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纹,天子之服,以御天下。 (26)
“你们可知《逍遥游》?”
于是,文人的吟诵声响在了天地间。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
“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天上,林行韬也在念:“……南冥者,天池也。”
鹏王的声音粗沉地响起:“妖海,为冥。”
“而这妖海,全部是我的身躯。”
一头不知几千里长的鲲翱翔在九万里高空。鲸鱼的头部,尾部却是龙尾,两边有鹏鸟的羽翼垂下,头上有一只漆黑的龙角。
无边无际的恐怖气息冲刷着此方天地。妖海不复存在,它就是妖海。
令人恐惧的是,在鲲鹏头顶喷出一股紫色水柱的时候,天仿佛受不住,崩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尽管这道缝隙很快就关闭,但鲲鹏的强大力量显露无疑。
这一整个妖海是妖族兴盛的原因,此刻尽皆化作了他的身躯,他到底有多强大?
“之前妖海之上有门开启,我与诸妖王联合林卿卿阻拦了你,虽然不知你为何还是能回来,但你确实是妖没错,连我也被死死地瞒了过去。”
“既然你是妖,那你就无法反抗我。我是妖海的化身,纵使你是妖帝。”
他并不是浪费时间说这些话的,在他说话的时候,孽龙气息已经跌落到了妖王之下。
陡然间一声尖锐的哭喊。
女子望着那合拢的缝隙,仿佛失去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东西,一下子跌了下去。
她摔到了孽龙身上。
不,那已经不能称作一条龙了。
全身已然只有一片鳞片,四只爪子甚至在飞速萎缩。
血红的双眼看了眼被它拦住的女子,在女子忍不住轻轻抚在那最后一片月牙形的鳞片上时,它终于流露出些许笑意。
“既然拔了龙角,也把这顽固的逆鳞拔去吧。”
龙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
林行韬倒没有觉得“龙有逆鳞触之者死”的说法有多有意思。
他笑,一方面是因为看到卿卿的反应,一方面是因为——
他终于把鹏王最初的样子逼出来了。
这副以卿卿的功德之力作为身躯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终是庄周开了荤,昧着良心炖了鲲。
终是作者咕咕咯,昧着良心做了鸽。
神道功德(五七)
在林行韬带着笑意的注视下, 女子拔下了最后一片漆黑的鳞片。
她将这片正在消融的鳞片捂在心口, 身下没有鳞片的龙躯抽动。身下一空,她落下了万里高空。
发丝飞舞间, 孽龙从龙为蛟,又从蛟为虺。
奇怪地,她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身具国师之力, 却为了百姓不再有国师之力, 从天师降真人, 从真人降法师,最后回归那一个小道士。
那个在漫天星光中自信离去,要去装作九皇子搅动天下风云的小道士。
那个将她的发丝别在脑后, 放了这个世界第一场烟花的小道士。
隐约地,她回想起开元四十年那一场盛大的烟花。
生命中最后一次的烟花。
[开元四十年。女帝出宫。宫外有烟花漫天。有少女笑而指天。]
有人站在她身后, 一边拥着她, 一边颤抖着将方天画戟刺入她的身躯。他说:“你承担得太多了……分明, 不是你的错啊。”在重新将长戟抽出时,他的手已然平稳,鲜血一点点消融干净。“那个妖怪来了, 你过去吧。”
她死时,没有气运之龙飞出,只有一只鹏鸟盘旋。鹏鸟抓透了她的心脏,令她被方天画戟贯穿的另一处疼痛稍减。
“卿卿。”有人喊。
从回忆中惊醒,她转过头,看到一名年轻的道士坐在地上, 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开元三十年的时候,你寻我说长生,我不该告诉你身为帝王无望长生,也不该说那种话伤你的心。”
“你一直在为大楚少了四百年……愧疚吗?”
“你是不是因为那些流言……怀疑过自己?”
她安静听着,带着些听不懂的茫然,她的表情没有变化,或许她死时也是这样,平和而有笑意盎然,只有听到“你太聪明,又太固执,太骄傲,偏偏又太懂事”时,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果子爷爷。
她下意识想喊出这四个字。
她的眼前闪过一道持戟的身影。
她怔了一下,又不受自己控制地想起四百年前那名小道士失却国师之力后的事情。
那时,身为贪狼星应命者的张况己去而复返,冲进了那灭世的洪水之中。
此时,张况己的后代,名为张及人的杀破狼三星应命凝视着空中。
三颗星辰轰隆作响,化为他脚下前进的阶梯。
一步,两步,他一飞冲天。
尚且青涩稚嫩的脸庞满是坚韧的杀意,在他舒展身形的时候,仿佛有无数个他在共同举起破天戟,挑起万千陨石。
——狠狠落下!
咚咚。
仿佛有一颗死寂了几百年的心脏缓慢而又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那是大乐的样子。
大乐曾经……对着老师挥舞方天画戟。
突然间,她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使她头晕目眩。
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她难道亲眼见过洪水,亲眼见过从天而降的方天画戟吗?
于是,她发现——她的确没有见过。
那些、那些在她死后还能被想起的景象不过是她死前最后的、不遗余力的、心心念念的想象。
她死了。
那她为什么还能思考,那她为什么还能回忆。
她到底做了什么,她到底要做什么!
鲲鹏遮蔽天空,漫天的紫色。
[他离去的时候,一老一少,漫天紫色。]
“啊——”她躺倒在地上,发出凄厉尖锐的尖叫。
......
凤凰是第一个。
杀破狼是第二个。
陨石携带着火焰,不停轰击着鲲鹏的身躯,紫气在鲲鹏身躯边流转。
鲲鹏像一座散发着冷气的庞大冰雕,然而冰泉幽咽间,破军星的光芒凝固了。
鲲鹏背负着天空缓慢遨游,万千星辰都随着他而斗转星移。
他不再是鹏鸟,因此不被凤凰压制。
他张开嘴,吸气,凤凰拍打着翅膀,被强摄而去。
孔雀王是第三个。
凤凰得到擅长躲闪和防护的孔雀王的相助,这才没有被吞没。
猴王是第四个。本来盘坐在地面的他撑着棍子跃入了空中。
“所以,是你吃了我手下的小妖王?”毛茸茸的手掌抚过头顶斑斓的长翎,猴王面露暴怒之色,金棍旋即横扫。
“林行韬,你想要替我杀了这鲲鹏——这就是你说的第六大功德?”
“不用你来!”他大喝一声,流云的金靴重重踩在鲲鹏的头顶。
金棍与鲲鹏的黑色独角相撞,一圈金色的蒲公英摇散开来。
猴王注意到这一幕,脚步一错。
那是林行韬的角。
呜呜呜——
嗡鸣声荡过了整个世界,从远至近,又由近至远。
在这一刻,鲲鹏潜向了人世。
大楚的国运之龙向他嘶鸣,却由于两股熟悉的气息而停止。
来自始皇和女帝的气息。
构成鲲鹏全身的功德之力气息弥漫了全世界,借由头顶的龙角震撼着每一个人、妖的心神。
在鲲鹏穿云破日的同时,时间慢了一拍。
然后时间停滞了,是真正的停滞。
猴王只来得及稍稍回过头,金靴碾过一个迅疾无措的弧度。
张及人的脚尖只来得及点在云层之上,三颗星辰的光芒凝固成银河光带。
底下女子的尖叫声被诡异地拉长、变粗,随即消失在了鲲鹏的嗡鸣声中。
尚有王运投出的□□停在鲲鹏如同巨日的双眼前,差之毫厘。
而这个时候,林行韬站在这片熠熠生辉的宇宙里,回想起灵气复苏的第一天,他扣下篮球,整个天地都被他按下了开关。
啪。天黑。
“五个天星降世,还有两个反叛的大妖王,看来就是你的后手了。”
林行韬闭上眼,自从苏醒之后的一桩桩事从他眼前闪过。
化蛟,杀破狼。
杀象王,衣冠禽兽。
一人镇国,百万英魂归来。
功德之力制猴王,孽龙。
文武双全,孔雀王臣服。
妖帝,封后,十莲引凤凰。
面对鲲鹏,杀破狼、文曲、武曲、凤凰、孔雀王、猴王齐上,都在嗡鸣声中停住。
林行韬成为孽龙的天罚却始终是在继续的。
他正在缓缓消失。从脚到头。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想,所谓的妖帝,其实也不过是那么多事中的其中一件罢了。
妖帝并不是终点。
他低着头,看到一条黑色的蟒蛇退化为一条小黑鲤,滴滴溜溜着落下。
像一片黑色的黯淡的飘零的树叶。
停滞的天地间,只有这一尾小鲤鱼动得飞快。
其上,鲲鹏庞大的阴影覆压而下,沉闷的声音像一把重锤,敲在小鲤鱼轻飘飘的身躯上。
“你在散去妖力?这有什么用呢,还是会死。”
小鲤鱼在不断缩小。
九寸,六寸,只有巴掌大。
比起上头的鲲鹏,它是那样地渺小,以至于盯着它看都会渐渐地找不到它。
它越来越小了,它会小到消失在这个世界。
妖帝的位格被用来抵抗着消失,终于,在靠近地面数米的时候,鲤鱼没有消失,而是成为了一只小指大小的小鱼。
宛如一个扭动着的小墨点。
突然间,一支笔动了起来。
在陈绝缨的手中,在被交到她手中的时候,这支笔上有黯淡的金线牵连。
就是这些金线,使得天地凝滞的时候,带给了陈绝缨力量。
陈绝缨奋力勾动笔头,连绵的白纸上出现了一条漆黑的长龙。
长龙侧飞,眼部空白。
于是,当空中那墨点一般的小鲤鱼落在白纸上时,黑龙睁开了眼睛。
落星湖,莲花莲叶遮掩间,一个古朴的龟壳托举着大门,门上本欲流下的水流凝固,却有四个大字连同着半扇门露出了水面。
——过而为龙。
龙王姬舜的指尖停留在地面所画小鲤鱼的鱼嘴处。
姬舜已然明白了林行韬想要做什么。
因为接触了天道,他也动了起来,龙尾翻动间,水流重新流动。
浪花溅到了鲤鱼身上。
老龟也知晓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少年的足印留在了鲤鱼的身躯上,将身躯连绵到远方。那是一个蜿蜒而长的印记。
手中抱着的一朵莲花根茎很长,底端随着他的走动在地上滑动着。
鱼须延展——
添角——
添爪——
鲤鱼翻过浪花,变为了真龙。]
不过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鲤鱼跃龙门,罢了。
从黑鲤到妖帝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为此刻做准备。
林行韬做了那么多事,目的只有一个。
当然不是化龙那么简单。
[先定一个小目标,我要做妖帝。]
[猴王不妨先听听我的道。]
天道。这两个字炸起了猴王的毛发。
落星湖边,曾有黑发紫眸的少年镇定说:[先前说的话,我没有开玩笑。]
林行韬没有开玩笑的。
他要借由妖族最底端的黑鲤,一跃成为神中的真龙。
[一条黑鲤,是生是死,你可以选择。但千千万万条黑鲤的生死,你没有权利去抉择。这是,天道。]
而林行韬这一条小黑鲤的命运,连同着万千人、妖的命运,都将由他去决定。
“鹏王,杀破狼、文曲、武曲、凤凰、孔雀王、猴王……他们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人族有文武双全,有杀破狼一人,这些格局,我造出来不是用来对付孔雀王你的。]
不是任何一个大妖王。
他们是用来对付天道的。
林行韬多谢鹏王凝滞天地,多谢鹏王将一整个功德都凝聚在了一起。
神道功德,神道近天道。当他成功一跃成龙后,他借着颠覆神道颠覆天道,然后自己成为天道。
[我不会为孽龙,不会死,因为有龙君助我。龙君也不会死,不会违神道,因为有我。]
现在就是承诺兑现的时候。
不管是对哪一位洛江龙王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 林卿卿:啊啊啊啊啊啊——
请停止你的土拨鼠行为。
神道功德(五八)
鲲鹏由妖海所化, 当他潜向人间的时候像极了滔天的大洪水。
过于沉重,过于庞大, 世界在颠倒。
在身侧的一对羽翼轻轻一划,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在一处名为落星湖的湖泊和一处画着黑龙的画卷中间连起了骇浪惊涛。
画卷上的漆黑长龙转过龙头, 露出了另一只空白的眼睛。
而落星湖边,从龙王的指腹下悄悄升起了一只小鲤鱼。
然而鲤鱼与龙相隔的, 不是落星湖到画卷的距离, 也不是滔天的洪水。
是一道天堑。
林行韬站在世界的最低处,将要走到很远很高的地方处。
他从世界抓出了一条路,踩住。也许这是真龙的龙骨,也许这是世界的脊柱, 也许这是天道,鲲鹏周边涌起的波浪冲刷出无数块凸起的椎骨, 蜿蜒, 蜿蜒——
他缓缓地下沉, 直到自己的骨头也浸入彻骨的冰凉。
他感受到亘古未变的沉静视线,视线拔高, 无限地拔高,覆于此方世界之上。
他想要伸出手拨动这份视线,当他伸出手,眼前一片空白。
孽龙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作为向天道宣告取而代之的代价,也是抓出这一条成就天道之路的代价。
林行韬做出了深深吸气的动作——前进吧。
将阻挡的脊柱作为自己的脊柱, 将这个世界融化成自己的身躯。
你将代替那道视线成为真正的高不可及。
你将在世界颠倒的同时重生。
你将成为天道。
......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阿略真的就是我们妖族呢?”落星湖边,一名莲女问。
突然间,她浑身一颤,浸在水中的脚一下子滑了出去。
“咦,你们刚刚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就好像……时间停了一下?”
莲女们抱紧了自己,总觉得浑身上下累得很,她们昨晚明明没有跳舞啊。
“你在说什么,阿略……我是说怎么能随意谈论妖帝陛下?”
她们对视两眼,终究忍不住小声讨论起那位从一条小鲤鱼开始,却未走化龙之路,而是直接由鲤鱼登上妖族帝位的妖族绝世天才赵略。
她们没有发现头顶覆压而下的灭顶之灾,也没有发现从她们身边游走的一尾黑鲤,她们沉浸在了天道的幻象中。
“他出生在西陵郡的一条湖边,有一次瞧见一名哑女舞蹈。”
洪水中出现了相应的景象。哑女身着红色裙衫,外罩的白衣连同裙摆飞扬。
[白色的大氅与红色的裙摆,款舞成水心绽开的花朵。红与白,生死相依。]
“然后他因为看得太过入神,被一只鸟衔走,落到我们落星湖中!”
[一片江湖,烈日当空,有鱼从天际跃下。]
“造祥瑞以戏人族,一诺惊水君!”
“一天化形,引星辰忌惮!”
海浪之中,一名黑发、紫色眼睛的少年抱着莲花从容蹈步,笑容妖异。
“我?我是妖族的绝世天才。”他弯腰,继而从水中扬起手臂。
[陡然间,万千星光争先恐后地落在他的身上。]
“踏破人族藏经阁,诛杀不敬水君,成为鹏王王种。”
“又有杀人王,以死鹿遗人皇,被请入龙宫!”
“后来呢?”
“后来……他杀龙王,统帅水府,自成妖王。”
少年将手臂放下,陡然间变作了一个黑衣而肩垂明珠的模样。明珠染血,他将手中斟满酒的酒杯往下倒去,当酒液倾成一线的时候,龙王姬舜的血也恰好流尽最后一滴。妖王赵略执起空空的酒杯,朝琉璃眼眸中隐有水光的龙王讽刺而笑:“赵略,多谢龙君。”
[他转过了身。如月堕,星河转。]
“此后,他杀狮王,杀象王,杀猴王,杀孔雀王,杀鹏王,更别提那些真王种。”
妖王赵略转过了身,坐上了由鹏王尸骨打造成的庞大王座,尚带鲜血的指尖划过嘴唇,停留在翘起的嘴角。
“他灭了人族,我们妖族终于兴盛啦!”
指尖一转,人族末帝被按得跪下,皇朝覆灭。
[指尖轻轻一点,将无数妖星投下。]
“他是谁?”有刚觉醒灵智没多久的小妖问。
莲女们对视一眼,说:“他是天道的宠儿,是妖族的妖帝,赵略。”
——天道的宠儿?
“我是妖帝,最喜欢杀人。”洪水上,在林行韬前方,妖帝微微弯下腰,嘴角噙着妖异的笑,“小鲤鱼,你又是谁?”额间的血红纹路比不过眼中的血红,他杀红了眼。
林行韬看着他,知道这是挡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阻碍。
仿佛真有这样一个叫赵略的鲤鱼妖,成为了一个杀尽人和不顺眼的妖的暴君。
没有一个叫林行韬的人去假扮,没有成为孽龙而消失。
林行韬却张开嘴,回答他:“我也不过是妖帝而已。”
不过妖帝而已。他奋力一跃——
什么天道的宠儿!明明自始至终就没有接触到天道!
这样一个杀戮成性的妖帝,不过是一只始终跳脱不出天地的小鲤鱼罢了!
被天道垂钓,被天道放生。
倘若有一天,天道开始厌弃妖族,倘若有一天,天地规则离开这个世界……也只能在洪水之下不甘地诉说着不幸与苦难。
跳出去!
林行韬回大楚成就的这个妖帝是孽龙!是违逆天道的孽龙!不是这个妖帝!
跳!
在哑女扬起裙摆的时候,他跳了过去;在飞鸟来衔他的时候,他跳了过去;在万千星光落下的时候,他跳了过去;在一线酒水变为洪水翻来时,他跳了过去;在庞大的帝王之座拦路时,他跳了过去。
他跳过了虚幻的、血红的世界。
妖,过。
——林行韬为妖时,是妖帝。
水流更加地迅疾,如同有冰棱藏在水流中,刺得刚刚奋力跳跃的林行韬力气大减。
而且这一回的水流更加湍急,从高处落下不断冲击着小小的黑鲤之身。
又似乎有无数只手在后面拉扯自己,他被一点点地拉离了世界的顶端。
他听到无数诵念经典之声,他猜想拉扯自己的也许都是渴望成仙之人。
这些人已然入道,甚至有了一定的修为,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不像是在阻碍林行韬,反而像是要通过攀附他去往更高的地方。他们似乎渴望着通过这种方式来接触洪水中起伏不定的天道。龙王说过,追寻仙道可以一窥天道之秘。
但他们只管将手毫无章法地挥动抓扯,连自己到底想走什么道都想不清楚。
这样的他们,如何抓得住林行韬。
在凶猛的水流中,有的手受不住水流冲击而恨恨甩走,更有的手只是浅尝辄止便飞快松开。
林行韬陡然一松,很快感受到了更加的吃力。
他从逆流的水中取回了自己的力量,他曾经留在妖海上的地仙之力。
——林行韬为仙时,是地仙。
道士、法师、真人、天师、地仙。
他停在了原地没有跃起,因为他发现,不够。
地仙是不够的。
地仙之力飞快倾尽,正当他想要回头看看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时,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嗓音。
“不要回头。”
这样的沙哑,仿佛狠狠尖叫嘶喊过不等休息便开口了,“不要回头……老师。”
林行韬没有回头。
“不要随波逐流销声匿迹。”
[“谁也不想随波逐流销声匿迹。”林行韬将她鬓角的发丝别在耳后。]林行韬想起自己对林卿卿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
所以不要随波逐流,要逆流而上。
她说:“我曾探寻长生之法,我曾以功德之力接触天仙。”
“那天你走后,我是说开元十年的时候……仙道统领重伤找我求救。”
“我救了她,却也夺了她一些东西,所以果子爷爷从那时候起不大与我说话了。”
“要不你猜一下我夺了什么,为什么连我的尸体都这么厉害呢?”她笑。
过了许久,她的声音才又平静地响起。
“我拥有的天仙之力,老师已经收到一部分了,现在再收下另一部分吧。”
已经收到的一部分——那条在藏经阁上被赠予他的气运之龙。
林卿卿想要让林行韬成为天仙度过这重浪。
林行韬忽然记起自己准备从地球回归大楚时想的是什么,他当时想,也许自己成为天仙的机缘就在大楚。
结果事与愿违,在大楚的这些时光,他并没有接触到仙道。他一度以为自己与天仙无缘。
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切都连了起来。
“也许我从尸体复活的这一小会儿就是要做这件事的……但是、但是,我干涉天道……”会不会以后连异象都不会有了呢,会不会连尸体都彻底消失呢?
啊,就和临朝末年一样,只有一个皇朝末期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多异象。
其他时候本来就看不到异象的,人死了还能靠异象怀念他们,想得太美了吧。
都死了,还想着靠异象见到想见的人,想得太美了吧。
本来张况己、陈珂乐、卫信他们和我都死得好好的,何必再唤他们出来呢?没有意识还好,有意识的话,看到想见的人,只会更伤心啊。
因为已经死了,不可能活着和你相见啊。
但是还是好想见啊,这样……会不会有点烦?
“——不准回头。”她的语气有点不好。
林行韬却已经回过了头。
他忽然知道为什么她不要自己回头了。
林卿卿老了,开元四十年死的话,她也将近六十岁了。
女孩子或许总是想要让自己美美的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林行韬别开眼,装作没看到。
他同时在想,会保持着年老的样子也要和他说话,这肯定不是天道用来迷惑他的幻象。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紫色天空下,女孩披着漫天星光,在守望中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妖帝:我莫得牌面。
林行韬是仙人,他跳了,这难道是……
神道功德(五九)
林行韬别开眼装作没有看到林卿卿,倘若他身后就是她, 那么这个举动就有些欲盖弥彰。
但林行韬身后不是她, 而是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面容极其俊美, 双眼灿若流星。
头戴星冠, 道袍绣有龙凤仙鹤,下半身陷入水流中,修长的手指在水流中没有一丝颤抖。
那些抓住林行韬的手有的被冲走,有的自己松开, 只有这一只留了下来。
就好像那么多追寻仙道继而追寻大道的人中,只有他能够跟在林行韬后头。
“我们再见了, 林行韬。”他轻声说,神情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虞不遮。
林行韬这一回头看到这人是谁后不免想起了与他的初次见面,当时林行韬也是回头一看在街上看到了他。
[他面如冠玉, 眼如星辰,手里捏着一把玉如意, 微微垂眸听着旁边一名服侍的小童的话语……他稍稍抬起头,往林行韬这边看过来。]
而听到“再见”两个字,林行韬想到他死时的场景。
[“再见。”他笑,身上也爆发出耀眼的光……他在白光中消逝。]
的确是再见了, 这两个曾经的敌人。
然而他们在这样神奇的时刻遇见, 彼此并没有回到曾经剑拔弩张的氛围里。
林行韬是知道虞不遮已经死了,这只是天道投下的一道影子,而虞不遮显然还有别的想法。
他们望着彼此,仿佛回到了曾经一起令天地规则降临的时候。
天下乱百年, 林行韬说。改天换日而人道通仙途矣,虞不遮说。
那是他们唯一算得上合作的一次,也是与天道有关的一次。
恍如隔世。
不对,本就是隔世了。
虞不遮似乎知晓天地间发生了什么,他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我的布局?”
“其实我并未死去,而是以天地为棋盘,笑看棋子困于天地之间?”
林行韬心里一动。
这句话还是他和虞不遮说的。
他当时惊于虞不遮以大洪水引仙人出世的深沉用心,也恨于仙人隐逸的情状。
[我现在在想,你是不是在以大洪水引仙人出世,可惜连神明中也只有河伯站出。地仙啊,天仙啊,以人躯成仙,不问世事,漂泊天地之外。他们是以天地为棋盘,笑看棋子困于天地之间吗?他们——是都死了吗!]
现在的虞不遮与当时的虞不遮都笑得不动声色。
现在的林行韬知道,仙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将天地当成棋盘。
他隐隐有一种明悟,仙人也许就是用远离人世的方法来达成另一种形式的跳脱天地、追寻大道。
大道无情,所以仙人也跟着无情。
想到这里,虞不遮轻轻发出了“嗯”的疑问。
林行韬摇摇头,回答他的问题:“不,我相信你已经死了。”
卷土重来什么的,哪有那么容易。
“而且。”林行韬的视线中是虞不遮一动不动的身躯,“你虞不遮的道,从未动摇过。”
“你出现在这里,你停留在这里,这意味着你已经找寻到了自己的道。”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道是成仙。”
[我虞不遮之道,是为成仙。]又有[寻长生仙道,便也是吾辈之道,何错之有?]
直到后来林行韬才知道虞不遮做了那么多事,包括制造洪水包括六层大乱,都是为了成仙。
他也成功了,硬生生使得天地法则重临,自己成为地仙而死。
所以他站在滔滔洪流中,虽然无法前进一步,却也没有后退。
他之前将手按在林行韬身上,现在松开,也依旧坚定。
虞不遮轻轻叹息一声。
林行韬紧跟着低笑了一下,补充道:“我所知道的虞不遮是大临国师,纵使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能够水淹城池,能够屠尽天下道门,能够布下百年乱局,但有一点令他算不上不择手段。”
“也是这一点,令我终究没有怀疑他。”
虞不遮微微好奇。
“四百年前的妖族衰弱,但依旧有妖王在世,且也表现出往人世掺一脚的欲.望。而虞不遮从未借助过妖族的力量。”
“更别说虞不遮所做国师的百年内,妖族苟延残喘,尚无生机。”
十莲说[我们妖族又做错了什么,几乎不存于世呢]直到四百年前最后的大战也没有妖族冒出来和人族、神道相抗争。这里面难道没有虞不遮的功劳吗。
“虞不遮也未曾借助过神明之力,甚至悍然杀龙王。”比起四百年后过于尊敬神祇的人族,虞不遮直接呵斥洛水河伯不要多管闲事。
“虞不遮有自己的道,他只依靠自己。”在知道林卿卿和陈珂乐都是林行韬的人的时候,他也只是一怔,旋即大笑。他的大局并未受到影响。
“虞不遮这个人,为了求道可以自己灭了人族,却不会帮助妖族灭了人族。”
陡然间,虞不遮大笑。
笑声中,林行韬勉强立住没有往虞不遮那一个趔趄。
他们可不是在太平地方聊天。
过了一会儿,虞不遮说:“不理她吗,怪可怜的。”
林行韬则有些沉默。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林卿卿尝试着呼唤了许多次,许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并没有能传达到相当于另一个世界的天道之路上,将自己的脸埋在了膝盖间。
不发一言地,她逼出自己身体里的力量。
年轻美丽的容貌也正是因此飞速老去。
佝偻,蜷缩。
虞不遮看得很清楚,由是说出的话几乎击在林行韬的心上:“她抱着消失在天地间天地外的心情献出的力量,怎么会有人不忍心接受?”
带有天仙之力的气息飘到了林行韬周边,在他和虞不遮中间游荡。
虞不遮微微而笑:“而我知道的林行韬,大概是不会接受她的消失的。”
“那么。”他看向高处,“你要往高处走,又不愿接受力量,要怎么跃过惊涛骇浪?”
“你在其他世界的收获?不行,林行韬。现在用了,后面的路怎么办?”
虞不遮摇头,然而他问了一个问题:“我问你,是谁引你入道?”
谁引林行韬入道?
林行韬一怔,卜果子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却在虞不遮的目光下收回。
“是我,林行韬。”虞不遮慢声细语。
林行韬想起洛水城一役时,虞不遮在摘星楼召雨,而他乘龙杀至。
他与虞不遮擦肩而过,听到虞不遮说——
[你是我的弟子才对。是我引你入道,是我护你至洛水城。]
——没错,准确说来,卜果子乃至正清门的第八代掌门都不算林行韬的师父。
是虞不遮这个被林行韬杀死的敌人让他入道。
“曾有仙人说你是为我而生的棋子,然而……我才是你踏上顶端的垫脚石。”
林行韬立下誓言必杀国师。
他从小小的道士开始往上,不是卜果子帮他,而是他通过国师这个敌人成长。
他甚至真的从国师那学到了来去纵横的妙法。
敌人是最了解你的人,也是助你成长最多的人。
也许每一个自诩主角的存在都应该感谢成长路上孜孜不倦的反派们。
“我难道要感谢你给我带来的诸多磨难吗?”
虞不遮戏谑一笑,神情自若。
“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既然助你入道,那也愿意助你得到自己的道。”
林行韬皱了下眉,有些不大相信这样的好心。
“你还记得我在道宫之下镇压了什么吗?”
——世界本源。
世界本源,大道也。使天地法则重临。
“镇压天道的一部分,听得厉害吗?当时我不过是天师,就算我百年天师……”
“我在成为地仙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将要迎来天道惩罚。”
“我大概知道,自己是十之**会死的。而我一想起自己已经成仙,竟也坦然受之。”
所以虞不遮并未急着去往仙界,所以虞不遮那么坦然地迎接死亡,更甚至于说,所以他才没有在成为地仙后杀林行韬。
[他似乎不认为林行韬配做他的对手了,转身欲往裂缝而走。
一个身影在裂缝处张开手臂,他竟未远走。]
“那道令你离去的天缝出现得那样早,那样恰巧,除了你的关系也有我的关系。”
“你助我破开天缝,一偿夙愿,我却令你早早离去……你看,我是有理由帮你的。”
说到这里,虞不遮脸上有了些不一样的波澜。
“……其实我啊,想看看你能不能站在世界的最顶端,看看你能不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毕竟我死时我的道也停在了成仙上,无法再进一步。”
虞不遮就在林行韬的后头,不退一步,也不进一步。
而林行韬终究是要往前进的,这短暂的回头与停留并不能阻止他。
之前的话听着让虞不遮成了一名奇怪的热心人,只有这最后一段显露出他的几分不甘和真心来。
“倘若你死了,就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等等看有没有下一个像我们这样的过来,将我们从死亡里短暂地拉回,看看没了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或许也不是真正的我,可能只是天道造出来的拥有一点虞不遮的思绪、迷惑你的幻影罢了。”
“但是林行韬,陛下。”
“看看虞不遮的道,然后成为天仙,如何?”
“——我想看着你,越来越高。”
......
尚在姬氏当政的时候,道统林立,而正清门为天下道门统领,正清门掌门为国师。
姓虞的婴孩出生在某个不值一提的小道门中,在父母仆人欣喜的呼声中,他睁开了一双非同一般的眼睛,开始观察这个以后将被他改变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虞不遮嘴上:嘚吧嘚吧嘚……(有点虚伪的样子)
心里:快看穿我的逞强,信我。(虚伪之下,是真心吗)
信虞哥成天仙得永生。
神道功德(六十)
虞不遮出生的时候, 临朝已经下了一连三天的雨, 而当他睁开眼,乌云尽消。
瑰丽的霞光透过小道观的窗户, 映在他毫不懵懂的眼里,金光在他纤长而软的睫毛间流淌, 让这个出生后不哭不闹的婴儿像极了天上来的仙童。
然而天上的霞光万顷与他并没关系,那不是生来带有的异象。
他的父亲——一名老道长激动地抱着他走到观外, 十里内高高低低的庙宇道观升起蒙蒙香霭,恭贺这终来的晴天。远处的市集上有飞奔着玩耍的孩童以及聊着天的大人。
虞不遮的目光并未投向凡尘俗世,他仰着头, 看到云中之仙。
一群仙人踏着霞光采撷着数里的晴意, 偶尔用深潭一样的目光扫过底下的人世。
这一幕在虞不遮眼中凝结成了永不褪色的光。
简直像是上天的启示, 让他觉得这个世间是有仙人存在的。
“正清门不愧道统之首,门中人会求雨止雨之法,即便有龙王从中相助也实非我等所及。”老道士感叹着, 微微沉吟, “你在此时出生, 天云不遮, 不如就叫不遮吧!”
从出生开始虞不遮就展露了他的天赋,他过目不忘,不记事的年纪的事也牢牢记得,他聪慧无比,七岁时就遍读小小道观中的所有经典,他从不胡闹玩耍, 心中自有想法。
“天之道,极则反,盈则损。”他轻轻念出这一句话,抬起头,看向对面温柔看着他的父母。
他将书本合上,然后往前一甩。
书页哗啦啦地翻折,他经过父母,迈开了脚步。
“我要成仙!”
尚只有八岁的虞不遮从燃着香烟的炉子后绕到炉子前,立下了对此时的他过于遥远的宏愿。
然后他抬脚又落下,脚底沾上青泥之时,已然入道。
七岁遍读经典,八岁入道,他是修道的天才。
父母知他天赋可贵,自然不会拘他在小小院落里,于是他小小年纪便踏上了游历寻道之路。
他花了整整四年,终于在十二岁时入王都。
这个时候的他,终于不像在家中那般沉静懂事,而是带了些许少年意气。
少年有意气,便会相争。
在王都一条满是石板的路上,他第一次杀人。
对面是王都里的大户人家,据说和当朝皇室有点亲戚关系。他如此不管不顾地用稚嫩的手指挑起了王都里错综复杂的线,甚至挑断了一根。
这本是不可思议的,他能够杀掉那个有护卫的人只是因为他十四岁——法师大成。
谁会想到会有这样的天才,常人二十岁法师已然值得称赞。又有谁会想到有这样的愣头青,说杀人就杀人。
当真人的暴怒一击迅疾而至的时候,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死死地蹙起眉头,仿佛真人的厉喝对他来说过于刺耳。
嗤!
真人的攻击是无数把锋利的小剑,如同箭羽飞落,跟在虞不遮身后的仆人一声不吭就被削成了两半。
林行韬走到他的身边,跟着捂起了耳朵。
他听到府邸前石狮子扭曲的喘息声,听到旗杆在风中的颤抖喊声,听到仆人的血液流淌的细碎响声,听到无数小剑相碰撞的当啷乐曲,听到这个街道转角牵着爷爷的手的小姑娘的嬉笑声。
他听到虞不遮从急促猛烈到平静迟缓的心跳声。
还有天地发出的近乎怜悯的叹息。
最后,他听到虞不遮说:“不过如此。”
于是,所有的小剑全部停留在了半空中,发出滞涩的宛如拿指甲划拉的尖锐声音。
随后,那些小剑全部朝着它们来时的路飞去,刺穿了一个在空中施法的真人。
前临的这一年,王都里下了一场剑雨,死了一个纨绔子弟,一个仆人,一个真人。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某座山某座小道观出来的少年。
林行韬俯下身,看到虞不遮苍白的面颊有一道血缓缓流下。
虞不遮抹去血痕,站起来,成为临朝最年轻的真人。
十二岁成法师,十四岁成真人。
修行之路比他想象中简单太多,他想象中的修道者也过于不堪,于是他的神情带了点厌倦,衬着唇边薄薄的血色,叫他分外冷酷。
以及有点说不清的危险迷人。
转角处的小姑娘显然被他吸引住了。
小姑娘红着脸问:“你在我家门前做什么?你要到我家来玩吗?”
虞不遮左边,是小姑娘的家,牌匾上一个凌字。
牵着女孩的老人带着他进了府,凌家替他挡下了接下来各方的试探。
纨绔的死成了各方势力浑水摸鱼的引子,王都一时动乱。
这一动乱,就乱了四年。
由于杀了不该杀的人,虞不遮不能大摇大摆地行走在王都的街上,令林行韬有些没想到的是,这个年纪的他常会悄悄去青楼喝酒。
关于叛逆的大事就在江上小舟、歌酒相浸、丝竹谐鸣中被草草决定了。
虞不遮展现自己的天赋,助凌家替代姬家,而凌家以虞不遮为国师,为其提供成仙坦途。他这样将计划说出,年轻俊美的脸上带有些微沉淀下来的骄傲,而对面的凌家人呼吸急促,眼中满是野心。
在他十八岁那年,他隐约感觉到天下道门的衰落,他时常望着天边,皱眉不语。这个时候的虞不遮虽然一心成仙,但身边充满了俗世的东西,权力倾轧,美色吸引。
年底,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反叛开始了。
凌家的军队并不特别厉害,临朝的兵马也没那么弱小,一切都是因为飞在空中的少年。
十八岁天师。
手掌轻合,便有人仰马翻,一片又一片。
[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便已是天师了。]林行韬还记得虞不遮对他说的这句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虞不遮的前半生比林行韬的来得璀璨耀眼。
他合该骄傲,于是他闯入正清门,问正清门第八代掌门:“正清门可知如何成仙?”
[“我原以为正清门第八代掌门会知成仙之秘,结果那人说宁死也不告诉我。”]
由于一直有传言正清门是当今世上唯一知晓成仙之秘的宗门,而且正清祖师就是一名仙人,所以在事与愿违的时候,虞不遮第一次出奇地愤怒了。
他杀了大半个正清门,想要逼出正清祖师。
[“我灭了大半正清门,这才确认那位地仙祖师已不在。”]
十八岁之前,他其实杀得很少,十八岁之后,他要杀人,人挡杀人,杀到无人可挡。
杀得鲜血满地之时,他突然一怔。
因为他发现两张深深刻在他记忆里的脸孔,那在他出生之时他以为是仙人的脸。
原来他以为的仙人只是来不及求饶就死在他手里的鼠辈。
他明白这一点后,哈哈大笑,狂躁,不安,自嘲,还有落寞。
[“但以防万一,我还是给正清门留了一线生机。”]
第八代掌门未死,趁着他狂笑的时候逃窜而走,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本《勘虚通明神眼术》。
但是其他道门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百年前,天下道统以正清门为首,其皆拥护前朝。我无法,只好叫那些不肯降的都杀了。]
杀完人,虞不遮开始神挡杀神。
原来洛江龙王并不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下的神祇。
杀神的举动似乎令他感受到了关于天道的一些东西,他感到了天道的怒意。龙王毕竟是天生神祇,上天敕封。但是虞不遮不会停下,甚至于说,他早就想着要激怒天道了。
通过屠杀,他感受到了临朝道统的进一步衰落,感受到了这方天地的异变,由此关于六乱的计划已然在他心头成型。
第一乱,王朝之乱。[他大笑:“大临犹在!天何怒哉!”]
第四乱,道统之乱。[“真正寻道入道的道门有的被我杀了,有的则自绝道统,当真可惜。”]
第五乱,神统之乱。[“我虞不遮在此向天地言:洛江非江,为洛水河!”]
这三乱在他成为国师之前已经初露端倪,而当他成为国师后,其他三乱也紧跟而上。
每一层动乱出现都会引起天地本源——大道的震颤,天道将会及时调整,但是虞不遮却将本源镇压在道宫之下,使得天下百年越来越乱。
只有真正的大乱,才能引起天地变化。
“天之道,极则反。”虞不遮笑道。
这个时候的他看着依然年轻,但做了多年国师,谈笑间已经具备了后来总是一副意味深长样子的神韵。
这一天,他决定回家看看。
掐了几个法诀,他跨过漫山遍野,回到出生的小道观中。小道观前的石头上他年少时刻下的“遗仙居”三个字尚在,然而道观里没有仙人,也没有人。
虞不遮沉浸成仙之路,这时才想到自己离家已经几十年了,父母可能以为自己死了。
而且父母只是普通的修道者,几十年的时间,他们也死了。
他绕到后山,看到一双坟墓。
还有出生时看到的高高低低的庙宇,只是没有香烟升起,就和这寂静的道观一样,蒙上了时间的沧桑。
“唯有成仙,可得长生。”他平静地说。
林行韬却在想龙王对他说过的——天道之下,唯有一死。
时光易逝,成仙之路易逝,虞不遮不过晚出生了几年,就失去了成为仙人的路。
十八岁天师,二十岁国师,然后一百年,无有变化。
他白衣飘飘,跪于山顶,跪于父母墓前。
伸手往空中一挥,云开雾散,叩问上天,是否有仙。
他再次聆听着天地间的声音,当他站起时,云卷山撼,空中有光落下。
一如他出生时的霞光万顷。
光落在他身上,他便自己成了光。
[他是这个断绝仙路的世界最后的一道光。
宛若天地最后的怜悯。]
可是,对于虞不遮来说,天地的怜悯还在于送给了他另一束光。
是怜悯,也是残忍。
作者有话要说: 相当于虞不遮的番外吧。
我想了半个小时要在有话说里说的骚话,发现我骚不起来了。
肯定是被之前的有话说榨干了。
神道功德(六一)
那一次回家是虞不遮少有的出王都。
其后百年他的真身都坐镇道宫中, 居渺小之地,掌天下大事。
有一年,正清掌门在逃窜途中进入一家普通农户家中,从被野兽啃咬得溅上鲜血的襁褓中抱出了一名婴儿。农户家外有一老树, 在掌门轻抚过后悠悠然开花结果。于是婴孩被取名为卜果子, 既是道名也是俗世姓名。
卜字开头, 可见掌门是想把这名婴孩收入名下,成为掌门弟子, 而在如今正清门人脉凋零的情况下,卜果子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代掌门。
虞不遮将一切看进眼底, 手掌抚弄手下乖顺的龙脉,侧耳听天师们齐声道:“其一生止于真人, 生老苦,离别苦。”
所以卜果子的天资并不出众, 乃至平庸。
虞不遮轻轻叹息,想的是连最有可能出仙人的正清门都选了这样一个继承人——不过如此。
这世间没有谁能比他更惊艳, 框住他的,只能是这个世间。
[第二乱,百年之乱。]
凌氏当政还有十几年便满百年之时, 虞不遮以真身出现在渊帝面前, 渊帝颤颤巍巍地去抓他的衣角,惊问:“国师可是活了百岁,为何面容如此青春不坏?”他淡然一笑,风姿惊世:“吾辈既成国师, 寻长生之道当有所成。”
从此渊帝的心中便有了长生的种子。
虞不遮重新回到道宫,脚踩白玉,静静看着渊帝与妃子之间的颠鸾倒凤。
面对种种香.艳场景,他的神情自然,嘴角隐有意味深长的笑意。
道宫有如仙境,他身处仙境,眼摄红尘,指掌权柄。
“此为六皇子生母。”他掐算一番,说道,“可为帝。”
简短的三个字,令天师们跪了一地,口称是。
继承帝位这种关乎天下的问题被他轻易地决定了。
天机便是在他的干涉下越来越乱。
[第六乱,天机之乱。]
此后几年他便不能像从前那般睁眼看天下了,他不得不费大心力镇压道宫下的本源。
由是简直像是天命使然,皇室一名婴孩的降生超脱了他的控制。
血气冲煞,星辰异变,命格显微,虞不遮霍然睁开眼眸,亲自前去杀九皇子。
当他站在皇宫门口时,无数的风围绕着他,继而向那群道人的咽喉呜咽而去。
“苦了你们了,百年来也不过这几个真人。”虞不遮勾出一个微笑,“果真要全部为了凌家的血脉折在这里?”
道士们仇恨凌家,但更恨国师。一人说:“你要九皇子死,那我们便让他活,我们总要你不痛快。殿下早就被我们送出去了,我们在这里等你,你来了,那便再也找不到他!”
虞不遮一皱眉,于是所有道士哀呼一声,只有着齐刷刷的一声。鲜血溅在宫门口的灯笼上,使灯笼红通通地、飒飒摇响。
门口的宫仆跪下,喃喃道:“九皇子走了,他走了,有天在护着他。”
静嫔仓皇地倒在皇宫的地上,颤声说:“她是真龙天子,纵使国师你也无法找到她。”
虞不遮慢慢收敛笑容:“只要他回王都,他就回到了我的手掌心。”
他不痛快,也真只是不痛快而已。血色在宫墙上弥漫,染成红色,成为他离去时的背景。
这是百年来第一件不在虞不遮意料之中的事。
再过了两年,有凤命的女子入宫。萧嘉禾入宫之前,先上山拜了国师。虞不遮笑着抓住一只羽毛华丽的凤凰,将其关在了金笼里。“凤出东陵,却往王都走,想来真龙不在那处。”
直到有一天,凤凰的羽毛骤然黯淡。虞不遮逗弄着凤凰,听到来报说渊帝死了,病逝。
[第三乱,真龙之乱。]
他没有按渊帝的遗旨向天下宣称九皇子为太子,也没有按原本的心意立六皇子凌铭煜为太子,他封凌铭煜为洛王,随后将几具分.身到往各地。
渊帝死的第四年,正是虞不遮计划中的收拢大局之时。
这一天,大雪封山,虞不遮阖着眼,忽然间,道宫外,万千积雪全部簌簌而化。
融化时的那一抹纯净的雪光映在他抿起的唇角,柔软得宛若这个世界的轻声呢喃。
——虞不遮,他来了。
林行韬来了。
你生命中堪称最重要之人,来了。
羽睫颤抖,虞不遮睁开眼,所看到的,是在夕阳下山之时,大街上的雪带有一点湿润的嘈杂之气。
“咦,是那个送我药水的道士!”
一名长相憨憨的少年朝他的化身挥着手,手掌挥舞间,仿佛有一束本要与他相撞的光淡了,隐了。
怪在这具化身实力低微,否则这里发生了什么,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视线有如实质,林行韬不知为何觉得周身一刺,不由自主地拉过大乐挡在了自己前头。]
光被遮挡,便叫他看不到了。
他就这样,与他的宿敌,他的光,错过。
然而两道光并非各自散发着光明,他们终究会交会。
林行韬在道观里和卿卿他们胡闹聊天抛出各种诗句的时候,虞不遮在集市上遇到了年老的卜果子。
作为虚云子的虞不遮第一次看到林行韬时,其实并未多想什么。
之后,林行韬被凌铭煜拉着手臂成就皇子命格的时候,虞不遮的神念悄然探入倒霉的望虚道长体内。
林行韬和虎豹军去寻鼎的时候,虞不遮向洛王献策。
凌行韬三个字在虞不遮的口中转了许多遍。
——九皇子。倘若这个年轻人当真是那个被他惦念了十几年的九皇子……虞不遮竟是开心的。
然而林行韬一番“挟皇子以令诸侯”的话使天机泄露,虞不遮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不是九皇子。
他是谁?
虞不遮最为开怀和真正将林行韬放在心上的一刻,是在他召雨之后,迎接那束光的到来。
林行韬握着剑,乘着大龙,在雨幕间瞬息杀至,虞不遮的眼睛也一如他那双金黄色的眼眸般明亮。
风雨骤停,天地震动。
一道霸道无匹的光亮!
那不是所谓的剑光雷光,那是林行韬本身。
[天地为之凝固,在变慢的动作里,林行韬看到与他几乎擦肩而过的国师露出了一个笑容。]
当时的林行韬只想着杀国师,看到虞不遮的笑容,却没看懂那笑容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林行韬却懂了。
那是真诚的喜悦。
从此虞不遮不再孤独,天地间有了与他一样惊艳世间的天才。
十六七岁的天师,林行韬甚至比他更加来得惊艳。
引天意,得民心,就天命,道心所在,大道将成。
倘若这世间还有谁能成仙,必然只有虞不遮和他。
这样的情绪下,以至于虞不遮真正生起了为人师的念头。
他们擦肩而过,虞不遮能看到林行韬紧紧绷起的下巴和眼中跳跃的璀然。
而在林行韬神情凝重的时候,虞不遮望着满是霞光的天空,眼眸竟然微微地湿润了。
[南面是乌云密布,雷蛇狂舞,大雨倾盆,洛水掀起数丈高。而北面却由于林行韬的那一劈乌云尽去,晨光照耀,呈现出霞光万丈的瑰丽场景。]
大雨过后的天晴,还有仙人,多么像他出生时的场景。
简直像是上天的启示,让他觉得这个世间终究有仙人插手,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或许就是仙人。
或许就是他的光。
林行韬与虞不遮,两道光就这样短暂地碰在了一起。他们相交却不相融,就如同洛水城上方迥异的两片天空。有一方愈来愈耀眼,有一方却终究要熄灭。
北边日出南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楚王非此世人耶?”“楚王非人耶?”“楚王为仙否?”虞不遮这样向上天提问。
[道宫之内,传出了上天的回答。国师振荡着袖袍,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虞不遮到底听到了什么?
他从那时起便隐约知道了林行韬可能不是此间之人。
[原来你真是异界之人。]
而林行韬知道在他踏入王都的那一刻虞不遮就已知晓,却不知道在他和卜果子摆摊之时,街角有个看着像普通修道者的家伙静静注视着他,听他给人算命。
也不知道这名修道者跟着他的脚步,在过年的人群里穿梭。
[他往前走,在这追逐着看热闹的人群里几乎算是逆流而上了。]
他们共同逆流而上。
然而林行韬越走越远将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扔到了身后,虞不遮却慢慢地停住了。
他并不知道林行韬要做什么,但清楚林行韬接触到了成仙的境地。
他将时间留给了林行韬,然后他开始杀人。
那些混在人群中的,阻碍他的人。
林卿卿使王都开花,而虞不遮也使王都开了遍地的花。
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鲜血流进石板路的缝隙中,鲜血之花滴绽,从虞不遮走向林行韬所在之地的一路上,血花连成一线。
一场春雨温柔地抹去这些痕迹,虞不遮难得穿的玄衣上更是不沾一丝血迹,但为了令自己没有血腥气,他没有隔绝雨水。
[他罕见地——起码林行韬是第一次看见他没穿道袍——穿着一身玄色衣裳。他和林行韬一样没有隔离雨水,而是任由雨水落在身上。他的衣服湿了大半。]
他就那样从容地来到和刚和林卿卿告别的林行韬面前,说了许多话,第一次说出“可为何我无法成仙呢,究竟是成仙太难,还是路已堵死”这种肺腑之语。
关于成仙的疑惑同样扎进了林行韬的心里。
这一天,林卿卿与虞不遮告别,却也是虞不遮与林行韬彻底失去和好的机会的一天。林行韬将去往长林山,诛灭国师,而虞不遮将回到长林山,迎来天地大变。
林行韬对虞不遮来说,是怜悯。因为是他令虞不遮的计划成功,令虞不遮成仙。
林行韬对虞不遮来说,使残忍。因为是他杀了成仙不过几瞬的虞不遮,令虞不遮消失在了天地间。
两束光的相撞,撞开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也令林行韬的光盖过了虞不遮的光。
[地仙相争,天崩地裂。茫茫中,林行韬见得自己的那团光盖过了虞不遮的光。]
虞不遮在死时并未愤怒绝望,他很平静,甚至在笑。
他在想,原来仙人下界并没有霞光漫天。
他看到的,是林行韬在称帝时,目光所系之处,有霞光万万丈。
那是永不褪色的光。
是虞不遮出生与死时见到的相同风景。
......
“有句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并不遗憾于死亡,甚至不遗憾于刚成为仙人即死。”
“我遗憾于未见到你实现自己的道。”
“而如今,林行韬,我之道,将系于你身……成为天仙吧。”
“成为道本身,成为我所追寻的存在。”
“——我想看着你,越来越高。”
作者有话要说: 虞不遮:你是电你是光你是羊村的希望~我只爱你 you are my super star,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是天,是地,是神的旨意~
神道功德(六二)
虞不遮再一次地伸出了手,这一回没有按住林行韬, 而是用力推了他一把。
某种力量令林行韬勉强立在水流中的身体旋转, 踉跄着往前而去。
林卿卿送给他的天仙之力恰好在此时扑入他的怀中。
已经倾尽的地仙之力得到补充,迅猛地成长着。
地仙, 向着天仙而升。
林行韬一顿, 没有拒绝这份力量。
因为就如虞不遮所说,之前的林行韬不接受是因为林卿卿会就此完全消失连异象都不会出现,而现在,经过虞不遮的帮助,林卿卿可以不用那么快地消失。
林行韬接受这份外来的天仙之力也更加地容易。
这令林行韬想到了龙王姬舜。
龙王令他一观过往四百年功德, 他由此更好地走上神道,而虞不遮作为天师的百年,同样是他的百年,他更好地走上仙道。
他的化龙之路太过快速, 他的成仙之路又何尝不是呢。说起来是十六七岁成为天师, 二十来岁成为地仙,但他总共修行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两年左右。
渺渺的清光在林行韬身边升起,而林行韬的眼中尚且残留着面对虞不遮时, 虞不遮望着他从而映出的璀璨之光。并未褪去。
——龙王觉得林行韬眼中的金色仿佛从未褪去,虞不遮觉得林行韬眼中的光永不褪色。
[其高贵与隽永,无法被冰冷的河水侵蚀。]
更不会被洪水淹没。
借着不断上涨的力量, 林行韬奋力一跃。
地仙,天仙。一切仿佛简单起来。
这一回,比起第一次杀人迈入真人境界的虞不遮, 林行韬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他听到风刮过这个世界的东西南北,每个人的喘息都凝固在嗓子中,等着吐出世界新生或灭亡的第一次齐声呼吸;他听到江海河流向未来奔涌不歇,等待着冲刷出一个不同以往的世界;他听到某个婴孩隔着一层肚皮的哭喊声,等着降临在全新的世界上。
他听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清晰的,来自天地的叹息声。
随着林行韬的靠近,似乎亘古未变的至高无上终于不再无动于衷。
林行韬几乎停在了距离跃过最高点的那一瞬。
而他也成为了天仙。
道教经典有言,天仙者,功成于三乘之中,迹超乎三乘之外,不为法拘,不为道泥,于天地有大功,于今古有大行。
一尊散发着浩瀚清光的天仙从林行韬对面漫步而来,长着一张与林行韬一模一样的脸。
鲤鱼跃于他的额间,宛如一道新月般的印记。
他抬起头,四时时光如水,水如四时时光。
行走之时,一袭白衣若有雅音自鸣,而步盈微月,有耿耿凌尘之姿。
整个天空仿佛都是他下一步将踏落之地,随着岚烟轻荡,波涛清濯,他停在鲤鱼之前,欲捧鲤鱼于额前。
“天高地迥,天池难跃,谁悲失路之鱼。”
他淡漠的神情生出些许悲天悯人之感,并不会让人觉得虚伪,只会令普通凡人看了眼生热泪。
在他身后,隐隐浮现出仙宫之景。仙兵护卫,诸多仙人幻影环绕,仙女散花,清光摇曳。
感觉到鲤鱼在他手中的挣扎,他问:“吾乃仙帝,尔又为何?”
天地与之共同发声。
林行韬微微一怔,像虞不遮当时一样回答道:“——不过如此。”
他曾对着妖帝回答他也是妖帝,而这一回他回答:“我不只是仙帝。”
是啊,只是仙帝而已。
林行韬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最高处将要跃过之时停住了,因为虞不遮寄于他身上的道,不过成仙之道。
天仙乃至仙帝又如何,难道不是被困在此方世界吗。
说起来四百年前仙人可以去另一个世界,但那也只是从这个世界分割出去的一部分。
天道有变,仙人便都要离开所在之地。
仙人永远也无法强过整个天地。
被天道放逐,被天道限制。
仙道中仙,不也在向着天道追寻吗。
跳!
跳过去!跳出去!
林行韬的道是不一样的!
林行韬也许想过回到这个世界成就天仙,但他终究改了宏愿!
“我之道只能助你跃起和令你在意的人不那么快消失,你之道却令你真正跃过。”
在林行韬跃过最高点时,仙宫中传出悦耳仙音,而仙音中,虞不遮的声音含着笑意响起。
哗哗哗——
所有的水流全部由逆为顺,由是纵使相隔甚远,虞不遮的声音随着水流清晰清透。
“林行韬,你其实早就走在了一条成为天道的道路上。”
宛若雷霆于无声之处响起。
“仙道和神道一样,也能通天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你曾经接触到的境界不止和仙有关,也和天道有关。许多事,仔细想来,真的只是成仙吗?”
像是看到了林行韬面上的疑惑之色,他解释道:“因为……你从未被局限在某一方天地中。”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你是异界之人啊,你为何能穿梭各个世界,假若这是你的天赋——天赋予你——你能够跳出天地——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