门关外的牧民们都会闹灾,都会奔咱凉州来。都是可怜的穷苦百姓,背井离乡来到咱凉州,咱不缺这口吃的,父亲每年会开门布施。相公也别嫌弃他们了,虽说是番人,但能帮帮他们也是积德啊。”
李霁侠笑,“娘子心软,你想怎样便怎样。只是这凉州城往来人员繁杂,往后若是没为夫相陪,切莫胡乱施善心……”
话音未落,便听得车外人语声杂,夹杂零落西番方言。冯府的侍卫们开始呼喝,驱赶责骂丛四面八方追围过来的西番流民。
驾车护卫扬鞭策马,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朝前冲去。李霁侠依旧懒在薛可蕊的腿上,他望着薛可蕊黑云压顶的脸,唇角微扬。
“妇人之仁……”
……
今日薛可蕊回门,薛府一大早便忙碌起来。朱漆的大门被薛平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锃亮可鉴。薛宅内披红挂绿,后厨从昨夜就开始忙碌起来,太阳还未升起,醉人的酒肉香风便萦绕在薛宅的上空了。
当薛平满脸堆笑引着李霁侠并薛可蕊从薛宅正门往院内走时,一路上小厮、婢女们无不奔走相告:“姑爷领着三小姐回府啦!
霎时间,大房二房皆全体出动,薛恒早已准备妥帖候在前堂花厅,一得到消息,便领着二房的王氏、崔氏并两个子女直直迎了出去。走至前院的花墙外,遇见兄长薛诚领了大房的妻妾儿女正往外走,一群人便合二为一,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大家一起去迎接三小姐回门。
虽然知晓李霁侠的存在对整个薛府的迎接规模会有何影响,甫一看见这么多人,薛可蕊依然感动到快要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最激动的依然还是王氏,她在看见回廊尽头的薛可蕊时,一瞬间便冲去了队伍的最前面。
“小婿……”李霁侠见岳母奔来,忙拱手作揖。
“我的儿终于回来了……”
王氏的眼中却只有薛可蕊,她来不及冲给她打招呼的血统高贵的李霁侠见礼,便一把搂紧走在后面的薛可蕊心肝肉儿的唤了起来。
被王氏扔在一旁的李霁侠,望着一边拥抱一边抹眼泪的母女二人笑得恭谨又内敛。又不是隔开了千重山万重水,不过分开了三天而已,怎的就想成了这样……
薛恒虽也激动得红了眼,但他还分得清尊卑贵贱,与薛诚一起,规规矩矩地同李霁侠见礼一番后,再领了众人一同往主屋走。
薛府的人多,热热闹闹坐了满满一大屋子。李霁侠坐在最中央,薛诚与薛恒陪侍两旁,两房的儿子们皆恭谨严正地随坐其下。大房、二房的夫人、妾侍、未出嫁的闺女则围着薛可蕊占据了大半面厅堂。
薛可蕊此次回门,带回了满满一大车的礼品。母亲王氏爱茶道,薛可蕊给她带了一套雕花云霞瓷器;婶婶周氏信佛,薛可蕊送她一部泥金写成的转轮圣王经;送大伯薛诚溢彩画壁琉璃杯盏三只,父亲经年算帐,得了一只和田玉算盘;送给自己庶姐薛可菁的东西,与送给大房几位姐妹的是一样的,皆紫檀帛画镜锦妆匛一个,内装珠花水粉若干;小弟薛战则与大房几位表兄相同,分别赠送博文堂玛瑙石文房四宝一套。
薛可蕊的这些东西,在薛家人眼里看来并不突出,若是论起排场,在薛家人眼里只能算中等。但是冯家不是普通人家,回门礼是荣国夫人按照京中大户人家标准给准备的,客观上也并不磕碜,更重要的是,人比的是地位,可不是腐朽的铜臭!
这些道理,薛家人都懂,所以,收到回门礼的薛家诸人,无一不都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将自冯府带来的这些礼物都给细细收了起来。
王氏倒是很满意,她知道薛可蕊跟在身边被宠坏了,平时就大手大脚惯了,就怕她不知好歹,回门的时候可劲往家里带东西,怕是会惹了荣国夫人不高兴。她含着眼泪不错眼地上下打量着薛可蕊,小声问她,“在婆家,闺女可还呆得惯?”
薛可蕊笑,这人都嫁过去了,呆得惯呆不惯还能有什么差?她知道母亲是想问自己,冯府的人待她如何。薛可蕊点点头,笑眯眯地回答:
“甚好,母亲勿忧,女儿很开心。”
周围一圈妇人、姑娘们皆露出放心的笑容,毕竟薛三姑娘嫁得良人,夫妻恩爱,也是薛家的福分。姑娘们开始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拿薛可蕊打趣,其中,也包括薛可菁。
“三妹子,我看姑爷走道儿也牵着你的手,想来一定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大房的薛可兰眼中全是热切的憧憬。
“哧,妹子莫笑,霁侠待旁人不好说,在我面前……还成。”薛可蕊秀眉高挑,脸颊飞红,回答得肯定。
姑娘们纷纷拿起罗帕捂着嘴儿笑成了一团,说二房的小姑娘得了一个开门红,往后薛可菁的夫君也一定差不了。
薛可菁望着薛可蕊笑得灿烂,心内却有酸水翻涌八丈高。那晚李霁侠那癫狂的模样她记忆犹新,看起来精瘦的他发起疯来居然力大无比,两名侍卫根本按不住他,最后还是冯驾自己上手拿绳子捆了他走的。
直觉告诉薛可菁:李霁侠不是身体有毛病便是精神不正常,就算讨厌自己的手段,那也不是正常人的反应,那是他自己或许都无法控制的冲动。
原以为李霁侠是厌恶女人,同那狎玩男童的踏云楼东家赵老六一样,碰到女人就会犯恶心。可看见李霁侠娶亲和今日归宁的惬意神态,他似乎又很是满意他与薛可蕊的这门亲事。
细细观察过了,薛可蕊的确没有小鸟依人,未语泪先流,楚楚可怜的模样和预兆。薛可菁想,薛可蕊一定没有看见过李霁侠那发狂的瘆人模样。
隔着宽大的广袖,薛可菁将罗帕拧成了一根绳,她垂下了眼,不想再看堂中的笑语嫣然——再让她陪着薛可蕊笑,这实在是让人备受打击的一桩事。
……
家宴是在主屋的花厅里举行的,薛可蕊归宁,这是一桩大事,就连大房嫁了人的薛可云也赶了回来看望自己的堂妹并高贵的堂妹夫。
李霁侠由薛家的男人们陪着,坐在最上首的圆桌。薛可蕊则与母亲婶婶,和众姐妹坐在近处的另一桌,一家人酒酣耳热,谈性正浓。
“三姑爷,你也知道,你岳父家是做马匹买卖的,节度使大人的战马都是靠咱薛家马场提供。可是近日来西番闹灾,不少流民来到凉州城,偷鸡摸狗拿百姓家的衣衫、吃食不说,连我们薛家的马场也有人来偷!”
说话的是大伯薛诚,他与他的大儿子负责管理薛家的西马场,在狄台草场的深处,那里是凉州城的西大门外,人烟稀少,受西番流民骚扰许久了。薛诚父子轮流值守马场,早已苦不堪言。
“咳!我仲父就是爱瞻前顾后。”李霁侠啪地一声放下酒盏,满目鄙夷。
“我早同他建议,陛下希望天下大同是没错,可咱凉州不比旁的地方,此处番夷太多,势力太强,一味怀柔只会适得其反,让凉州的汉人吃尽苦头。如若各安其所还能勉强忍受,如若遇上天灾,周边的番夷群起而涌入凉州,你让凉州城如何能负担!”
李霁侠眉头紧蹙,他以手肘撑起半边身子凑近薛恒,“岳父大人,小婿记得您有开镖行,咱们薛府的家丁应该很能打才对,怎的也守不住区区一个马场?”
薛恒苦笑,捻起胡子就朝李霁侠大吐苦水:
“我说姑爷,咱老百姓有句话不是说了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几个番人,夜黑风高的,今日子时来,明日丑时来,今日翻东墙,明日钻狗洞。马场又不小,家丁再能打,也架不住天天猫捉老鼠的绕啊。这不过两月,马匹便被偷走十来匹,马嚼子,马掌,皮鞍子,就连缰绳被偷走的都不计其数。这些东西瞧着小,他们偷走卖铁卖皮,积少成多也能狠赚一笔,我们薛家马场损失的可就大了去了!”
“嗯,岳父大人勿忧,小婿掌右屯卫符节,明日拨出三百军士替岳父大人您守马场一月如何?”
听得此言,薛可蕊惊,李霁侠行事恣意,薛家马场非军用马场,他竟如此随意就将藩镇的军队拨出来公为私用。调兵遣将这种事是节度使冯驾的职权,李霁侠作为右屯卫统领,除了严格执行冯驾的布防安排,有何理由调动冯驾原本就做好的用兵安排?
薛可蕊心急,当场就直起了身:“夫君,且慢!”
李霁侠转头,满面疑惑地望着薛可蕊。薛可蕊来到李霁侠身后,低头冲他轻声说道,“你调兵,干系重大,最好先问问节度使大人的意思再说。”
李霁侠笑,大手一挥,“娘子担心什么,符节在我手上,我想怎么调便怎么调。不就几个毛贼吗?我屯卫军拿弩机守上一月,保证能替岳父大人您统统收拾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