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炽热春光
虞长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很难得地没有做噩梦。
他好像回到了幼时一个人在碧落山的日子,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小孩和小龙相处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 虞长乐不由微笑, 想告诉那个小孩子,那只小龙后来真的是很美很强大的龙族。
其实这段时光对他来说, 也是十分珍贵难得的,虽然只有短短一月左右。
他还梦见了自己在如海如浪的忘忧竹林里追逐蝴蝶,金色的蝴蝶忽上忽下, 忽明忽现, 而在他将花朵递给蝴蝶的时候,蝴蝶振翅落下,停在他的唇上, 柔软微痒, 像一个轻吻。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虞长乐睁开了眼睛, 阳光明媚。
“你醒了。”敖宴的声音很快传入耳畔, 好像一直在看着他一般。
虞长乐起身, 抬手挡了下阳光,眯起了眼睛, “我睡了多久?”
敖宴随意道:“不是很久,一夜而已。感觉怎么样?”
“好很多了,心情不错。”正是清晨, 虞长乐推开窗, 露水和竹林的清香让他眯起了眼睛, “要是沈明华和欧阳苓也在……”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话说出一半却愣住了。
虞长乐这些天来几乎是一个完全自我封闭的状态,几乎是逃避般地将外界隔离在外。
于书院来看,他和敖宴已经失踪了一个月了,杳无音信,生死不知。
他似乎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外界的风雨。
敖宴默契地没有接话,而是勾了勾嘴角,道:“去采见夏果吗?”
“现在?”虞长乐一愣,随即想到,如今是六月,见夏已经结果了。他离开碧落山之前,师祖说他要去远游四处走走,现在整个碧落山就只有他和敖宴两个人。
“就现在,其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通通往后排。”敖宴哼笑了一声,故作幼稚的语句,眼睛却是注视着他,专注而认真。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开解他。虞长乐心中一暖,随即响应道:“好呀。”
“那现在就走。”敖宴了站起来,道。
虞长乐笑了出来:“你竟然早就准备好了?”
只见敖宴脚边两只果篮,不知道他从哪里翻出来冲洗干净的,上头还挂着水珠。扁扁的竹编篮挨着他绣着龙纹的靴子,莫名接地气。
从前山间踩出来的小路已经被野草覆没,虞长乐和敖宴挨着肩,沿小溪往上。
“你还认识路吗?”虞长乐在一处地方犯了难。见夏果还没采到,他篮子里已经是满满磊磊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敖宴已经把外袍脱了,蓝袍扎在腰上,露出了雪白的里衣。头发随意束着,给他凌厉的眉眼添了一丝懒散狂狷。
抱手眺望了一会儿,他放弃了看路,一伸手把虞长乐的篮子捞到了手上,道:“不知道。”
他们行走说话间,声音细细碎碎一路传开,动作也带起了树木草叶的窸窸窣窣。虞长乐忽而抬起头,道:“有东西来了。”
敖宴轻轻按了下他的肩,道:“没事,应该只是什么小动物。”
虞长乐意识到自己本能地露出了一分杀意,甚至指端都已凝聚出剑意了。在以前他是没有这习惯的。
似乎是被他的气息惊动了,那股微小的窥探视线抖了一下,敖宴个高,他踩在一块石头上,眯起眼睛抬手从树丛里提了一团东西出来。
竟是一只花毛松鼠,此刻它被两根指头揪住后颈皮,圆溜溜的小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见两双眼睛都看着它,花毛松鼠尖叫一声,两个小爪子捂住了眼睛
“……小栗?”虞长乐从记忆里搜索出一个名字来。
花毛松鼠一顿,爪子移开,不发抖了,惊讶道:“真的是你?真的是阿夏?!”
“大家快出来!!阿夏回来啦!!”花毛松鼠激动起来,大喊了一声。敖宴挑了下眉,把它放到了虞长乐的掌心。
随着它这一嗓子,树丛里又冒出了几个毛团来。虞长乐回过头,看到身后的石头后也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几个毛绒绒。
这些都是他在碧落山时的玩伴,小精怪小妖怪。但虞长乐却有些微微的紧张。
它们都没有变,但是他变了。
“真的是阿夏吗?”一只大竹鼠狐疑地闻了闻虞长乐的裤腿,“怎么有一股妖气?”
虞长乐并未刻意掩藏自己的妖气,现在再收敛也晚了。
“发生了一些事……”虞长乐垂眸,牵了牵嘴角,“但我还是我。”
可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有些心虚。
“但确实又是阿夏的味道。虽然有一些不同。”
“不会是被人掉包了吧!”
“他旁边那个人好凶哦……好像也是一只妖怪。”
虞长乐看着那一双双眼睛,有惊讶、有疑问,甚至还有怀疑和恐惧。他站在这里,格格不入。
“你们说什么呢!”小栗松鼠生气了,恼道,“阿夏就是阿夏。”
大竹鼠勉强道:“好吧……”
“我怎么感觉阿夏哥哥怎么变了个样子?他以前不是这样。”
忽而,一道清脆的声音穿来。虞长乐看过去,是一只花帽子竹鼠,也是从前最常和他玩的小妖怪。花帽子道,“他以前话很多的。不仅如此,他的……他的眼神也不像阿夏。”
虞长乐的笑意淡了一点。
敖宴皱眉,冷声道:“他是不是虞夏,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寒意,花帽子缩了下脖子。大竹鼠看出不对来,打了下花帽子的头,道:“别瞎说!你懂什么,他只是长大了。”
可它眼中分明也还有怀疑。敖宴抿了抿唇,心中略微下沉,他看向虞长乐。
虞长乐没有看见敖宴的眼神,他感到眼前有一种眩晕般的黑。那种纠缠不清的黑暗又拥了上来,带着暗夜森冷的潮水。
但他面上却恢复了笑容。虞长乐听到自己说:“没事。”
有事的。你有事的。
不要再逃避否认了!
虞长乐的笑几乎挑不出什么错来,他低下头,指尖轻轻划过小栗柔顺的皮毛,温和地问道:“我太久不回来了,你能告诉我,见夏果在哪里吗?”
小栗莫名打了个寒噤,指了个方向道:“我记得是在那里,从水潭往西十几里……你记得水潭吗?”
“谢谢。”虞长乐轻轻把它放回了树梢上,道,“敖宴,我们走吧。”
“阿夏?”小栗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怎么了呀……”
拨开浓绿的树冠,虞长乐确认了水潭的所在地。
“再往西十几里……”虞长乐抬眼,喃喃自语道,“敖宴,是这样吗?”
没有回答。
“……敖宴?”虞长乐微微一凝,猛然回首。碧草小径空无一人。
他后退一步,强压住心中的慌乱。这又是幻觉吗?还是什么别的?
“呵呵……”
一声熟悉的轻笑忽然传来,虞长乐呼吸一顿,反手便是一道剑意刺向了声源。
水潭中爆出哗啦巨响,那张扭曲的人面被长剑刺入眉心,水波乱晃,消失不见。
“呵呵……”
笑声阴魂不散,锦官扭曲的幻象又从身旁一闪而过,虞长乐寒毛倒竖,一剑劈了过去。幻影分裂成两半,又变成了涣方君和那个被他杀死的三眼狐少年。
“为什么杀我?……”
“为什么!”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因为和松鼠妖们的偶遇,虞长乐的心性再一次不稳了。理智上知道这是幻象,但虞长乐还是有种窒息的感觉。他心跳得厉害,死死地握住了剑柄,接连劈碎了幻象。
然而,整个绿意森然的场景都狰狞了起来。血色从叶子里,水潭里,甚至化作血雨,把整个世界浸染成了血红色。
“虞长乐?……”
“虞夏。”
“虞夏!”
“无名……”
“无名少年!……”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你能活下来,凭什么只有你活着走了出去!!
无数扭曲支离破碎的脸在他周身涌动,脚下血海如潮,虞长乐头脑中剧痛无比,踉跄着跪地,耳鸣阵阵,眩晕上涌。
一张四分五裂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徒儿,你为何抢走我的魂魄,害我不能入轮回?”
虞长乐瞳孔一缩,一拳击出。
逃出去,快逃出去……
我不要再看到这些!!
敖宴……敖宴在哪?
他仓皇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迈出了几步。尸山血海和山石野道来回交替,虞长乐跌跌撞撞地走着,脚下一崴,滚落了下去。
虞长乐勉力撑起来,背靠到树干上。树干上又浮现出人脸来,他反手把飞刃刺入树干。虞长乐捂住头,忽然感觉到一丝冷意,本能地一躲。
遭了,他不小心触动了碧落山的结界了!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各种凄惨的图形淹没,“都给我……滚!!”虞长乐痛苦地嘶吼起来,化虚印已经全部凝结而出,数十刀刃盘旋在他周身,疯了般地开始攻击。
“他好奇怪。”
“他不是阿夏……”
“你为什么来碧落山?”
“……阿夏在哪……”
“你把阿夏还回来……”
虞长乐蜷缩在地,死死抱住头。
……
“……虞夏!”
扭曲的光影之中,有一道声音厉声喝道。
虞长乐怔了怔,这道声音与其他的不一样。
“虞长乐,你看着我!!”
眼前模糊的光晕褪去了一点,虞长乐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面前逐渐清晰的脸,敖宴眼中的焦急近在咫尺。
但紧接着这张脸又扭曲起来,变成了鬼面中的一张。巨大的惊恐摄住了心脏,虞长乐浑身都发起抖来。
不,别过来!!
铮——
缭结着狰狞黑气的匕首出现在虞长乐手中,他攥着匕首,用力向前刺去!
“虞长乐!”
混乱的五感中,有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虞长乐的战栗止都止不住,他失焦的眼瞳里溢出泪水来,一颗一颗地顺着苍白的脸颊下落。口中神经质地道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如溺水一般,被看不见的漩涡往深渊里拉去。
忽而,虞长乐感到一只手强硬地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紫蓝色的海洋出现在了他眼前。他神识涣散,迟钝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敖宴的眼睛。海洋一般的眸子。
“虞夏,看着我。”敖宴低声道,声音极近,也极其强硬和肯定,“我在这里。”
他拉着虞长乐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胸腔上,年轻的躯体里是滚烫跳动的心脏,“我在这里。我不是鬼,不是梦魇。”
掌心的悸动有力而强劲,一点点地把自己从深渊拉回了现实。虞长乐如被烈火灼到了一般,想缩回手,但敖宴却没有容许他退缩。
敖宴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虞长乐还没反应地过来,唇上便是一软。
虞长乐猝然睁大了眼睛。紫蓝色的海洋骤然靠近,像是要把他吸入其中一般。
“当啷”一声,化虚的匕首铛然落地,化为闪光的碎片。
——他们在刀光中接吻。
“唔!……”虞长乐后知后觉地挣扎起来,但敖宴力气极大,把他按在树干上动弹不得,牢牢地困在这一隅。
虞长乐心中如有狂澜万丈,他又惊又恼,不可置信,不假思索地便反咬了一口。血腥味在唇舌之间弥漫开来,但敖宴却并未放过他。
他明显也不会接吻,攻势如疾雨却没什么技巧可言,攻城略地,带着浓浓的占有欲。两方都在纠缠,血腥味如刀剑上的装饰,抵死缠绵。
掠夺着彼此的呼吸。
结界被触动后的刀光剑影如流星般下坠,而他们却在接吻,虞长乐快疯了,只觉得荒谬至极。
“唔!”他眼角瞥到一缕刀光,推拒的动作顿时激烈起来。敖宴也察觉到了,终于放开了他。虞长乐刚要松口气,敖宴顺势就揽过了他的腰,两人滚到了地上。
“咔嚓!——”
那道光擦着树干飞过去,木屑四溅,二人头顶上的树叶都晃动起来。二人可以说险中逃生,敖宴却好似浑不在意,眼中那要命的狂意和慵懒欲色还未散去,一翻身又按住了他。
虞长乐气急:“你疯……”
话还没说完,又被吞没入腹了。
这一次的吻不再激烈,如春风般绵长。虞长乐为青年眼中的情绪震了一下,挣扎的动作竟是一停。
他不识情爱,却一眼认出了其中深情。
像夏季海上的风,裹挟着烈阳和青年澎湃的爱意,呼啸着卷进极地的冰窟之中,卷进他心上的空洞里。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把封在他四周的厚厚的坚冰凿开、击碎,灌入炽热春光,把他拉回了红尘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