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结局上
“至圣,不过浪得虚名!”
礼神天大会结束后, 不少势力来人只觉与外来异族同席是奇耻大辱, 回去后添油加醋与宗门上下那么一说,有关重越圣尊包庇外来异族的传言便如风助火势, 愈演愈烈。
抵御外敌胜利的狂欢尚未结束, 决议讲和激怒了好战分子,激进分子试图另立新的至圣, 扶持华如真上位,并在大陆上掀起新风。
华如真这时候倒是谦逊了:“我才疏学浅, 难当大任,重越圣尊乃谦谦君子,尚有无数拥护者,我若在这种时候陷他于不义, 跟昔日他所为又有何两样!”
“重越圣尊斩至圣上位才有今日, 华神却做不出这种事。华神守卫大陆有功,却从不居功自伟, 而那位几乎都没做过什么事, 居然就在位那么多年!”
“对啊, 那位自从最初救世以后,就再没为大陆做过任何实事, 身在其位却从不谋其职, 平日只知安闲度日, 毫无担当, 但凡争端也只会退让, 退让只会让外族以为我等好欺负!”
“今时不同往日太平,堂堂至圣若不知道与时俱进,不如退位让贤!”
“退位让贤!”
他们揪住圣尊袒护外来人的“错误”,大肆批判圣尊迂腐懦弱的思想。
他们更是趁着神医不备,捣毁了神都初建的“医师公会”空馆,逼近陨神谷内,肆意叫嚣:“圣尊若不带领我等抵御外敌,凭什么不让其他能人异士出头,难道就只是贪念虚名么!”
陨神谷内殿,重越盘腿坐在蒲团,随意地支着头,长发散落至后背下方水池画镜上,内内外外无数的声音尽收耳中。
需要体察民情,他不能闭目塞听,更没法说出半句有力的回应。
因为所谓的防微杜渐,就是尚未察觉到危险便率先将危险铲除。
他安抚下外来人以后,自然没办法向世人证明域外来客究竟有多么危险。
而眼下的情况是,最可怕的那人愿意离开,而那些不知危险的始作俑者还在肆意嘲讽挑衅人家的忍耐力。
重越自认为已经不会轻易动摇。
至高无上本就与孤独为伴,不被理解也在情理之中。
他只需要继续稳定形势,拿下那位兴风作浪之人,就能继续维持长久的安定,吸纳外来生灵的力量就能让大陆万灵进一步强盛,若是失去了华如真,那就更没有和域外来客较量的能力……
他太清楚华如真不想直接下手杀他的原因——他在惋惜华如真才华能力的同时,华如真也同样在惋惜不愿失去他这个强大助力。
所有的谣言与其说是在拉拢那些思想不坚定的外人,不如说是来针对他的。只要他有一点不坚定,就能被他自己从内部瓦解。
重越觉得这真是个极有意思的时刻,他被选为至圣的时候,他自认为还谈不上,现如今他觉得自己无愧至圣之名,人们却不认可他了。
那棵与外界沟通的参天巨木上原本挂着的十万红信灯,忽闪忽灭,像是无数只猩红的眼睛在眨动,甚是诡异。
人心易变,亦可以理解。
唯独有一点,什么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那谁谁……他很想不在意,但骨子里残存的那一抹感情,就像一柄利剑,穿透他的脊梁,搅乱了他的心池。
“神不需要这种东西……”重越揪住胸口,试图掐灭那抹悸动。
大门被嘭地一下推开了,有个人携着暖阳踏入殿内。
“你在做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
不该出来在这里的人。
重越抬眸望去,那人背着光,容颜蒙在阴影中,等他走到面前来,重越这才看得真切不得不信:“你没走?”
祁白玉怔怔出神,抬手伸到他下巴处,接住两滴眼泪,道:“你在哭吗。”
“没。”重越也愣住了,以为是臆想,但又不像,面前的人离他太近,就好像专门为他而来,也正是记忆中祁白玉的样子,依旧是原先不分彼此时才可能存在的情状,久违了。
“哭什么?说来我听听。”祁白玉扯了个蒲团,在他身边坐下。
“我怎么可能呢,”重越笑道,“这只是身体里的水碰巧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你说你,哭就哭吧,又没人不让你哭。”祁白玉拾起袖子给他擦了擦,见他低头,又用食指抬起他的下巴,重越目露错愕,见对方只是专注地帮他擦眼泪。
祁白玉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不由自主地放下手,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的面容看了许久,又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因为面前是祁白玉,重越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之处。
烛火摇曳,与外头的吵杂纷扰不同,殿里颇为冷清,而独处一阁的重越圣尊也颇有种高处不胜寒之感。
“这样碰你,你都不反抗的吗?”祁白玉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是在震惊摸起来很顺滑,还是他居然能摸到圣尊的脸。
重越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祁白玉轻轻一挣就挣脱了,他大胆地继续蹲在他面前,双手搁在他肩上。
“别闹。”重越只当他是好玩儿。
“我都这样了,你还准我在你眼前晃?”祁白玉道,“原来所谓至圣,就是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那这至圣当得有什么意思?”
重越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还没走?”
“师父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师父说我若拜他为师,我就可以这个大陆上所有人的心境,包括你的。但师父又说,如果没你的允许,就不给我看。所以我特地回来向您讨要一个允许。”
“不可。”重越罕见地有些紧张。
“用圣尊欠我的人情来换,也不可以?”
重越抬头,皱眉:“嗯。”
“可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圣尊还欠我一个人情没还。”
“我亲自送你走。”重越道。
“我想走就能走,你送我,我可能就走不了了。”祁白玉道,“不说那些虚的,我正好有个想要的,就是不知道圣尊肯不肯给。”
“你说。”重越无愧是极有耐心之人,哪怕被个小弟子这样磨,也没有露出半点不耐之色。
祁白玉道:“我可以带你走吗?”
重越虚惊一刹,静默不语,等着对方提下一个可行的要求,祁白玉在等他回答,没等到,就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那就这么说定……”
“我不喜欢自说自话的人。”
“这么巧,我也不喜欢!”祁白玉道。
“我更不喜欢会让我变成我不喜欢的那类人的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所以你会给我准确的回答,”祁白玉道,“你知道在我看来,这片大陆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重越道。
“是个笼子,而你就是笼中最金贵的那只鸟。您先别急着生气,好像您也没生气,也好,”祁白玉道,“所以我刚来就很大胆地冒犯你,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不知道一个正常的人,一尊威严的神明,在被个无礼之人这样冒犯后,为什么半点反应都没有,但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可以随意对待,随意触碰。你也不会还手,更不会生气,就好像别人的粗鲁都是理所当然,你高境界之人不跟低俗之辈一般见识,但您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低俗之人并不会认识到自己的行为低俗且恶劣,见您不还手,反而还想变本加厉呢。”
祁白玉以身试法,趁着重越分神,直接挑起重越的下巴,在他唇角处啄了下,迅速抽身,弯起唇角,得意地道:“看吧,你不会还手,比起杀人泄愤,你还是会克制自己,不出手伤人。”
重越:“……”
重越默默放下想要搂住他的手,就静静地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举动,以及默默在心里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道:“为什么是我?”
祁白玉道:“不然我找谁?”
重越道:“世上有那么多年轻有潜力,模样性格都可人的善男信女,你不去带走他们,却偏要来惹我是何解?”
祁白玉啧啧道:“我为什么要从那些人中选,我为什么不直接找最顶尖层的那位,所谓资质潜力能给出的最高成就不就是您,您难道不觉得您很耀眼吗。”
祁白玉心道:“您当然不觉得自己很耀眼,你要是觉得就不会问出那么没有水平的问题了,或许也正是这份不觉得,才让各路歪瓜裂枣有机可趁,可在一群歪瓜裂枣中,我算是十分优秀的了。”
重越自认为还是很承得起夸的,此刻却按捺住笑意,一直以来觉得自己老了会被误认为像药尊被厌恶的忧虑一扫而空,祁白玉啊祁白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些什么呢……
重越很委婉地说:“我的自控力也不是特别强的。”
祁白玉以为他的意思是已经在耐心耗尽的边沿,忙挽尊道:“你这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相当不错了,一般像你这个实力这个身份的人,都受不了,不,都没必要受这个委屈。早把我横着轰出去了,但你还是愿意听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鬼大放厥词,我还是挺尊敬您的。”
重越笑着道:“尊敬我的人何其多,所以你算什么,凭什么我要放下整个大陆跟你这个小鬼一起远走高飞?你觉得我已经落魄到这一步,无法翻身只能远遁么?”
“哪里落魄了,还翻身?您这么……高高在上的一人,翻身是往下翻么!”祁白玉恨不得跳起来,道,“主要是您贵为当世第一强者,坐拥当世第一大势力,但您却有个听起来非常了不起,实际上十分尴尬的身份,至圣。”
这话倒是新颖。
重越笑着问:“那你认为什么是至圣呢?”
“所谓至圣,不过是人们需要一个帮他们摆平一切灾祸的大能,又不愿意完全听从大能的号令,所以扶持了一个这样的超然存在。既要有平定天下的本事,又要有海纳百川的容人之量,还要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人们能给与的只是虚名和权势,却又要人不慕名利以贪念权势为耻,你说既然那人不慕名利,又要背这虚名干啥?”祁白玉就不信邪了,连他都嫌这大陆小,向往更广阔的宇宙,总不能重越这尊大神还觉得这笼子很宽阔吧!
这便是心已经在天外,眼界已经超脱于世,才能说出来的话吧。
重越隐约触及到了些许更上层心境的壁垒,他从不觉得至圣是份殊荣,只当它是种境界,是世人心境的至高层次。
无数心存善念的人都曾在某个瞬间,某个时段有过类似的心境,却无法维系,更难以从中受益,很容易土崩瓦解。
他却是竭力让自己稳定在了这个境界,积累了无数年的创伤才有了三千年意识沦陷将近消亡,这点也无人可说,借心神医相助他破开心牢终于得以彻底稳固在那个层次。
目前情况再糟糕,如今的重越也能平静以待,他认为自己有本事解决祸患,让事情重归昔日平静,让大陆进一步欣欣向荣。
“是他缺了那些人就不能活,还是那些人缺了他就不能活?”祁白玉道,“都不是吧,世界没了你还是照常转,你扪心自问,圈住你的究竟是什么,是别人,还是你自己……”
一切还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他若留在这片大陆,他心境的最高境界只能是至圣,至圣源自于世,却无法超脱于世。
“我走不了。”重越说。
“脚长在你身上你爱上哪上哪,师父说了,只要你愿意跟我走,就有办法和我一起离开!”祁白玉道,“如果你不跟我走,那他就不带我走了,我只能留下来陪你。”
“你……”
重越顿住,道:“你是在同情我吗?”
“我一个小小神,同情一位绝世大能,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祁白玉特别开心地道,“你怎么不说,我是在担心我一个人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会被外面的坏蛋欺负,恰好带个靠得住的大哥,相互也有个照应不是么。”
祁白玉发誓自己这话只是开玩笑,完全没想到重越为此陷入沉思。
“所以你需要我吗?”重越缓缓抬眸。
“我,当然需要!”
“有多需要?”重越又问。
“就……就特别,”祁白玉愣愣地道,“你这人,怎么说话总让人想入非非!”
重越瞳眸微红,弯起唇角:“足够了。”
祁白玉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辩解道:“还有刚才对不起啊,我就是,那个……就觉得刚才你……”他指了指自己唇角,意思是刚才亲了他还嘲他那个事,实在很难把“觉得你很诱人”这话说出口。
“没关系。”重越起身来,长发被牵动,露出一角微微发红的耳朵。
“没、没关系??”祁白玉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清雅脱俗的回答,更觉得好像刚才还可以更过分一点,或者说以后可以更过分点,反正圣尊他说没关系……
祁白玉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得不对,冲他的背影喊道:“我觉得这里逼仄,所以我想去更广阔的天地,但如果你还是只想留下,其实我也可以跟你一起留的。”
“不必,”重越耽误自己却不打算耽误祁白玉,道,“走吧。”
“去哪?”祁白玉难得反应慢了一步才跟上。
“天外。”重越推开大门,阳光扎眼,天高地阔,他缓缓道,“我同你一起。”
祁白玉见他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容,光下更是毫无瑕疵,美好得宛如不存于世,重越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道:“我静思之地守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祁白玉拿出一块玉令,正是重越给神医的那块通行令。
祁白玉身份特殊,再加上这块玉令,较年轻的守卫更不敢阻拦,他一路来到重越圣尊静思之地,而守在殿门外很不严谨地晃悠着的华艺也只是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二话没说就放他进去了。
但他刚进去没多久,立刻就有陨神谷太上长老追了过来。
华艺命人拦下众人:“谷主静思之地,不得擅闯!”
“非常时期,聂大元老还是放行得好!”事实上重越乃开山祖师,因此真正长他一辈的太上长老大多避世不出,而这些比较活跃的太上长老大多是并入陨神谷的他教势力中,被重越谷主尊为长辈的那些,平日里目中无人,但他们也不太敢对华艺这位开山元老级别的人物不敬。
“怎么就非常时期了?”华艺掏了掏耳朵,“我消极避世,孤陋寡闻,竟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各位如此火急火燎聚众来此。”
“有人亲眼看到那位投靠了外来人的陨神谷小弟子回来了!就上这儿来了!”
“谁?”华艺抬高声音。
“姓祁,叫什么白玉,您也见过的,就是谷主当众特别看好的那小子,您说这像什么话!”
“那祁姓小弟子是非不分,明目张胆地捧外来人的臭脚,品性恶劣至极,居然还敢回来!”
“我们来就是想让谷主拿下那小弟子,当众斩杀他,以平民怨!”
“都消消气,”华艺道,“不至于……”
“谷主,是谷主出来了!!”
突然人群骚动,主要是见到了重越身前那位绝色弟子,还有的耳朵灵恰好听到了重越说要走的话,感到不明所以的人也就没有轻举妄动。
“是那个该死的捧臭脚的小弟子,仗着脸祸世,拿下他!”
“无需谷主出手,维护陨神谷声誉,本就是我等的职责所在!都让开!”
“住手。”重越开口,“不得无礼……”
“都什么时候了,您耳根子还这么软!这若是放任谷主您亲自送这小子下山,指不定陨神谷的声誉又会被牵连成什么样!”说话的长袍长老乃是华如真的亲信之一,留在这里就为了今日,他早就看不惯重越谷主做事温吞是非不分。
话音刚落,他冷哼一声,飞身而上,拂尘一甩阻挡重越,又伸出手掌,朝着祁白玉天灵盖抓去,咬牙切齿地道:“居然敢怂恿谷主护你,你这小东西,好大的贼胆!”
重越后手拉着祁白玉的手腕带到身后,另一手轻轻一推,手掌迎上那记拂尘,碰到对方腹部,只听一声闷哼,那长老的神器细丝寸寸碎裂,腹部下陷,整个人倒飞出去,撞上百米外的山石,轰隆声中尘埃满天,那位神老却半晌没爬起来。
有上去搀扶的,有说活该的,场面十分吵杂。
祁白玉见他出手这么利索,神情有刹那呆滞,就听到耳边传来重越的喃喃自语。
“我也不是不还手的,不下杀手也能让无礼之人尝到教训的不是。我不还手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祁白玉听完浑身像过电一般直接酥到尾椎骨,久久不知如何言语,等他反应过来,重越已经走在他前面,还拉着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