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影卫的职业修养
白疏羽凝视了夜莺片刻。忽然, 他转过身去,对在场的影卫厉声问道:“‘他’是谁?”
萧昀天一时有些晕乎,白疏羽为何要问那些影卫?他们怎会知道?却见白疏羽从夜莺手心里拿出了一小块东西。仔细一看, 那竟是一块令牌。
白疏羽举起那块令牌:“看样式, 这应是影卫班的令牌吧?”
大多数的影卫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其中一人说道:“回皇上的话, 卫官长入宫早, 又是最先晋升成为皇上贴身随侍的, 这块令牌恐只有与卫官长同期训练或资历更早的影卫才认得出。”
一名明显年纪稍长的影卫走上前,对皇帝躬身道:“皇上, 卑职请求细观。”
他从皇帝手里接过那块令牌。只看了一眼,这名影卫立刻说道:“这是影卫教头的令牌,已有很多年不曾出现过了……皇上,卑职和夜莺卫官长是同期入宫训练的, 这令牌属于当时的影卫班教头, 卑职等人也仅在训练的最后一次历练考核上见到过。由于之后的教官人选被更换,卑职下一届参训的影卫们就再未有见到过这种样式的令牌。”
“那次考核……”白疏羽眉头紧锁, “发生了何事?”
影卫回忆了片刻,答道:“那次属于分批考核,卑职和卫官长并非同一批。”他瞥了夜莺一眼,压低声音道, “皇上, 卑职以为, 夜莺卫官长参加的考核不同于普通的结业考核,而是选拔考核——四年前举办的那次考核, 是教官专为皇上选拔贴身随侍所作出的特殊测试,传闻那场考核的项目极为严厉, 只有同期最优秀的预备役才能参加。卑职资格不够,未能参加选拔。”
白疏羽追问道:“那么,与夜莺同期参加选拔的还有谁?”他凝视了夜莺许久,吩咐道,“命他来见朕。”
影卫顿了一下,缓缓道:“目前活着的……就只剩夜莺卫官长一人了。”
白疏羽神色一凛,“那么,他们的教头呢?”
影卫闻言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努力镇定下来,垂头道:“在那次考核过后不久,教官大人便失踪了,再也未有出现过。”
当年的一切人证皆已消失,白疏羽不得不暂时放弃这条线索。他命其他的影卫小心地扛起夜莺,将他带回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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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报皇上。”
“讲。”
“夜莺卫官长已经恢复了神智,但他醒来之后一直在重复两句话……”
前来报告的影卫深吸一口气,道:“一句是‘他回来了’。另、另一句是,‘皇上快走’……”
说罢,他又赶紧低下头去,等待皇帝的命令。
在座随白疏羽出行的几位要员面面相觑,紧张的神色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皇上,这……来人显然不单单是针对卫官长,他可能对皇上也别有企图!”
“而且,就连影卫中实力最强的夜莺也奈他不何……说不定,影卫班的其他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啊!”
官员们小声地交谈着,面色惴惴不安。皇帝身边最亲密的影卫悄无声息地遭到袭击,直到重伤之后才被追回——今日这突发的状况显然把他们吓得不轻。
倘若强敌强悍的仇敌正大光明地出现,他们可能不但不会惧怕,反而还会勇敢地与之交锋;而如今,危机已然出现,却始终没有显山漏水。我方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暗箭难防,这种感觉才是最煎熬的,足以击垮一个普通人的心理防线。
“够了,就此打住。”
白疏羽举起一只手,制止了随行官员们不安的猜测。
“无论敌人给予怎样的恐吓,自己这方不能先乱了阵脚。人行恶事,最终的目的无非是谋财或者害命。这名追踪者几次对夜莺出手,却都没有杀害他,更是留下了令牌和花灯的线索,这说明他的目的并未达到,也不是简单的谋财害命,而是另有诉求。”
白疏羽坚定道:“朕更能确定的是,他在达成目标之前,是不会无缘无故取人性命的。”
在场其他人,包括萧昀天,听了皇帝的这一席话之后,都觉得言之有理。追踪者的实力甚至强于夜莺——夜莺自身武力已是白国的顶尖水准,那么这个追踪者的层级便可想而知,在白国能打赢他的高手估计一只手数得过来。如若他真要杀死他们中的某个人,凭借他的实力,只怕早就在无人之处将他们抹杀干净,何必等到现在?他一直跟着皇帝一行人,想必是另有图谋。
而这个“图谋”,将会成为这名强者唯一的破绽。
时间拖得越久,他留下的线索越多,那么白疏羽就越有机会破解他的企图。而方寸大乱并没有任何好处。
他随即起身,命令道,“影卫班听令,密切注视夜莺的情绪变化,保卫他的安全。其余人回到各自的落脚处歇息。朕明日将照原计划出发,离开暮城,动身前往鸣城。”
皇帝的车队从暮城出发,日夜兼程,赶了两天的路,终于在进雪山前的最后一站——鸣城驻扎下来。这一路上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简直平静得出奇。但棉被蜥感知过后告诉皇上,那名追踪者依然跟在他们身后,与皇帝的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车驾内。
“皇上,我有个想法。”
“你说。”
“那名追踪者……不会是想要跟咱们一块儿进雪山吧?”
听萧昀天这么说,白疏羽轻轻蹙起眉,“朕也有考虑过你说的这种可能。如若追踪者真是奉命为白启明办事,那么仅仅取朕性命并不能满足白启明的要求。白启明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白国北方门阀割据、权贵横行霸道,百姓过得苦不堪言,只是迫于他武力的威压,不好反抗罢了。他或许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以彰显其皇权的正统名分,既镇住北方的军阀和官宦权贵,又能在百姓面前立下威信。”
“所以,那个追踪者有可能是为了跟着皇上找到雪山里白氏先祖留下的秘密。”萧昀天慢慢道。
然而,事情还是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疑点。如果真是为了跟踪他们进入雪山,又何必要对夜莺出手?那个破碎的小鸟花灯,夜莺手里莫名出现的教头令牌,还有至今意志消沉的受害者本人,都在表明,此事并不会简单。
而解决这个疑问的最简单方式,就是听听夜莺的说法。所幸,卫官长到底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克服了心理上的难关,主动前来找白疏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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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门声。
“进。”
驿馆房间的卧榻上,半倚着身子的白疏羽放下手中的书本,顺带把趴在膝上呼呼大睡的毛团挪到了一边。
萧昀天正沉浸在睡梦中,忽然感觉到一阵动荡。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正看见一袭黑衣的夜莺半跪在自己面前,惊得团子呼噜地抖了抖滚圆的身子,眼睛一瞪,神智立刻清醒了。
夜莺伏在地上,对白疏羽深深地行礼。
“属下耽搁了皇上的行程,让皇上担忧了。请降罪。”
“比起那些……”白疏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先说说你知道的事情吧。夜莺,‘他’究竟是谁,你是知道的,对么?”
夜莺前额触地,依然不敢抬起头来。
“回皇上的话,追踪者的身份属下的确知晓。‘他’是属下在正式成为影卫之前,在宫中一起受训的同期生,名叫黛卡。”
夜莺干脆地交待了“他”的名字,但萧昀天注意到,夜莺在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身体还是忍不住震颤了一下。
这微小的细节也逃不过白疏羽的眼睛,他顿了顿,问道:“朕对于先皇时期的影卫培养体系了解不多。朕听闻,你身上所携带的令牌曾经属于你的教头,而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影卫班的历练考核上。不知那次考核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夜莺沉吟一下,便在白疏羽面前,将事情合盘托出。
“五年前,影卫班为举办了专门考核,旨在为当时还是皇储的皇上您选拔贴身随侍。参加人选由先皇和教头共同提名。包括属下在内,训练班中实力最强的前五名被命参加考核。最后只会有一人成功胜出,成为皇上的随侍。历练考核危机重重,要想活下来,参选者必须通过由教官亲手设下的致命关卡。”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黛卡在同期受训的影卫中综合实力位居第一,按理说……他才是最有能力当选皇上随侍的那个人,最后的胜利者必定是他。考核危机四伏,参选的其他三人都死在了关卡里。属下几次遇到难解的困局,但都在黛卡的帮助下化险为夷。属下受他帮助,终于逃出生天。
在过关之后,属下本以为自己表现不如黛卡,会被分配去做普通的侍卫。然而教头发令,属下和黛卡之间仅能有一人活下来,失败的那人不能做普通的侍卫,而是必须在两人最后搏斗中死去。”
白疏羽蹙眉:“你和黛卡,必须死去一人?”
夜莺点头道:“是,杀死朝夕相处的同期好友,这是教头给予皇储随侍人选的最后一道考验。”
他顿了顿,“属下不愿和救过自己性命的同窗好友决一死战,请求取消最终考核,但……教官告知属下,‘若是不能全然放弃私心,便没有资格成为皇上身边最近的随侍,不配得到皇上的信赖’。”
白疏羽微微颔首,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朕从其他影卫口中听闻,这场考核最终只有你一人存活下来。而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黛卡并没有死……”他盯住夜莺,“所以,莫非那时候黛卡并没有杀死你,反而让你活下来成为了朕的随侍。他自己则通过某种方法伪装成已死的迹象,瞒过了你们的教头,自此销声匿迹。是这样吗?”
夜莺沉默了片刻,抬起脸望着白疏羽:“黛卡没有杀死属下……但属下杀了他。”
此话一出,萧昀天吃了一惊,他和白疏羽对视了一眼。按照他对夜莺的印象,卫官长并不是这种能为了上位而杀死好友的人,更何况那人于他还有救命之恩。于是他做了个大胆的推测。
借皇帝的灵力,萧昀天询问道:“夜莺,你那时明知自己实力不如他,却依然选择了和他相杀。因为你不想让他为难,便干脆打算死在他的手上,还他救命之恩,对吗?”
“……不。”
出人意料的回答。
夜莺咬紧牙关,“属下当时是真的动了杀心,准备致他于死地的。”
萧昀天一皱眉,对夜莺的行事逻辑更加理解不能。
夜莺随即开口道:“在听闻最终结果只能一死一生之后,属下原本是打算让黛卡杀死自己,毕竟属下受他救命之恩,欠他人情,也自知实力不及他,无心与他竞争上位。但后来……变故发生了。黛卡对属下说,他觉得这种考核是不合理的,他心里不服。”
即使以萧昀天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种考核的确令人难以接受。亲手杀掉好友才能胜出,而且是必须这么做……萧昀天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白疏羽。他不曾知道,白国宫廷的影卫培养体系竟是如此残酷。优秀的影卫都是可遇不可求,而那位教头居然下令让两名精锐相互厮杀,仅留下一人存活。这不是对人才和人命的极大浪费吗?
“教头定下前来为败者收尸的时点后便离开了。教头走了之后,黛卡突然对属下说,他终于忍不了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属下和他谁也不该死,我们两个不能留在这里任人宰割。
他准备设法离开考核的场地,远远地逃离这里……他说‘夜莺,凭借着你我的一身本领,还怕没有惜才之人收留么?我们从这里逃出去,把知道我们身份的人全部除掉,然后设法找到真正认可我们的人,不论是异国、异族还是谁……然后投靠他们。我不想再在生生死死中被人摆布着过活了。’”
夜莺的眼里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皇上。”夜莺郑重地伏地,道,“属下以为,对君主的命令生出异心的人,哪怕实力再强,也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影卫。更何况,黛卡还要以预备影卫的身份逃离训练场地,去另行投靠他人!此举无异于有意向外泄漏宫中机密,投敌叛国,罪无可赦!”
夜莺直立起身子,正色道:“属下能力不及他,但就算自己无法胜出,也不能让他这般对君令产生违抗之心的人成为皇上的贴身随侍。哪怕和他同归于尽,让能力不及我等二人的其他人上位,也好过让他当选。”
“所以……趁黛卡放松警惕寻找出逃方法之时,属下偷袭得手,并侥幸活了下来。不过,当时情况混乱,属下并没有亲眼看到他的遗体。事情过去了多年,属下本以为他已经死透了,谁知……他数日前再度出现,并不依不饶地追踪着皇上的车队。”
故事说完了。夜莺静静地低垂着头,萧昀天沉默地看着他,一时心绪复杂。
站在白国统治者的角度来说,夜莺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君主身边必然不能保留一名存有反抗或违逆之心的侍从——哪怕仅仅是潜意识里存在的反抗,也会使人成为不定时炸弹般的安全隐患。
毫无私心,也无情绪可言——这大约可称作是影卫的职业素养吧。
不过,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夜莺是为了皇族的利益而舍弃了自己私人的友情,甚至杀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此举显然是不近人情、不通常理的——而夜莺自己也清楚地知晓这一点。
多年前夜莺的所作所为,皆是他自己亲手作出的选择。
事情有时就是这样——道理是简单的,而实际情况却是复杂得多。夜莺行为究竟是对是错,这并无办法用某项确切的标准来判断,作为旁观者的萧昀天亦无权置喙。如果一定要说,那么夜莺的举动恰巧证明了,他这样心无旁骛、不念私情的人,才是最适合成为白疏羽贴身随侍的最佳人选。
白疏羽静默地听完,未对他的行为作出评价,而是问道:“夜莺,他恨你吗?”
“……应当是恨的。”夜莺咬紧了唇,面色不复先前平静。
“恨你屈从于考核的制度,恨你背叛了你们之间的情谊,恨你在考核的时候差点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才要过来报复你?那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直接杀你泄愤?他似乎有这个能力做到。”
夜莺苦笑一声,低垂下眼睛:“除了恨,大约还有不甘心吧……他之所恨也不仅仅在于属下本人……”
“是啊,”白疏羽缓慢抬起目光,望向驿馆的窗外,“他的仇恨里也有白氏皇族的一份吧。若不是皇族立下的制度的逼迫,他又怎会面临两难的抉择,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呢?”
“今次,他是为了你而来吗?”白疏羽直视着部下漆黑的双眸。
“是,但不仅如此。时隔多年,他偏选择在这样一个时机出现,并一直跟着皇上的车队,想来是另有所图。他不单是为了复仇的目的而来的。”
比刺杀者更恐怖的敌人,大概是复仇者。毕竟参杂着私人感情的追杀行动更加让人捉摸不透,难以预料。
所以,夜莺才会在苏醒之初,便不断地重复“皇上快走”这句话。
萧昀天感觉到,紧张的情绪在他的心底蔓延。哪怕是跟着白疏羽空降到战场中心的那一次,都没有让他如此紧张过。
隐藏在黑暗中的疯狂的敌人。他难道就没有弱点吗?
萧昀天咬咬牙,对白疏羽道:“皇上,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在进雪山之前和黛卡做一个了结吧!黛卡曾是影卫中的顶级,但咱们这边也不是吃素的。影卫班全员,再加上我和皇上,我不信咱们这么多人加起来都没法打赢他一个。要是连一个反叛的追踪者都搞不定,咱们也甭去什么雪山修炼了。”
白疏羽看了看他,平淡的面色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不错的志气。”他道,“朕倒是想叫随行的官员们来看看,他们被追踪者吓得不轻,就连一只毛团也不如。”
“啊哈……?”
“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朕打算在进山之前,无论如何也要铲除这个祸患。不过官员们都很害怕,劝朕不可妄动。呵,白国皇族若是被一个多年前流亡宫外的前任影卫吓得瑟瑟发抖,就算到了雪山脚下也无颜面见皇族先祖啊……”
瞅见白疏羽眼里那异样的兴奋,萧昀天内心一阵狂汗,这皇上怕不是又要不按常理出牌了吧?此前的经历告诉他,美人皇上疯起来可是连自己都坑的……
“其实……他们说得也有道理,皇上不要冲动,毕竟敌人很厉害。请问皇上有初步的计划吗?”
白疏羽的眼眸里,有淡淡的光彩绽放。
“这个黛卡固然实力强悍,但其弱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只要牢牢抓住这个破绽不放手,朕便留有退路。”
“弱点?”
萧昀天思索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明白了他的用意。
半跪在地的夜莺蓦地发觉,皇上和他边上的毛团,都正炯炯有神地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