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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谁明本心【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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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长乐立即道:“慢一点!”

敖宴推了一把车内的控制灵盘。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农妇奔到了车窗前, 仰头急切道:“贵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几人这才注意到, 农妇怀里还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看起来才刚刚出生没多久。因为太过瘦小,又被灰扑扑的衣裳包裹着, 几乎难注意到。

从马车上往下看, 农妇也格外矮小,面黄肌瘦,几乎已经皮包骨头, 脸上生着冻疮。

阿蓝睁开了眼睛,冷不丁开口道:“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农妇怀中的孩子许是因为刚才颠簸,忽然哭了一声。可孩子太瘦弱了, 哭声也显得十分微弱。农妇连忙安慰起孩子来,忽见马车前帘子被打开了,一个浅色衣衫的年轻人跳了下来。

年轻人生得漂亮, 衣着也明显是价值不菲的。车内还有两个青年,一个正望着她, 一个翘腿坐着。农妇有些胆怯, 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贵人……我……”

虞长乐扶着她的手, 微微弯腰注视着她的眼睛道:“阿妈,你慢点说,到底怎么了?”

妇人的情绪十分复杂, 眼中尴尬有之、羞愧有之、期冀有之, 豁出去的气势有之。

“我苦命的小女啊!”谁知, 妇人忽然跪了下来,哭着道,“娘胎里带出来,有病!我夫主让我今天,把小女……留在树林里,却刚巧,我一抬头,就看到了贵人的车……便想,便想能不能……”

虞长乐微微一变色。

在这样冷的天,趁着没人起了个大早,把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婴“留在树林里”,还能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好这样?”沈明华听得满脸震惊,“你这是……你这是杀人啊!”

农妇掩面哭泣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这一场水灾,大人都活不了了,哪还管什么婴儿!”

她跪地磕头,将婴儿的包袱解下来双手递出:“还望贵人能够发发慈悲!还请贵人发发慈悲!!”

沈明华更震惊了:“道理是这样道理……但是??你的孩子给我们养?”

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虞长乐也愣住了,条件反射地接过了孩子。

那农妇膝行上前,目光凄凉,虞长乐被这目光逼视着,竟后退一步背撞到了马车。

“贵人!”农妇看看他,又抬头看向车内。虞长乐条件反射地回头望过去,阿蓝一脸“早知如此”,敖宴则是冷冷地盯着农妇。

农妇似乎盯准了沈明华性子最软和,求助般地看向他。

“我真是,我真是……!!”沈明华想伸手接孩子,踌躇地甩了几下扇子,摸到扇坠的玉佩,解下来递给她,“我没带钱财,这玉佩也许能值几个钱……”

几人都没有什么佩戴首饰的习惯,除了这个玉佩是凡间造物,其他东西都是灵修用品。

农妇看到玉佩,显露出痴迷和感激的神色,接过玉佩又哭又笑:“女儿,女儿……我有钱啦!”

却忽地,她看着虞长乐怀中的小婴儿惊叫起来:“女儿!!你、你……”

虞长乐低下头,脑中嗡地一声。敖宴和沈明华一时也静得可怕。

那华美的玉佩“啪”地一下脱手掉进了泥水里,农妇低低啜泣起来,声音也不比婴儿刚刚的啼哭大多少。

虞长乐浑身僵硬,如坠冰窟,仿佛自己抱着的是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一样。那灰布包裹里,小婴儿的脸已经冻得灰紫,短短的胎发都已立了起来,早都没了声音。

之前那一声啼哭,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讯号。

头脑中的第一个反应,虞长乐几乎要把这具小小的尸体丢出去,心神巨震。

妇人扑在他身上,接过了小婴儿,搂着她哀哀地哭起来。

“玉佩……”虞长乐呆了半晌,从泥水里捡起了那块玉佩,指尖攥得发白。

农妇脸上悲伤已经沉淀下来,眼中更多的是麻木。她用生满冻疮的手擦掉眼泪,接过玉佩,鞠了个躬,低声道:“谢谢贵人慈悲。”

说完,便抱着那具小小的婴儿的尸体,佝偻着背走了。

经此一事,马车中一路都很沉默。

“……建兴的水患已经这样严重了吗?”虞长乐忽然喃喃道,“我,我刚刚应该先用灵力给她暖暖身子的。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我——”

他声音干涩而发抖,急急停住。

“虞夏。”敖宴沉沉地注视着他,虞长乐才猛地回过神来。

“……我失态了。”浓重的愧疚涌上心头,虞长乐捂住脸,深吸了口气。

“那女婴先天不足,是个早夭命相。若是带回去以灵草堆砌,说不定还能活个几十年,可她生在普通人家,就是她的命。给个玉佩,至少能救活两个大人。”阿蓝的声音冷漠而从容。

虞长乐抬高了声音:“我知道!可是我看着她死在我怀里……”

阿蓝打断他:“如果她不死在你面前,你是不是就好受了?你不也杀过两个人?做出这幅样子,难道还要我们来安慰你?虚伪吗?”

连连逼问,逼得虞长乐没有退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虞长乐吼道。

气氛冷然。沈明华出来打圆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受,也是难免的。”

虞长乐在碧落山时读过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话本,听过师祖教他除魔卫道、捍卫清正的原则,初下山时便见过为权力厮杀、残害手足的血腥,在书院里学过剑定天下、不忘本心的道义。

他最初以为只要扫除邪气,后来又发现人和妖里都有为祸作乱的邪魔。他最初觉得自己不够强大,也许变强了就能改变许多事情。

他当然也杀过人,鲜血的触感到现在还记得。

但他从来没见过人如蝼蚁的惨剧。

也从来没有那么小、那么轻的一条命,死在他怀里!在他们,坐在小院里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年夜饭时,这里的人却冷冻饿死!

虞长乐微微闭眼,咽下心头苦涩。

为什么没有人救灾?关键根本不在什么妖邪作乱造成的水灾。若是这事发生在豫州,决不会出现这等惨状。

钟氏倒台,就像一头巨兽垂垂老矣后轰然倒塌,却是满身香肉金骨。虞长乐猜,它倒台得这样彻底、这样尸骨无存,里面是少不了其他世家的手笔的吧?

世家是把这头老牌巨兽的残骸瓜分完毕了,并州却无人庇护了。

又有谁会真正关心并州的人呢?

世有灵师,结为灵门。灵师本从凡人中脱出,意为保护弱者不受妖邪侵害,现在却隐隐变成了灵师高人一等、灵门世家自诩仙人,说是求仙问道,求的不还是长生、权、利这几字?

有几人愿垂怜凡人?

世家看水灾后的钟氏故地,是棋子,是沈家推行九星令的筏子,是他们观望的表态的标准,唯独不是——这么多百姓的家乡。

真正的……人如蝼蚁。

虞长乐从来不笨,这些事一想也就明白了。

他原本只当师祖让他不忘本心,是怕他被凡尘影响染了俗欲,现在才知道远非如此。若是发现世家也已忘了本心,其中渺小的个人很难不茫然吧?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抓住带来水患的妖邪。”敖宴道,手轻轻搭在了虞长乐肩上。

虞长乐按了按额心,微微点头。

一路上,饿殍遍地,哀哀千里,水灾的影响比他们想象的大得多。

行到云溪镇时,因为到处是水泽冰雪,马车早已经根本不能走了,被收紧了乾坤戒里。镇门口也是一片泽国,虽然这里是最严重的地方,但却有了人烟。

虞长乐远远地听到镇门口似乎有争吵声,道:“那边怎么了?”

“灾难都是你带来的!!”

“灾星、扫把星,活该死了!”

“你怎么还不死?!”

这是在打架?!

沈明华也远眺,拔高了声音:“这他妈是群殴啊?”

只见一群汉子在用脚踢、拳打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少年穿着黑衣,脏污不堪,手紧紧护着头部,在泥水里被踢得滚出了人群。其中一个汉子几步上去就要飞出一脚。

“别打了!”虞长乐快步上前护住了少年,抬脚一拦,生生把汉子的腿停在了半空。

“我打管你什么事!?你是什么东西?”汉子还在气头上,凶神恶煞地回道。他腿只觉得踢到了一块铁板似的,目光中几乎喷出火来。

沈明华奔过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污泥与尘土里的那个少年抬起头,虞长乐偏过头刚好与他照上了面,不由瞳孔一缩。

他身边的沈明华话卡壳,直接叫出来了:“……妈呀!?”

只见这少年,半边脸孔沾着血迹和污渍,却也称得上清秀,若是打扮一番,必是一个翩翩少年郎;但他的另外半张面孔,却是完全扭曲的狰狞鬼面,像鸟、像猴、像恶鬼、像豺狼,就是不像人。

他半边身子都覆盖着黑色的羽毛和球结的毛发,双目血红。刚刚虞长乐以为的黑衣根本不是衣裳,而是他的毛发,已然沾满了泥点,脏污成了一团。

这很显然是个半妖!

“呃……我不是有意的。”沈明华很快维持住了表情,歉意地看着少年。

“你们几个就这样欺负一个孩子?”敖宴冷笑,扫视了一圈镇民。

他周身环绕着凶戾之气,几个镇民即便面有愤愤,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场单方面的围殴暂时停止了,踢人的汉子低声咒骂了一句,缩回了脚。

虞长乐微转头,见肩上的阿蓝在一见到少年的脸时,便直起了身子,眼中似乎露出了一丝饶有兴味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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