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身世(下)
年知非失魂落魄地走下楼,躲到车上, 抖了一阵才挣扎着踩下油门, 迅速逃离了云向光家。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 像是起了寒症一般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脚下的油门却是越踩越紧。然而, 他根本辨不清方向,只是麻木地顺着绿灯的指引一路向前。
“为什么?……为什么!”年知非感觉自己快疯了, 大脑似要爆炸了一般, 无数个“为什么”从心底翻涌出来, 令他从小心翼翼地自言自语到完全无法控制地大声嘶吼。
“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要找人代替我?……他是假的!他不是云向光, 我才是……我才是……为什么?我有哪里不好?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
红灯变成绿灯, 前面的车辆启步却慢了一点。
年知非拼命地捶着喇叭,大声怒吼:“开车!绿灯开车啊!”
刚冲过路口,他便猛拽方向盘,一个险之又险的漂移,从前方车辆的前面超了过去。
“吱!”车轮摩擦地面的声响从后方传来, 有个男声粗声大气地破口大骂:“操你妈!赶着去投胎啊!”
“我没妈!”年知非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 将油门踩到底。他也不知道要赶去哪里, 他只知道要离云向光家越远越好, 仿佛这样就能离痛苦更远一些。
“为什么……为什么……”年知非一声声地重复,想哭哭不出, 想笑也笑不出。胸口仿佛有块巨石哽住了,让他吞不下也吐不出,憋地他几乎要窒息。
然后, 年知非意识到或许喝点酒会好一点。于是他停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将货价上的酒精一扫而空。
许是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收银员结账时好心提醒了一句:“先生,开车不能喝酒的。这是保障别人的安全,也是为你自己好。”
年知非木然地点点头,结过账拎着大量酒精出门。
海城四面环海,年知非这一路风驰电掣已离海滩极近,他干脆直接将车子开去了海边,这才迫不及待地开了一罐啤酒倒下肚。
两罐啤酒下肚,已吼到嘶哑的嗓音略有恢复。年知非用力捶了捶自己的额头,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
“项光,云向光……所以我不是姓项,而是姓云,那是个小名……有姐姐、有爸妈,家庭成员也对得上……燕凤街,我也住那儿……二十多年前,时间也基本吻合……不可能这么巧!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失踪了半年的孩子怎么会在福利院里找到?怎么可能?!……云向光跟她们长得根本就不像!……他没有芒果过敏,可是我有……”
年知非用力揪着头发,克制住全身筛糠似的颤抖。种种线索都指向了一个答案,昭然若揭,却令年知非无法接受。
“……所以我在失踪人口档案库里找不到他们的记录,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登记,而是他们已经……已经找了另一个云向光来代替我……我不好吗?我不乖不听话吗?我让你们觉得很麻烦很讨厌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找我?为什么连登记一下也不愿意?为什么连我的名字都要给别人?……你们知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啊啊啊……”
年知非还是哭不出来,只能跟疯子一样对着大海无意义地放声嘶吼。直至喉咙沙哑、筋疲力竭,他才踉跄着瘫坐在海滩上,怔怔地望着海面。
被曲江标记后,龙星河恍惚了很久。感觉精神摇摇欲坠,仿佛一只被错手摆在了边缘的听风瓶,随时都能摔成一地的碎片。被标记后的发情期很难熬,和以前相比成倍的难熬,就像是被巨型卡车来回碾碎。
他在网络上疯狂搜索“被标记后该如何渡过发情期”、“信息素衰竭发情期太痛怎么办”、“发情期可以用什么代替alpha信息素安抚”……
然后,所有的答案都告诉他:你需要那个标记你的alpha,你需要货真价实的alpha信息素安抚。
但是,这特么根本不可能办到。曲江喜欢的是女人,标记他仅仅只是为了折磨他。
发情期的时候,omega会本能地索求他的alpha,索求信息素安抚、索求肢体抚慰以及更多。哪怕龙星河这样分化失败的omega也不例外。然而,即便他已极力配合曲江的羞辱和玩弄,但最终仍是一无所得。这种挫败和羞耻令他连哭都没脸哭,后来他就学会了不再乞求任何东西,用人工合成信息素、用“芒果冰”来熬过发情期。
短暂的清醒时,他看到曲江出现在眼前。龙星河根本不敢指望他的信息素安抚,只怕自己露出丑态被他嘲讽羞辱。他想躲起来,却根本动不了。于是只能哀求,哪怕明知哀求无用也已别无他法。
“无论你要做什么,就先让我缓一下,拜托……”
龙星河并不知道,他在注射人工合成信息素时昏厥了,针头还留在血管内。若非曲江及时发现,他可能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穷鸟入怀,猎师不杀。
那次后,曲江有意识地放松了对他的控制。
在黑暗中挣扎的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拼命地去寻找一点光。龙星河也不例外。他想到或许可以找一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知道不可能跟他们相认,曲江绝对不会允许。但是,至少他可以通过网络见到他们,看到他们在做什么,平时会不会偶尔提起那个走失的儿子……
叫项光、或者向光、或者香广,之类的发音;家住南省燕凤街;父母双全有个姐姐;走失的时候是三到五岁。这些线索是龙星河唯一还记得的,是他十几年都不敢忘记的,是他活到现在唯一的念想。
那时的龙星河还太年轻,他还不明白“念想”就是镜花水月,是不可以追究真假的。
——c国失踪人口档案库里根本没有类似的记录。
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放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像是在坠落。
从t国丛林到c国海城,龙星河几乎一直在地狱里挣扎,找到亲生父母是唯一一条可以拯救他的绳索。现在,绳索断了。
一直袖手旁观整件事的曲江得知龙星河寻人无果后,居然还亲自跑来安慰他。他亲昵地揽着龙星河的肩头,犹如一对真正的父子。
“星河,做我曲江的儿子有什么不好呢?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们可以是一对很好的父子。钱财、权势、名声、美色……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龙星河充耳不闻,久久才倦然回道:“……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父母,也不会有子女。我连命都不是自己的,要这些做什么?”
年知非至今仍记忆犹新,无数个夜晚,他张开口试图呼唤某个名字帮他抵御痛苦,可搜肠刮肚却只黯然发现从来没有这个人。
有时候,他痛到发疯,会忍不住幻想:会不会找个alpha陪在身边会好一点?曲江不行,那么曲天骄也行,谁都行。
然后,他会清醒过来给自己一个耳光,骂自己懦弱还不知廉耻,简直令人作呕。
寒夜漫漫,他自剧痛中醒来,被褥衣衫都被冷汗浸透。四周一片黑暗,安静地好像是在坟墓。
这不是寂寞,是绝望。
“……我哪都不好。”
往事纷至沓来,好似重重的铁鞭抽断了年知非的脊梁,教他瞬间垮了下来。
“我杀人、吸毒、分化失败,我是个怪物……被标记、被控制、变成另一个人……再另一个人,我丢了一切身份证明,我蠢我没用……我哪都不好……”
“大王叫我来巡山,巡了南山巡北山……”
夜深人静、大雨滂沱,陈旭东和同事小黄开着警车唱着歌出来巡逻。陈旭东毕业后调入文湖分局当治安警,每晚的车巡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文湖的治安向来不错,通常而言,这种巡逻工作是极少会有意外发生的。
但今天,显然是个例外。
“哎哟卧槽!这特么谁大晚上地坐海边呢?这么大雨……”两人根据规定路线一路巡到海边,负责开车的小黄就被海边的一道身影吓地连声惨叫。“到底是人是鬼?”
“我下去看看。”坐副驾驶位的陈旭东则迅速松开了安全带,“别是要自杀的。”
说着,他披上雨衣又拿了一把伞,走下车去。
刚走了没两步,陈旭东即刻注意到了停在一旁的越野车。车子没有熄火,就连车门都开着。借着车尾灯随意一扫车牌号,他立时皱起了眉头。
“年崽的车?”他急忙扭头看向海边的那个身影,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扬声叫着。“年崽?是不是你啊,年崽!”
已不知在海边发呆了几个小时的年知非茫然回头,看到陈旭东一脸焦急地向他迎面奔来。
见到果然是年知非坐在海边,陈旭东顿时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又一面怒吼,一面一把将人拽起来。
“你干什么呢?三更半夜的在这里淋雨?!”
年知非这才又抬起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有气无力地说道:“下雨了?……哦……”
注意到年知非的状态不对,陈旭东旋即抬手摁住了他的额头,果然摸到一片火烫。“你在发烧,跟我走!”
将年知非塞进警车后排,陈旭东也跟着坐了进去,急急催促小黄:“开车!回警局!开暖气,最大!快点!”他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去解年知非身上的衣扣。
“喂!老陈,这不太好吧?”小黄瞄了一眼后视镜,小声提醒陈旭东。
这救回来的自杀人员现在呆呆的,等反应过来就该告陈旭东非礼了。
“不好个屁!”陈旭东随手扒下年知非湿透的衬衣扔到一旁,又抓起车上的大块毛巾毯给他擦头发。“这是我家年崽!你开快点!他在发烧!”
直至陈旭东用毛巾毯将年知非裹住,小黄这才看清楚了年知非的样貌,随即又爆了声粗。“卧槽!真是年知非啊!喂大神,年神!你这三更半夜的,干嘛呢?修仙?渡劫?……还是失恋?”
陈旭东的这位同事是今年刚入职的新警,对高他一届的年知非的丰功伟绩却是耳熟能详。跟年知非同届的警察都亲切地叫他“年崽”,当师弟的当然不敢这么叫,因此大家都一致同意封他做“年神”。
“你特么废话那么多?开车!看路!”可不等年知非回答,陈旭东已大声呵斥。
可当小黄悻悻地将注意力拨回到路上,陈旭东亦小声发问:“年崽,到底怎么了?”
年知非浑身轻颤着吸了口气,缓缓摇头。
“还是冷?”眼见连空调叶片都已对准了年知非,陈旭东只得伸手将年知非紧紧抱入怀中。
“你今天不是去给云向光庆祝生日吗?发生什么事了?”他在年知非的耳边小声发问。“是不是云向光欺负你?……还是齐耀辉?”
年知非的睫毛轻颤了两下,过了一会,他闭上眼睛,精疲力尽地倚入陈旭东的怀中。
陈旭东从未见年知非这样萎靡,心底登时腾起一股怒火。他略有顾忌地扫了小黄一眼,咬咬牙,暂时按捺住火气,只心疼地摸了摸年知非滚烫的脸颊。
三十分钟后,当警车停在文湖分局的门口,年知非已被酒精和高烧折腾地全身发软神智不清。眼见年知非没法走,陈旭东不假思索抱起他冲进了警局。
“热水!倒杯热水给我!谁有退烧药?”迎着同事们惊异的目光将年知非放在自己的座位内,陈旭东忙不迭地扬声寻求外援。
“非非?这不是刘局的侄子非非吗?”身在刘明威的“老巢”,很快就有多名曾跟年知非切磋过的老警察认出了年知非,迅速拿来了热水和退烧药。
“非非,怎么淋成落汤鸡了?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啊?”
跟了刘局多年的老警察都知道,这年知非说是刘局的侄子,其实就是被刘局当儿子来看待。从小家教就严,都凌晨一点了还在外面晃悠,刘局是肯定不会高兴的。
“是啊!非非,你这个样子你刘叔知道吗?”又有一名老警察跟着搭腔,竟还拿出了手机。
“别别别!太晚了,明天再跟刘局说吧。”几个同事见状,急忙拦住。
真把刘局惹火了,岂不应验了那句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几个同事的吵嚷陈旭东一时还顾不上,他接过退烧药和热水送到年知非的唇边。“来,年崽,先吃药。”
年知非木然地张开口将药片吞下,又乖乖低头喝水,听话地好似只懂得遵从命令行事的人工智能。
“咳咳……咳咳咳……”许是喝地太急,年知非忽然呛了一下,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慢点!别急,慢点!”陈旭东急忙起身为他顺气。
“大哥……”年知非却因为这几声呛咳终于咳出了眼泪,他呆呆地抬起头紧紧揪住陈旭东的衣襟,又叫了一声。“大哥……”
“年崽,你怎么了?”陈旭东皱着眉应声,看向他的目光又是焦急又是心疼。
“……大哥……”年知非语音发颤浑身战栗,忽然扑入陈旭东的怀中,放声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