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别绪
薛可蕊哭闹了一个晚上也无甚作用, 冯驾果然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独留薛可蕊一人在厢房里一脸愕然。
害得自己痛不欲生,然后他就这样挥挥衣袖走了, 不带走一片云…… 他什么意思?
薛可蕊莫名地变得火冒三丈,她抬手一挥,砸掉桌上的一只青瓷茶壶后, 情绪崩溃, 忍不住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可是任她怎么哭屋里都只有她一个人,连怀香也不见了。薛可蕊哭了一会儿,又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觉得再哭下去也无甚意思,便止住了嘴,默默地躺在冯驾的牙床上闭着眼睛兀自伤心。
冯驾说了, 他要回京请罪, 然后他会辞官归隐吗?官至一方节度使,冯驾也算得上是一方土皇帝了, 如此风光的人物突然从云端跌落泥泞, 冯驾也真真是赔尽一生了。
这样想着, 原本愤怒难捱的心似乎又开始生痛。与皇家世子嫔有染,薛可蕊觉得元帝定然不会如此轻易就允他归隐, 如果主动请罪的都能被原谅, 那么就没有被杀的官吏了。元帝或许会杀了他?
薛可蕊噌地一声坐起身来, 心跳得飞快。转念一想, 冯驾也算是康王府的栋梁,又有柳玥君在,只要柳玥君肯出面,皇后和太后再一说好话,冯驾的小命指不定也就保住了……
薛可蕊就这样一会哀,一会愁,深陷凤愁鸾怨与自怨自艾的交替煎熬中无法自拔。却没有留意到厢房一侧的花窗后,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
“节帅……”
黑暗中,赵桂斌走近冯驾身后,拱手抱拳。
“去,回冯府唤世子爷,叫他来接世子嫔。”冯驾头也不回,只对着花窗的另一面,一动也不动。
赵桂斌踯躅,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须臾,才回出一声, “是。”
赵桂斌退去,黑沉沉的暗影中只剩了冯驾一人独立窗前。他贪婪透过花窗,望向窗户的另一面,柔和烛火下那张柔美的脸,不舍得离去。
胸中有一种深沉的痛,他抬手抚上心口,一只珠钗落入手中——
莹润的东珠散发出温柔的光华,像极了薛可蕊那双秋波流转的眼。冯驾摩挲着手中的钗笄,轻叹了一口气……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
如果问最近在凉州,谁是最风光的人,人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同一个名字:
李霁侠。
无论在政权,军权,李霁侠皆大获丰收。这位李家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一个接一个的高地。
冯驾将李霁侠提拔入幕职,任行军司马,参与谋议,协统戎务。作为冯驾的重要僚属,李霁侠终于正式开始代替冯驾,直接处理大量军政戎务,并七州十屯的行政事务。
李霁侠却越来越多地流连花楼酒馆,他越来越不爱回家,如果不是因为冯驾有眼睛看着,他宁愿一辈子滞留在花楼酒馆里不回去。
“我说李大司马!”
崔青的胳膊下揽着一个美妓,凑过脸来冲李霁侠说话:
“我们大家都觉得奇怪,为何李大司马喜欢上了这花楼里的姑娘,越来越不爱回家?我记得,从前你可是争分夺秒地都要回家去守着娘子的……”
“啐,崔老七可是皮子痒了?”不及崔青说完,一旁一个满嘴酒气的豪绅子弟截住了他的话。
“男人哪有成天回家找婆娘的,又不是两岁小童要吃奶,还得赶着趟的回家去找?”
话音未落,便引得满堂哄笑,一群醉生梦死的男人搂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歌姬们皆笑得前仰后合。
“咳!我说杨老八你是孤陋寡闻了,人大司马的媳妇可是凉州有名的美人儿,哪是这些庸脂俗粉所能比的。你们这群凡夫俗子没见过仙子,就不要在这里作无知了。”
说话间,崔青扯过李霁侠的袖子,挑眉逗他,“说,是不是跟嫂子闹矛盾了?若是不得解,寻个机会带出来,让兄弟们帮你们夫妻二人开解开解。”
李霁侠扯起个笑,正要说话,那唤做老八的人又开了口。
“啐,崔老七老念着人世子嫔作甚?当心大司马一怒之下把你告发给陛下,一刀斩了你小子的狗头!”
老八摸了摸腮帮子底下那颗巨大的黑痣,咂咂嘴巴,勾起身侧一歌姬的下巴,附身便冲那张敷满香粉的脸而去:
“今天崔老七说话说话不中听,妹妹们一会儿可得要把这崔老七掀翻了不可!家中的媳妇再好看,怎比得过咱寻芳楼的妹妹们好看。就算上赶着寻奶吃,定然也是妹妹们的好吃些……”
话音未落,耳畔响起一阵娇声浪语,女子们的尖叫声和男人们迷醉的呼喝声几乎就要掀翻屋顶。
李霁侠也笑,指着丑态百出的老八乐不可支。心底却又有化不开的烦闷涌起,熏得他眼窝发酸直想流泪。他一把揽过身侧陪侍的歌姬,与她相叩一杯酒,再一仰头,猛灌一大杯琼浆入腹。
腹中火热,一直烧到胸腹再至喉咙,终于将那股苦涩压住。
“什么时辰了?”李霁侠双目微醺,随口问向身后侍立的跑堂。
“哈,回爷的话,眼下快到亥时了。”
听得此言,李霁侠仿佛终于酒足饭饱一般,摸摸肚子直起身来,“走啦!你们接着玩,今晚都算我的,叫谢老倌记我账上。”
“哎,哎!怎的这就走啦?还没玩高兴呢!”
老八一看,不答应了,世子爷没玩好就走了,定是那玉珠没伺候好,于是瞪起两只牛眼睛冲玉珠呵斥:
“玉珠,怎么回事,惹世子爷不高兴了?”
“没事,没事,没有的事!”李霁侠忙转身伸手喝住那老八。
“今日还有事,非走不可了。玉珠很好,本官喜欢,明日再来,还要玉珠姑娘伺候。”说完伸手揽住玉珠的香腮,往她唇上狠狠啄了两口,复又直起身来,冲四下里施个礼,拍拍屁股大踏步离开……
“玉珠,这大司马总是如此待不了多时便会走么?”
见李霁侠走远,老八拉开身前的歌姬,只迫不及待伸着脖子相询那玉珠。
“是的。”玉珠是个长着一双媚眼儿的女子,“大司马从来来寻芳楼,都只喝酒,不留宿。”
说话间,玉珠架着手嗑着瓜子,直拿那眼儿飞过去瞟那老八。“人家才是斯文人,不像杨八爷,哪一次不是如狼似虎跟饿了百八十年似的,楼里的姑娘们都忒怕你了……”
杨老八大笑,“啥,说我不是斯文人?斯文人难道就不睡女人了?”
他一把拉过玉珠的手,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捏住了玉珠的下巴,嬉皮笑脸道,“小娘子若是喜欢斯文的,今晚便与兰如姑娘一起来伺候我,也好看看你杨八爷究竟斯文不斯文,温柔不温柔……”
一时间,堂中娇声浪语沸反盈天,崔青捏着手中的酒盏有些出神。他定定地望着桌对面的玉珠若有所思,引得他身侧的小娘子一阵怨声载道,勾拿得崔青忙不迭心肝肉儿的一阵好哄。
崔青胸口一阵发热:怨不得那李世子就爱找这玉珠,看那撩骚男人的媚眼角儿,和精细的口鼻。光瞧这侧脸,还真有些像那世子嫔啊!
咦,不对,世子嫔不就在他家里么?这李世子又寻来这花楼再找个世子嫔作甚?
酒喝太多,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乱,崔青想不明白,觉得脑壳痛,拍拍脑门懒得再想。不管怎么说,改日自己定要寻个机会,点了这玉珠的卯,自己非得来享受一回才行……
……
李霁侠照旧不在家,薛可蕊无可无不可,反正李霁侠在与不在她都无所谓,不在她还轻松些。
薛可蕊坐在妆台前任由怀香替她收拾头上的珠钗。
今日怀香的动作有些慢,摸着妆匣,又摸着薛可的头翻来覆去地数了老半天。
“怎么了,怀香,哪里不对?”
怀香一脸疑惑,再度确认了一遍后,踯躅着开口:
“三小姐,怎……怎的好像丢了一那只鎏金东珠钗。”
“嗯,哪支?”
“就是去年在瑞芳楼买的,特大一只东珠,您说快赶上鸽子蛋的那支……”
“嗯呐,我知晓,昨儿不是还带过去节度使府衙的么?”薛可蕊点头,对着面前的妆镜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头发。
“今早是芳菱梳的头,她给我用了那套点翠的头面,所以今日应该是没带这只钗的。”这一点,薛可蕊倒是说得肯定。
“三小姐,不管今日带还是没带,这支钗既然不在您头上,便该在妆匣子里不是吗?”
“那是!我记得……我记得你总是给我插在这儿……”薛可蕊扬着眉,举起手,抚上自己的耳后。
“是啊,三小姐,可是昨日婢子被管家唤去了,是芳菱替您拆的珠花,完了我也没回来细瞧。这都整整一日了,那小蹄子弄丢了你的珠钗竟也不吭气,她可是嫌命太长了!”怀香怒目,脸颊都涨红了。
“我找这小蹄子算帐去!”
怀香说着便扭头就要出门去唤芳菱,却被薛可蕊一把拉住。
“不用了,昨日你我曾一道出去过,许是昨日便弄丢了。”
薛可蕊皱着眉,昨日芳菱替她梳洗,她不是瞎子,可是拿眼一直瞧着的。芳菱向来规矩,这只钗丢了明显不是芳菱的错。
怀香一愣,想到昨日薛可蕊的确被世子爷给送去过冯驾那边,她也有些吃不准了。
“可是……可是,三小姐,若是丢在了路上,被旁人拾去怎生了得!”怀香打着转,焦头烂额,急破了头。
“嗤——”见怀香如此着急,薛可蕊倒是不再着急了,她望着怀香涨红的脸,抿着嘴儿笑:
“不就一只钗嘛,丢了便丢了,我又不差那一支。你也别找了,去铺床,我要歇息了。”
怀香顿住了脚,“三小姐,话虽这样说,您还有那一盒子的珠花呢,可如若被粗鄙野蛮之人拾去,岂不辱没了三小姐您的名声?”
听得此言,薛可蕊倒是正色了起来:
“怀香说的对,我也只能希望拾得它的人是个遗世独立,清雅高洁的饱学之士了……”
话音未落,薛可蕊便直起身来,她一把拉过怀香的手,转身就往牙床旁走。
“倒是怀香你,如今能做的也就只能祈祷那只钗莫要被山野村夫给拾到了。旁的,你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