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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章 矜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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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驾要求契丹人三日内交还城关, 一月内完全撤离河西地区, 所以这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看到城关下人马熙攘的热闹景象。

珙门关外,一处稀疏的胡杨林旁, 有一队很长很长的军阵。契丹士兵们正坐在道旁休整,一队队执勤兵高举着威武严整的戈戟警戒,旗幡飞扬。

经过此地的契丹老百姓看见他们, 无不面色一变, 忙不迭低身行礼,一番顶礼膜拜后再匆匆推着小车,领着家人疾步匆匆离开——

老百姓们都知道,这是来自契丹王庭的军队,那高高飞扬在空中的玄色旌旗,与军中侍卫那油光水滑的犀牛甲,便是王庭侍卫的标志性装扮。

军阵中有一辆奢华又精美的华盖马车, 锦缎的车帷, 嵌宝的窗牖。赤术端坐其中,他没有同道旁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般下车透气, 也没有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

赤术只手挑开车窗帘, 唤来自己的大国师玄玉。

“他醒了么?”

赤术不点明“他”是谁, 玄玉竟也能听得懂。大国师摆着拂尘点点头,躬身回复赤术:

“是的, 醒过来了, 刚过珙门关就醒了, 臣的迷药下得刚刚好。”

赤术点头, 他为自己拥有玄玉这样一个仙药圣手感到幸运。玄玉这个大国师治药与他治国同样优秀,连迷药时间都能卡得如此精准。他赤术能得到玄玉辅佐,是他的福气。

“把他带来本汗车里。”赤术对着玄玉如是吩咐。

“是,可汗。”

不多时,玄玉果然领着一架同样镶金嵌宝的马车过来了。他命令护卫们自车上抬出来一个人,又将这个几乎动弹不得的年轻男子送上了赤术的马车。

“你醒了?可还能说话?”赤术笑眯眯地低头冲那年轻男子问话。

男子穿了一件靛青的素色左衽袍,虽然手脚皆自如,他依然只能软软地躺在锦垫上不能动弹。

听见赤术问话,男子却并不回答。他无力地躺在地上,一只手捂紧自己的胸口,面无血色,那对原本浓长的剑眉紧蹙,在一脸惨白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黑白分明。

“可是心口又痛了?”赤术凑过身来关切相询。

许是痛得厉害,男子说不出话来,他咬紧牙关,任由额角上的汗珠密匝匝挂了一串。

赤术见状,忙不迭只手伸进他前襟里一通找,寻出来一瓶药,打开盖子倒出一粒药丸后二话不说便塞进男子的嘴里。

“你胸口的剑伤太深,还好偏了那么一毫发,没刺穿心膜,不然就算是玄玉也救你不得了。”

赤术垂着眼淡淡地说话。

“往后切记别那么容易激动,长期这么痛着,你不成废人也成残人。”

一粒药下去,年轻男子似乎舒服了些,他躺在地上,兀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原本惨无人色的脸也慢慢变得红润起来。

“赤术,你这是开始抱头鼠窜了?”男子有了点力气,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后,张口第一句话便是挖苦赤术。

“是的。”赤术面无表情,他压根儿不回避,也不生气,直接了当地脱口而出:

“因为你叔来了,本汗只能让贤。”

“……”

地上的男子一噎,他竖起眉毛望着一脸淡然的赤术,眼中开始有怒火燃起——

既然冯驾来了,赤术为何还要把他偷偷运走!

“别介!冯予。”赤术面沉无波,“一会心口又痛,可没药吃了,国师说了,那药丸一天只能吃一次,这意味着你每日只有一次生气的机会,可得要想好了再发作。”

赤术乜斜着眼,“好心劝诫”冯予。

冯予战斗力忒强,比武那日,冯予被迪烈捆去后殿。赤术知道冯予的手段,见他如此规规矩矩地跟着走了,猜他必有后招,便叫了内庭统军撒班将军去殿外候着。不多时果然听得殿内鸡飞狗跳,撒班赶忙冲进殿看,发现冯予已经砍倒一大片了。

撒班领了赤术的令,要将冯予重伤后带走。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当着迪烈的面,将人砍杀到将死未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不小心就会把执行者自己给祸害进去。

撒班率领众将士好容易将冯予给制服在一片血泊中时,迪烈的一名贴身护卫突然失心疯一般拿剑刺向冯予的左胸,要不是撒班急中生智一个趔趄将那护卫给撞了一下,冯予就真的得直接去见阎王了。

只剩一口气的冯予很快便被撒班的人给带走了,不多日,撒班便向迪烈回禀:冯予伤势过重,一命呜呼了。

看着冯予“死气沉沉”的脸,迪烈很伤心,却也回天乏术,只得放弃。赤术得知迪烈想给冯予厚葬,便热情洋溢地站了出来,“要替父汗分忧”。迪烈鼠目寸光,看不明白冯予对契丹的意义,所以赤术非要自己来,他需要用冯予的这场“葬礼”,来为契丹谋后路。

听得赤术的话,冯予忿然作色,却也只能将满腔怒火化为自己的噗嗤一声笑。毕竟胸口疼痛的那种感觉,就算是他也大呼受不住。

“所以,我这是被你当做人质了?”冯予冷笑。

“你这厮已经败了,留着我,我二叔也不会多分你一块地。”

冯予觉得赤术太蠢,竟然连这一点也看不明白:

如若赤术以他为要挟,在阵前当面向冯驾讨要地盘。他那光明磊落的二叔一定会第一个搭箭挽弓,冲他大喊:

予儿,我们是战士,马革裹尸是我们的荣耀!今日二叔送你一程,待我取下赤术那厮的头,便能替你报仇啦!

然后再一箭射穿他的喉咙。

在土地这个问题上,冯予相当清楚,冯驾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

赤术当然也清楚,不过他压根儿也没准备让冯予做人质换土地。于是他白了冯予一眼:

“你的脑袋里便只有人质、胁迫这样的字眼吗?你忘记了你的坟茔还是本王替你修的,前几日,本汗的三哥带了你叔,去将军冢请了你的骸骨,本王的亲军为了那场移交仪式可是操练了许多日。

要做人质总得能给人威慑吧,你已经死了,早做不得人质了,你只是我赤术手上的一粒棋,待到需要时才会用的棋。”

“你……”

冯予怒目,回想起自己初醒过来时正看见赤术头戴缌麻,身穿丧服,为他办丧事的模样。冯予这个名字的确是早被赤术埋进将军冢了,禁不住悲从中来——

二叔一定伤心坏了……

可是他伤势太重,如今依然动弹不了,只能跟个牲畜似的被赤术运来运去。

“你要拿我换什么?”冯予皱眉,既然赤术也清楚冯驾吃软不吃硬,那么留着他又有何用?

赤术笑,倒也不遮掩,他双眉一扬:

“换我契丹的百年安稳。”

冯予啼笑皆非,“赤术,你想让我替你打仗?你对我冯予虽说有救命之恩,但是我已经这样了,就算我想报恩,也再为你提不得刀。”

赤术摆头,“谁要你提刀了?自有你二叔替我契丹提刀。”

冯予愣住了,“此话怎讲?”

他望向赤术,双目炯炯,一副严防死守的警惕模样,他觉得此人甚危险,一肚子坏水,让人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

赤术却不肯再讲,只笑眯眯地望着冯予:

“本汗救你,也是因为敬重你是条好汉,既然是好汉,便自然得有好汉的气节与尊严。你放心,本汗欣赏你这样的英雄,绝对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

“我也不会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转头与我二叔为敌的。反倒是你小子得当心了,小心我一朝恢复了身体,血洗你的上京。”

听得此言,赤术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小将军戏言,你不会的。”

赤术抬起手指冲冯予轻点,“一来,你冯予是君子,怎能做得出戕害百姓的事?二来嘛……”

赤术伏下身,满眼带笑,看进冯予的眼睛: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赤术才是这天底下的王,你会像我倔强的小娘子一样,心甘情愿收起你那满身利刺,为我赤术臣服,为我契丹臣服。”

听赤术说起薛可蕊,冯予倒是回过神了。

“我婶子呢?”

冯予一脸严肃地质问赤术。既然冯驾来了,赤术开始狼狈逃窜了,他就应该向冯驾俯首称臣,并把薛可蕊还给冯驾才对。

赤术不喜欢冯予对薛可蕊的这个称呼,他觉得忒刺耳。可是他也没办法矫正,只能放任自流。冯予不怕他威胁,他除了将他杀死,找不出第二条路来威胁他,更何况,冯予压根不介意被他杀死。

“我把薛可蕊留王庭了,你们汉人的军队会找到她的。”

适才一派闲适的赤术消失不见,现在的他一脸不悦,也不看冯予,只望着眼前车窗帘上密匝匝的青竹篾发呆。

“哧——”冯予忍不住笑了。赤术再无法无天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

“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敢动我叔的妻子。”

冯予说得畅快无比,他笑吟吟地望着赤术,眼中尽是愉悦,似乎已经看见赤术身首异处、血流遍地的凄惨模样。

赤术知道冯予的意思,可是他不怕,便冲冯予无所谓地一笑:

“冯予,亏得你还是个男人,竟然这么不了解女人。薛可蕊心甘情愿跟着本汗如此之久,她的心早已不复当初的澄澈。”

他望向冯予,用打赌的语气冲他说话:“你信不信就算本汗现在就立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告诉冯驾,我就是赤术。”

冯予怒,想跳起来揍他,无奈跳不动,便只能依旧躺在地上咬牙切齿:“秃髯小贼,你真是个贱人。”

赤术被冯予骂,也不生气,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语气也淡淡:

“你可别嘴硬,眼下本汗当真要回一次凉州,本汗没来得及与她道别,这一路都走得不顺心。你要不要跟本汗赌上一赌,看看我的小娘子,当着本汗与你叔的面,究竟是会说还是不会说……。”

冯予瞠目,他觉得赤术当真是个疯子,能目中无人到如此地步,今晚怕就是他的死期。

赤术太狂妄,他太不了解冯驾了,他二叔能走到今天,靠的可不只是一片忠心与赤胆。

“你会没命的,我劝你还是消停一些。”

冯予半笑半认真地对赤术建议。

虽然赤术是冯予的敌人,但是,除了赤术是契丹人外,冯予觉得赤术算是他们契丹人中才情最为出色的王了。英雄惜英雄,就像赤术对冯予的欣赏明白又清晰外,冯予也会忍不住向赤术提示他的不妥。

“可是我一直忍不住想她,你知道吗?本汗从来都没想过要扔下她,我还准备立她为本汗的大妃……”

赤术一边说一边直起身来。

“两日后,咱契丹的萨满法师要给冯驾贡献一场祈福仪式,表达我契丹与你们汉人交好的决心。本汗没有与她道别,正好趁此机会回去一趟,就远远地看她一眼……”

赤术难得的露出一脸颓色,冯予能看见他眼底的不甘与伤怀,冯予张了张嘴,又忍住了。

虽然赤术救了他的命,可是他霸占了河西,霸占了薛可蕊,他终究还是他冯予的敌人。

所以,赤术应该死。

……

冯予没有再与赤术多说,他任由赤术就这样离去。

直到多年以后,冯予与玦画谈及赤术时,他都会对她说:

他冯予没有对不起河西,也没有对不起二叔。只是他个人亏欠赤术一条命,所以在二叔兵临上京时,他才会出城,以一己之力,止戈定揎。

玦画却笑了:你这傻子,你又中计了,你知道赤术为何会说,靠你可换契丹的百年安稳?

为何?

玦画愈发无语:蠢材!你不是已经做了吗?为何会做,难道不应该我来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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