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佛面龙鬼
虞长乐没有动弹。右方亮起了一团模糊的白色光晕, 照亮了那片黑暗。
铁栏杆后坐着一个灰白色衣裳的男人。他有一头银色长发, 未戴配饰,发丝略显干枯, 垂在苍白的脸颊两侧。虞长乐只能看到男人的左半边侧脸, 俊美似玉琢一般,唇色暗淡,连睫毛也是银色的。
他手里拿着一枝花,这花是灵力幻化而成的,散发着莹莹白光,正是这光亮照亮了黑暗。花朵生得很奇异, 雪白重叠的花瓣,花芯却是沁了血一般的红色,花枝是漆黑色, 长满了刺。
——显然,这就是刻印的刺花, 也就是男子所说的“孤徘徊”。
虞长乐警惕道:“不知阁下是何人?”
“……他是北海的三王爷,曾经被称为涣方君涣王爷。”又是一道熟悉的沙哑青年嗓音。
虞长乐听到这声音,连话里的内容都没顾得上, 立即回头道:“敖宴?”
囚室的一角,蓝衣的俊美青年半阖着眼睛靠在墙上,肩部血迹斑斑,幽暗的光线里面色惨白。虞长乐快步过去半跪下, 鼻子一酸:“你……!”
“我什么我, 我还没死呢。”敖宴睁开了眼睛, 像是想不在乎地摆摆手,但是牵扯到了伤口,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轻轻“嘶”了一声。
“这叫没事?”虞长乐垂眼看着伤口,越看越心惊。敖宴的左半边胳膊几乎已经不能动了,鲜血模糊。
然而,最严重的不是这个。
他刚刚没有感觉到敖宴的气息。
同处一间囚室,虞长乐刚刚竟然忽略了敖宴,哪怕视觉黑暗也不该如此。妖物受如此重伤,哪怕是天灵妖都难以掩盖血液里的妖气,况且现在没有必要掩盖。但他却没有感知到敖宴的龙妖气息!
恐惧之中,虞长乐心中划过无数猜测,右边囚室中被称作“涣王爷”的男人开口道:“这位小君是中了软息毒,妖力被压制了。并无大碍,阁下暂可放心。”
软息毒?
虞长乐根本闻所未闻,哪一种毒可以达到压制妖力的效果!
“是锦官公子研制出的毒。”男人仿佛能猜到他心中所想,转过头,对虞长乐浅浅地笑了一下,“——在这里。”
他的手指虚点了点自己的右脸。
那右半张脸上,颊骨上生出白色的骨刺来,嘴角也扭曲地上扬,交错的尖锐犬齿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眼尾是银灰色的鳞片,而额角处是一条扭曲的蝎尾。
半面俊美似玉佛,半面狰狞似恶鬼。
虞长乐意识到,这是他昏迷之前看到的那条骨龙。
刚刚敖宴说,他是……北海龙宫的三王爷?
“涣王爷,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敖宴抬眼道,语带讽刺。
“我已经不是涣王爷了,也不姓敖了。叫我涣方便可。”涣方君像是没听懂他的嘲讽似的,依然浅笑,“看你的鳞甲颜色……小君是东海的龙?这般年龄的,大约是敖战的孩子吧。小君如何称呼?”
敖宴冷冷道:“你不配叫敖战的名字,也不配知道我的号。”
涣方君沉默了一下,语调有些自嘲:“也是。”
要虞长乐来说,这位涣方君有点像敖宴的哥哥敖宸。不是指他的性格气质,而是他和敖宸一样,一言一举都浸透了礼仪的味道,而且比敖宸更温和有礼。连对锦官,他都是称呼为“锦官公子”。
若非此情此景,这位龙君可称得上一句“端方君子”。
双方沉默了下来,虞长乐四肢的感官渐渐恢复,他却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灵力。这一回,灵力是真的停滞消失了,虞长乐低头,看到了自己脚腕上一道铁镣铐。
镣铐是黑色,表面刻着许多符文,他认出这其中有许多克制灵力的邪术。
“阁下可否告知我们,这是哪里?”虞长乐问道。
涣方君道:“这里是桃花窟最内部的囚室,所有违反了禁忌的人和妖、不成功和半成品的被改造者,都关押在此处。”
“……这里有很多被改造者?”虞长乐皱起眉,读出了这句话里隐含的血腥。
涣方君笑了下:“桃花窟便是为此而生。这里产出的一切器物……和生灵,都以孤徘徊为标号。这是终生的烙印,无法磨灭。”
他的额头上也有一朵孤徘徊。
虞长乐想到了那只育蛇和夫诸。他打量着这整个囚室的格局,他和敖宴所待的这间似乎是最内侧一间,左面是墙壁,背面是石壁,上有小窗,也封着下了禁制的铁栅栏,天光便是从那里斜射下来的。
而右侧是涣方君的囚室,前方的牢门有两道,里面一道是栅栏,外面还有一道石门,此刻是关闭的。
声音似乎也被符咒隔绝了。除了右侧的涣方君,虞长乐听不到别的牢间的声音。
“叛徒。”敖宴吐出两个字,盯着涣方君,嘴角露出一个讥嘲的笑,“你当初叛出北海,就是来给这等小人做手下了?一口一个桃花窟、锦官公子,叫得倒是好亲热,龙族不当,非要去做一条狗?”
这话说得极其辛辣,且是在迁怒了,因为涣方君明显也是身不由己。但他却没有反驳,而是静了片刻才道:“兄长如今如何了?”
“放心,北海龙王好得很,他可不知道他的亲弟弟在人门下做走狗。”敖宴一字一句道,“若我是你,早已自尽了事。”
几句话已是矛盾重重,气氛再度僵硬。
敖宴靠回墙上,低声对虞长乐解释渊源:“四海纯血龙族都会被记载在各自的谱牒之上,出生死亡都有明确记录。除非被驱逐出本家、族谱除名的龙,才会与本家断绝一切瓜葛。
“而算一算时间,近百年只有东海出了一条这样的龙。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被驱逐出了东海,正是当今北海龙王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三王爷敖涣。这位涣方君与其兄长理念不合,争夺继承之位,却落败,被逐出了北海。”
四海的龙王继承人多在嫡子出生时就已定下,为的就是避免争端。争夺龙王之位已是罕见,更不用替下场还如此惨烈,失败方直接被族谱除名。
涣方君淡淡地笑了下,道:“都是往事了。”
龙族的高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以失败者的身份黯然离场,自然不会大肆宣扬。敖宴与涣方君差了一辈,在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听过北海三王爷之后的消息。
猝然相遇,一条纯血的龙族竟被改造成了一只不人不鬼的怪物,与他们站在了对立方。
涣方君打量着手中的孤徘徊,轻轻转动起来。凭心而论,虞长乐觉得这是一种很美的花,但却透着股妖异。那黑色的枝干在瘦骨嶙峋的白皙手指间摩挲,诡艳横生。
敖宴又闭上了眼睛,虞长乐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些乱。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能把衣料撕下来,勉强包扎了一下敖宴的伤口。
“我叫敖宴,号泽流。”敖宴道,“抱歉。”
他是对着涣方君说的,没有说“抱歉”什么——是因为迁怒,他才会口出恶言。涣方君笑了下,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我在你出生时已经在这里了。”
末一句,涣方君说得很轻:“我与敖战当年还算交好,原本在东海的小辈出生时,我无论如何都要去贺一声喜的。”
“没什么好贺喜的。”敖宴道,“敖战没觉得我出生是件喜事。”
涣方君道:“他性子是比少年时更冷刻……”
“锵……”
牢门外,传来一声细细悠远的铁石之音,仿佛有什么人打开了牢门,涣方君噤了声。虞长乐立刻全神戒备起来,然而他的初篁剑和敖宴的无恙剑都被收走了,牢房里根本没有可以防身的东西。
虞长乐对时间的感知不差,他从自己的饥饿程度判断来看,现在应该是昏迷后的次日清晨了。
又是一声铁石相击的声音,这次近了一些。涣方君低声道:“开始了。”他手微微一用力,那枝孤徘徊花的灵力虚像便碎成了星斑,消散在了空气里。囚室再次陷入了黑暗。
开始,什么开始了?
虞长乐盯着牢门,门外传来清晰的落锁声,紧接着石门一点一点地往两边分开了。骤然见到光亮,虞长乐还有些不适应。门外站着两个身影。
待看清后,他心微微放了下去。来的不是锦官,是殷子闻,他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袍,额上系着一道窄窄的珍珠抹额,整个人装点得十分华丽,但脸上却死气沉沉。
殷子闻身前站着一个矮一些的少年,看样子是引路或看守的仆役一类,手里端着托盘。他十分瘦小,喉结支棱在脖子上,面貌清秀,一身深红衣裳。
殷子闻垂眼,手在门栏上划了几下,似乎在解什么术式。他抬手时,宽大的袖子滑落了下去,露出来的手肘上有几道鞭痕。意识到这一点,他抿了下唇,收回手拢进袖子里。门栏被打开了。
“阿疏。”涣方君浅笑着唤了一句。
那少年一愣,脸上说不准是怒气还是什么,他阴沉下脸,把放着饭菜的托盘放在了虞长乐面前。
“吃吧。”殷子闻漠然道,“待会儿没有吃的了。没毒。”
敖宴一动不动。“……谢谢。”虞长乐道,上前欲端起托盘。走到殷子闻面前时,他看到了牢门外的景象。
这是一个高耸的塔形,塔的最上方是一个方形的口,闪动着阵法的波纹。明亮的日光从方口里倾泻而下。
而在塔的内壁,有无数个蜂巢般的囚室,虞长乐所处的这一间在中间位置,冷风吹过了他的脸颊。螺旋状的阶梯和窄道盘旋而上,就是殷子闻和阿疏上来的地方。
在密密麻麻的铁栅栏后,隐约可见别的囚犯的身影。
在塔的最下方,是一方形平台,与最上方的天口遥遥相对。方形战台上刻着一朵巨大的孤徘徊刺花图案,上面有一道呈现泼洒状的玫瑰色血迹,还有细小的骨肉碎片,像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黏稠的血液流进花朵的缝隙里,瑰丽无比,触目惊心,
接连“嘎吱”两声,最底下有两间囚室的门被打开了,两只妖相对着慢慢走到了战台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