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渴盼
当天傍晚, 李霁侠回了枫和园用晚膳,薛可蕊却没有回。
薛可蕊留在了节度使府衙,她要替冯驾推拿。
李霁侠一个人在枫和园,稀里呼噜刨下两大碗白米饭后,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笑。再唤来芳洲, 二人一番耳鬓厮磨后, 倒上床榻就开始蒙头呼呼大睡。
到了亥时, 李霁侠突然醒了,他一把推开怀里睡得正香的芳洲, 口中催促道, “快些出去,你怎么能睡在这张床上?”
芳洲好容易睁开眼睛,发现身下果然是锦被绣褥, 是李霁侠的床,忙不迭翻身爬起来。她既不是李霁侠的妻, 也不是李霁侠的妾, 自然是没资格睡主人家的床的,她得回耳房里那张小床上去睡。
芳洲三两下爬起来把自己的东西拾掇好, 李霁侠也就抱着她胡乱摸摸,亲亲的,可不能因为睡错了地方让薛可蕊看见后胡乱生闷气。
“世子爷, 世子夫人不回了么?”芳洲抱着自己的衣裳, 望向屋角渐长的漏刻, 如是问李霁侠。
“瞎说什么呢, 哪能不回,一会就回了。”李霁侠气势汹汹地冲芳洲甩了一句过去,便翻身从床榻上坐起,直挺挺地坐在床中央一动也不动。
“世子爷怎的坐起来了?”芳洲奇道。
“出去!”李霁侠闭眼。
芳洲脖子一缩,吐吐舌头,缩手缩脚往耳房溜,气氛不对就要赶紧跑,这世子爷又不爽利了,怕不是也担心世子夫人了吧?
世子夫人只是去做推拿,自然是要回的,亥时刚过,枫和园大门吱呀呀一阵响,怀香陪着薛可蕊回来了。
“回来了?”李霁侠依旧端坐床当中,一动也不动。
“是的。“薛可蕊淡淡地说,她一边脱下身上的大氅递给一旁的怀香,一边示意怀香去打水,她好洗漱。
“给大人推拿着,他睡着了。怕他醒来后还有吩咐,我便在那里候着了,所以现在才回,让夫君久等了。”薛可蕊心事重重,一本正经地跟李霁侠解释她晚归的原因。
可是李霁侠似乎并不想听,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无碍,我已经睡过一会了,才刚醒。今日倒是辛苦娘子了,娘子回来我就放心了,那么我继续睡,娘子也早点歇息。”
李霁侠说完便兀自倒头继续睡觉,薛可蕊一番洗漱后也吹了灯,自己回到窗边的牙床上躺下。
窗外树影斑驳,月朗星稀,薛可蕊躺在牙床上无法入眠,她心中惴惴,总觉得不踏实。
李霁侠对她态度的转变如此诡异,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今日当她出现在节度使府衙议事堂时,她分明能感觉到涌动在李霁侠与冯驾之间的诡异气氛。
李霁侠热情洋溢地将薛可蕊往冯驾身边带,“一定要世子嫔来给仲父尽孝”。
冯驾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看这二人如此诡异的模样,薛可蕊也觉得尴尬无比,只低着头小声给冯驾道福。
冯驾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他一直低着头,连对薛可蕊微笑都异常勉强,不过最终他依然把薛可蕊给留了下来。李霁侠转身拂衣离去,只留下薛可蕊与冯驾在议事堂内沉默相对。
终于还是冯驾先开了口:今日又要辛苦世子嫔了,耽误你们夫妻二人相聚的时间,驾心中有愧。
薛可蕊抬头冲他微笑:大人可别这么说,替大人分忧是可蕊应该做的事。
没了李霁侠在场,冯驾似乎自在多了。
他直起身来,笑眯眯地示意她跟自己走。冯驾将薛可蕊带到了一处幽静的厢房,这里有高贵华丽的家私物件,也有繁复精美的罗帐珠帘,冯驾说这是他在节度使府衙休息的地方。
说话间,他走到一张雕花牙床上躺下,并示意薛可蕊赶快开始。他说他是真累了,这连轴转了好几日,常常想着她在狮子滩崔宅替他推拿的那副场景,无比怀念,好容易盼到她再来,这心里真是期待极了。
薛可蕊忍俊不禁,冯驾这般说话,让她忍不住想起为了一口奶,不惜追至啸狮坳都要寻回那孙娘子的崔家六岁小少爷。薛可蕊捂着嘴儿小声笑话他:
大人怎的也像个孩子,不就推拿个头颈嘛,值得这么期待?
冯驾也笑,他转头望向薛可蕊的脸,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满幸福的味道:你是没头痛过,不知道那痛的滋味,如若真的有人手到痛去,赛过得道升仙。
见他如此说话,薛可蕊心里是真高兴,就像吃下一大罐蜂蜜。能被人如此期待,能不喜悦吗?更何况,如此期待她的人是他。
薛可蕊彻底将李霁侠抛到了脑后,她嗔笑着让冯驾躺好,她全身心投入为冯驾推拿。他果然很受用,不过几个反复,竟沉沉睡去。薛可蕊不敢怠慢,虽说他人睡着了,能继续替他舒筋活血总是更好。于是薛可蕊轻轻替冯驾盖好褥子后,依旧留在他身边,手上动作不停,坚持做满一炷香时间才停了手。
屋里安静极了,手上没了活干,薛可蕊便认真开始想起问题来。她觉得冯驾似乎不再抗拒她了,就像他今日说的那样,甚至还会很渴盼。她能感觉到他说出这话时的真情实意,莫非真的只是因为自己这手上功夫,才会导致冯驾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薛可蕊汗颜,转过头望着他沉静的睡颜忍不住吐吐舌头:瞧你这德性。
冯驾不是孩子,总不至于如此肤浅吧……
薛可蕊忍不住轻叹一口气,转过身将被褥捻得更紧一些,透过迷蒙的夜色,她看进屋角那面富贵满堂落地大插屏。那里面躺着李霁侠,薛可蕊觉得心里烦躁极了,之前与冯驾呆在一处有多静谧安好,现在便有多烦躁抑郁。
薛可蕊觉得自己陷入了一股洪流当中,一个她无法控制的,黑暗凶险,又杀机重重的洪流之中。
……
男人的心思,自然是男人看得最清楚。
第二日李霁侠很早就起了床,他气定神闲地叫来芳洲,要芳洲给自己找一身最舒适的衣裳,把他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他要去节度使府衙见节帅。
芳洲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世子爷从来都是器宇轩昂,哪里需要特意打扮!”
听得此言,李霁侠更乐了,抬手往芳洲那丰臀上一拍,“我的芳洲从来都是这么会说话,来给爷亲一个。”
“……”
薛可蕊还没起床,缩在牙床上,只想让自己变成另一床锦被,这李霁侠如此趾高气昂的,也不知道傻乐个什么劲儿。
透过锦被的缝,薛可蕊看见李霁侠身穿紫菱袍、大袖衣、绢丝绫袴,头戴云冠足蹬乌皮靴,当真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薛可蕊不知道他究竟因何事得意,不过她也懒得去猜,她转过身,懒得再看端盆水都端得满脸绯红的芳洲,也懒得再去琢磨李霁侠那光鲜亮丽的一身和他来得莫名其妙的春风得意。
李霁侠却并不介意被薛可蕊忽视,他今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他认为冯驾一定会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
意气风发的世子爷以最快的速度用完了早膳,再与慢吞吞收拾自己的薛可蕊打过一声招呼后,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房门。
李霁侠脚下生风,很快走进了冯驾的政务堂,果不其然,才刚进屋的他便瞥见了端放桌角的符节与令牌。
听得李霁侠进屋,冯驾自窗边转过了身,他抬手冲李霁侠示意。
“侠儿且坐。”
“仲父……”李霁侠面带红光,紧绷的面皮上压不住那隐隐期待之色。
冯驾端坐官椅,面带郑重:“昨日我思虑良久,觉得侠儿说得对,清理西番流民实乃当务之急。你也曾处理过西大营北屯卫流民事务,还曾立下不小的功劳,早该嘉奖你了。今日正好,趁着需要清查细作,便将这西大营符节与令牌统统都交给你吧。我已将予儿调至珙门关做守城将军,晚些时候我自会带你去西大营履职,如有其它未尽事宜,侠儿可日后再细谈。”
心底有抑制不住的沸腾,李霁侠好容易才按捺住那早已不能控制的双手。他满怀激动地直起了身,冲冯驾一个拱手:
“霁侠何德何能,受仲父如此信任!”
冯驾笑得温和,“侠儿不必自谦,以你之才干,做这西大营统兵绰绰有余。”
李霁侠愈发恭谦,他一揖到底:“霁侠定不敢负节帅重托!”
冯驾颔首,他示意李霁侠就在这政务堂候着,待他再做些安排就带他去西大营履职。
说完,冯驾转身便离开了政务堂,李霁侠自应诺候在当地不提。
冯驾毕竟还是不放心的,他必须要做好相应的布置。若是在平时,李霁侠想带多少兵给他带带也无碍。可值此特殊时期,西大营统兵明显成了一个极其敏感的位置。如何处理好那逾万的西番人,关系到整个凉州城及整个藩镇里所有外族人对冯驾的态度与看法。
大唐雄踞东土最富饶之地,九州上国自然有它最磅礴的帝王气象,开放又英明的九州上国已然成为天下所有人向往的圣地。仅冯驾所辖藩镇七州十屯,便有外族人近十万。虽说只是十万平民,但若有一个不小心,这十万平民变十万暴民所带来的杀伤力还是很能让冯驾头痛好一阵子的。
冯驾想直接从冯予手上拿回一部分权力,亲自处理西番流民,可是李霁侠站出来了,他要做那西大营统兵。
答应他吧,人李霁侠才上任就要削他的权,明显不信任人家,还不如不给他这统兵呢!区区一个中郎将的职位,却可以在冯驾与李霁侠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如此损害君臣关系,乃至“仲父子”关系的脑残行为显然是不可取的。
若是不答应他,冯驾实在狠不下这心。他愧对李霁侠的信任,李霁侠分明看穿了他与世子嫔之间的晦涩情愫。不知是李霁侠有意还是无意,他并不介意冯驾对自己世子嫔怀有非分之想,他甚至主动推出他的世子嫔,只为了讨冯驾一次欢心。
那一声声仲父,在冯驾听来不啻于一把把剜向自己心口的刀——
这西大营统兵,他是非给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