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心病
年初七,春节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半岛分局刑警支队在这个长假里积攒了两起伤人案和一起不明尸体案。如今不明尸体案转交刑警总队, 留给半岛分局的就只有两起案情明确、嫌疑人也已在案发现场被拿下的伤人案。
年知非和徐捷两人搭档给其中一起酒吧伤人案的嫌疑人做了笔录又锁定了物证链, 一个上午就差不多过去了。笔录是由年知非负责整理的, 他的心思向来细一些, 笔录也做地扎实。笔录做到一半的时候, 徐捷走到了他的办公桌前戳了戳他的肩。“外面吃?”
年知非抬腕看了眼手表,摇头道:“去食堂, 我这还一大半呢。”
哪知, 徐捷听了却是一声冷笑, 一手压着年知非的肩头凑到他耳边低声警告:“装傻是吧?”
年知非:“……”
于是, 年知非乖乖地跟着徐捷出去吃午餐。
半岛辖区总面积不过三十五平方公里, 其中一个半岛码头占了大半。拜如今日新月异的货运技术所赐,在码头劳作的普通工人越来越少,取代他们的各种巨型设备越来越多。是以,海城五个区里,半岛区向来是相对比较荒凉的地界。而这种荒凉还不同与经济落后、人烟稀少的荒凉, 半岛区的荒凉基本仅限于白天, 到了晚上就又是另一番景象。
原来半岛辖区内大大小小的贸易公司、船运公司的招牌挂了不少, 可白天的时候他们大都关起门来经营, 究竟有没有做违法的事,谁也不知。而只有到了晚上, 见到有些公司职员在大小酒吧、夜店、烧烤摊流连忘返,开口上亿的大买卖,闭口刚收拾了哪个不长眼的全家老小, 你才能确定这些人不是正经生意人。
有鉴于此,能在半岛区存活下来的餐厅饭店手艺都已经不是第一位的,老板能不能左右逢源才是基本功。毕竟是招呼疑似犯罪份子的买卖,一个不小心全家就该在海底喜相逢了,好厨师可未必能救命。所以,徐捷说去外面吃饭,但年知非却知道,外面的餐厅水准未必就能赶得上警局食堂的掌勺师傅,而且除了东西难吃之外还贵还量少。
餐厅老板:面对经常跑单的古惑仔,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当然,以上种种还并非年知非不愿去外面吃午餐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顿饭虽是二人行,但却不是年知非和徐捷的二人行。
当年知非跟着徐捷来到他们最近常去的那间西餐厅时,二人行的另一个主角,徐捷的表姐舒慧已点好了自己的午餐在边吃边等了。
“你们聊,我就在隔壁。”见到表姐已经坐在包间内,徐捷只跟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出去。
“慧姐。”年知非在徐捷身后关上门,在舒慧的对面坐下。
舒慧抬头对年知非笑了一下,温柔道:“午餐帮你点好了,还是照烧鸡腿饭和清水?”
舒慧今年三十有五,瓜子脸、柳叶眉、杏仁眼、肤白高挑、身材匀称。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化着淡妆,微笑时眼角已有了些隐约的细纹。这样年龄的女子已不再能教人一眼荡魂,可她一身温柔如水的气质却仍能令人久久难忘。
舒慧是一名心理医生,今年元旦过后不久经表弟徐捷的介绍接手了年知非的个案。当时,他的情况是轻中度抑郁和焦虑,时常出现幻觉和幻听。因为患者本人极度排斥去医院,舒慧只能选择将每次的治疗安排在这间餐厅包间内。
“啊……是,谢谢慧姐。”年知非微笑着点头道谢。他的话一向不多,在舒慧的面前就更少了。看心理医生这个事并非年知非自愿,他自觉能处理好他的幻觉和幻听。没想到调去半岛分局后,一次晚上值班发噩梦被二哥徐捷逮个正着。徐捷让他在悄悄去看心理医生和告诉全世界这两个选项里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年知非也只好乖乖就范。
不一会,餐厅服务生给年知非送上午餐,直至见年知非埋头吃了大半,舒慧方捧着自己面前的那杯饮料轻声问道:“佳乐定最近吃几颗?”
“听你的,每天半颗,睡前吃。”年知非头也没抬地回道。
舒慧见年知非胃口不错也是比较放心,又问道:“能睡着吗?还有没有经常做噩梦?”
“能,没怎么做噩梦了。”年知非把这家餐厅里唯一能入口的照烧鸡腿饭全部清盘,抬起头来看着舒慧。“我觉得,我没什么事了。”
舒慧没搭理他,只道:“那就说说最近刚做过的梦?”
年知非:“……”
包间外,徐捷坐在餐厅大堂里吃掉了他面前的那份意面,开始玩手机。半岛分局的工作重头向来都是在晚上,是以午休时长为两个小时,而年知非的心理咨询则需要一个半小时。现在才刚开始了半个小时,徐捷感觉他至少可以玩三把吃鸡。
哪知,敌军还没到达战场,齐耀辉就先到达餐厅了。
两人四目相对,齐耀辉率先开口发问:“年崽呢?”
徐捷下意识地将脑袋转向包间,下一秒,齐耀辉越过徐捷,往包间走去。
“卧槽!”徐捷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退出游戏去追齐耀辉。
然而,从徐捷的座位到包间不过短短几步路。是以,没等徐捷跟上来,齐耀辉已先一步推开了包间的房门。入眼见到年知非跟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陌生女子对面而坐,齐耀辉立时拧起了眉峰。“你们干嘛呢?”
“齐耀辉,你干嘛呢?”年知非吃惊地站起身来,“你怎么进来也不敲门?”
“我来找你的!”齐耀辉的神色始终不爽,一步步走到餐桌前看看舒慧又看看年知非。“你同事说你最近总跟徐捷单独出来吃饭,原来是跟别人单独吃饭?”
“齐耀辉,这不关你的事。”这回答话的是追进来的徐捷,“请你出去!”
齐耀辉充耳不闻。孤男寡女,单独相处,外面还坐着一个打掩护的介绍人,这意味着什么?他心中翻江倒海,不禁又气又恨地问道:“年崽,我们这才刚分手,你这么快就开始相亲了?”
他话音一落,徐捷和舒慧皆是目瞪口呆。
唯有年知非好似习惯了齐耀辉的傻逼脑回路,仍旧站地稳稳。“是啊。你有意见?”
齐耀辉眉头一挑,面色瞬间狰狞,仿佛随时都能爆出一声咆哮。冷眼旁观的舒慧已经等着他发作了,哪知,待那恼怒、忿恨、妒忌等激烈的情绪在他脸上一一闪过,他的胸膛起伏了一阵,话音又变地无比委屈。“你明明说过,除了我,你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你骗我!”
“……唔,咳咳咳……”
可怜徐捷活了近三十年,头一次见海城警界的硬汉王者齐耀辉撒娇卖萌,是被雷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非在生死关头本能地呛回一口气,怕是已当场涅槃。
终究仍是年知非久经考验,始终不为所动,只漫不经心地回道:“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我是年家独苗,总要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
“小姐,你听到了吧?”年知非话音方落,齐耀辉即刻义愤填膺地看向舒慧。“就这种渣男,性向都没弄明白呢,你就不怕当了同妻?”
岂料舒慧微微一笑,亦是戏精附体。
“你就是齐耀辉吧?年崽跟我提起过你,你们的事,他跟我交代地很清楚。”
当然,这是因为我是心理医生,而他是来做心理咨询的患者。既然他的病因失恋而起,他自然要将整段恋情向我和盘托出。
“我年纪比他大一点,本来就该是我来包容他的。而且他也答应过我,以后除了我不会有别的人,我相信他的人品。”
舒慧这短短几句话里的弦外之音就好似又劈面扇了齐耀辉几个耳光,教他眼前阵阵发黑。齐耀辉这才意识到,原来爱情里也有视网膜效应,先前他自己沉溺于失恋的哀伤,几乎对整个世界都不理不睬。可当他一旦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打脸竟是无处不在。
但齐耀辉显然不是轻易言败的人,他定了定神,又坚强地继续劝解:“小姐,你知不知道年崽还未分化?”
“这个我可以等。”舒慧表情温柔地望着年知非,语气坚定地道。“我相信他一定会如他心中所愿,分化成一个顶天立地的alpha。”
“你这不就是给他压力?”齐耀辉毫不客气地指责她,“我觉得你们不太适合。”
“怎么会呢?”舒慧笑容不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beta,无论年崽最后分化成什么属性,我都可以接受的呀。”
“他是警察,工作很忙,还经常会受伤。”
“我是医生,我也很忙,不需要他陪。而且如果他受伤,我还能照顾他。”
“他是直男性格,不会玩浪漫,就喜欢打拳。”
“那就我来玩浪漫,我来给他惊喜,男女平等嘛!”
“他年纪还小,一团孩子气又很任性……”
“这一点我大概跟你有不同意见,我觉得年崽身上有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沉静和敏感。他很会照顾人,也很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只怕有些人得寸进尺,伤害了他还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舒慧没再给齐耀辉继续跟她斗嘴的机会,她目光炯炯地看着齐耀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齐耀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不由又是一噎。
年知非却不愿见齐耀辉如此尴尬,忍不住插言道:“如果没别的事……”
可不等他把话说完,齐耀辉又振作精神扬声叫道:“年崽!”他一脸期盼地看着年知非,诚挚恳求。“我们单独聊聊,可以吗?我真的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下一次吧。”年知非避开他的目光,忽而有些焦躁。“我在陪我的女朋友……”
齐耀辉不明所以,徐捷却见过年知非发作时的模样,呼吸急促、脸色泛白、手指发抖。他的脸色一沉,即刻上前将齐耀辉推了出去。“齐耀辉,年崽已经跟你分手了。现在他跟我姐谈地好好的,请你别来破坏他们!”
直至齐耀辉和徐捷的声音在门外消失,年知非这才趔趄地坐了下来。“……慧姐,谢谢你。”
舒慧抬腕给年知非面前的水杯里注满清水,温柔言道:“我是你的心理医生,任何时候,我都会先保护你。”说到这,她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会。直至见年知非灌了大半杯清水下肚,呼吸逐渐恢复正常,她才续道。“但你应该也看地出来,他依然很爱你。”
舒慧见过真正反目成仇的恋人来破坏前任的新恋情时的模样,无论他们掩饰地多好,手段有多高明、话说地多好听,可最终他们都会无一例外地撕下假面,一个个面目狰狞、言辞刻薄,将自己的前任贬损地一文不值。让人不禁万分好奇,难道他们先前选择恋人的标准不是最好而是最烂?
齐耀辉却不同,他进来的时候虽也气势汹汹,怀疑年知非相亲的时候也是妒恨万分。可他最后却仍是克制住了自己,没让妒忌冲昏头脑。明明一开始劝分的策略仍是正确且有效的贬损,但多说两句就原形毕露忍不住开始回护年知非。
要知道,若非真正深爱,没有人会轻易将另一个同龄人视为孩子来照顾。
年知非低头笑了笑,语音飘渺地回道:“我知道……但这是他的幻觉。总有一天,他会清醒过来,意识到我不配他的爱情。”
而我只是不想再被留在黑暗之中,无助且无奈地等待结局的降临。
年知非一直低着头,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当他说出“不配”这两个字时,舒慧的手指猛然间抽动了一下。舒慧接手年知非的个案一个多月,年知非一直很乖。乖乖地配合治疗、乖乖地按医嘱服药、乖乖地有问必答。所以舒慧知道,年知非跟齐耀辉是真心相爱,但是因为年知非拒绝向齐耀辉透露他跟一个朋友之间的关系,导致他的信用破产,不得不跟齐耀辉分手。但是舒慧从不知道,年知非对自己的定位是:他配不上齐耀辉。
一段感情能够把一个人伤地有多深?
原来除了抑郁和焦虑之外,还有更严重的自我否定。
是否还有别的秘密深埋在年知非的心底?
舒慧不敢确定。她只知道她这个看似已拨云见日的个案,很有可能只是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