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聂远洲沉默片刻,道:“我承认。”
“楚锐, ”他换了个语气, “你应该明白, 像我, 颜静初,像我们这种人, 当权力、地位对于我们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的时候,你想得到的是什么?”他笑了笑,“你千万不要告诉我,是什么爱情。”
“楚锐,当这些东西对我们没有意义的时候, 我会想,我已经不会衰老了,我为什么不能永生?哪怕寿命只延长一倍?”
楚锐冷冷地说:“因为资源的有限的,而过长的生命只会很大程度上会导致权力固定在一部分人手中, 阶级固化是一个国家走向灭亡的第一步。”
聂远洲笑了起来, “所以帝国一直禁止这方面的研究,可立法院的人都不明白,他们触及的权力只是一小部分,他们都不明白无法控制的权力会给人带来什么。”
“你啊, 你太年轻了,楚锐, 我想你一定没有体会过被绝对死亡威胁的时候吧。在战场上, 很多时候可以用脑子, 或者是凭借体能上的优势获得胜利,但是人的衰老是必然的,是不可逆转的。这才是绝对的死亡。”
“现代科技已经让我们不会衰老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不死亡?只是个别人而已,这对整个世界的影响又能有多少呢?”
楚锐看他。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位长辈,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可笑,心中只是涌起了无尽的厌恶。
“那么,您又凭什么可以永生不死?因为您的地位,您的权力吗?”
“难道不是吗?”他笑了起来,说:“楚恒已经死了,但是楚锐,你一定会走上我这条路的,我相信。”
楚锐把枪放到了桌子上。
他没有看聂远洲,只是看那把枪。
“不,我不会的。”他说:“我会销毁关于探索者的一切资料,我会确保,探索者绝对不会流出基地。”
“你说的很冠冕堂皇,”聂远洲说:“像你父亲一样。”
“要是你的父亲愿意合作,他就不会死了。”聂远洲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说:“他已经怀疑我了,却还对我报有天真到了愚蠢的信任,他觉得我不可救药,丧心病狂,却对我毫无防备。是的,楚恒对我毫无防备,所以我杀他杀的很容易。”
一把枪抵在了他的嘴唇上。
楚锐看着聂远洲的眼睛,他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一点激动或者愤怒,他说:“我的父亲,您的战友楚恒先生曾经教导过我,绝对公平的含义。他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公平都是靠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所维持的,而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就是所有人都会死。”
“听起来很消极,这点我承认。所有人都会死,这样的公平是人无法干涉的。”他垂眸,“阁下,公平才是维持统治的方式。您知道为什么帝国为什么禁止一切人体实验吗?仅仅是因为道德伦理风险?”
“还是公平。”楚锐道:“要是通过钱就能改变自身,那么权贵,权贵的后代岂不是比普通人优秀的多吗?因为只有他们支付得起那么高额的费用。当与生俱来和后天努力才能获得的天赋,用钱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取,那么会发生什么?是拼命地向上爬,成为权贵现实,还是联合起来,反抗这样的规则比较现实?”
“阁下,您说,这个世界上,是普通人多一点,还是权贵多一点?您应该见过探索者病毒的感染者,他们的机能,是不是比普通人强的太多?即便如此,探索者还是没有发展完备的产物,阁下,失败品的威力已经达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成品又该是什么样呢?”
“那么,没有被改造过普通人又该如何与改造人竞争?”
聂远洲笑了起来,他说:“很自私的想法。”
楚锐明白聂远洲的自私指的是什么,他没说话。
聂远洲道:“你说过,普通人没法与改造人竞争,那么,让改造人统治普通人有什么不对?”
楚锐道:“您打算使用高压政策吗?”
聂远洲点点头,道:“这是必然。”
“那么被推翻也是必然。”
“高压政策的推行需要绝对的集权、需要严苛的法律,严酷的外部环境,以及极高奖赏和荣誉。作为领导者的改造人没办法给予后者,但如果整个社会只有高压政策,没有流动性,您凭什么认为,这些普通人,会按照您所想的,忍辱负重地活着,然后默默地去死呢?”
“这是统治,而不是管理。”楚锐笑着说:“把封建王朝那套收起来,您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像是皇室那样,以为自己拥有了所谓的神的血脉就能高人一等?”
“这不是楚恒教你的,或者说,大部分不是楚恒教你的。”聂远洲道:“你父亲之前只会给我扯社会公平,人权,伦理,道德。我真的奇怪他一个军人脑子里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但是你不一样,你思考的内容都是从一个相当现实的角度,比如说,如何维护统治,啊不,管理。”
“其实我们有什么分别?我们没有,只不过换了一个管理方式而已。”聂远洲说:“你更冠冕堂皇一点,楚锐。”
楚锐并不否认。
“您和颜静初合作的证据,我将呈报军部,所有的资料都会公之于众。放心,我会说您是自杀谢罪,不是畏罪自杀。”楚锐说。
聂远洲冷笑一声,“感谢你的好意。”
“您客气了。”
聂远洲无言片刻,然后道:“周映如呢?”
“周映如阁下在控制室。您要见他吗?”
聂远洲神情冷了下去,他道:“见他干什么?等他给我收尸吗?”
“我想,如果您叫他来的话,他会愿意的。而且或许会在您的悼念会上哭的尤其伤心,比您的夫人哭得还要伤心,假如您有悼念会的话。”
提起自己的夫人,聂远洲一怔。
“您放心。”楚锐道:“当年您没有杀了我和我的继母,我当然也不会报复您的夫人和您的子女。”
聂远洲露出一个非常嘲讽的微笑。
他想说但是楚锐,现在杀了我的人,是你。
作为一个前车之鉴,你难道不应该杀了我的妻子儿女,让自己安心吗?
当然聂远洲绝对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个程度。
“周映如是为什么?”聂远洲顿了顿,道。
楚锐捏开他的下颌。
这时候聂远洲反而挣扎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很想知道为什么。
楚锐开枪。
砰。
对方不动了。
他松开手。
廖谨说这样杀人比较干净,而且可以确保对方一定活不下来。
“我不知道。”他回答。
周映如想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而且倒戈这种事情,为什么还需要理由?
楚锐拿对方的衣襟擦了擦手。
他出去。
廖谨正在外面等他。
“国家安全保密办公室递出文件,”廖谨道:“三分钟前,是部分聂远洲和颜静初合作的文件资料。军部刚刚发表声明对聂远洲免职,并进行调查,由副部长代任部长。”
“我想林副部长很快就会拒绝,并且推荐周映如阁下。”楚锐道。
廖谨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还有一件事。”楚锐皱眉道。
“国家安全保密工作室。”
楚锐看了他一眼。
廖谨笑了笑。
楚锐道:“我记得,它的负责人似乎是,孟辄晚阁下吧。”
“确实是孟辄晚阁下。”廖谨道:“看起来,孟辄晚阁下过得好像还不错。”
楚锐道:“按照你对舅舅的了解,他会怎么做?”
廖谨想了想,道:“如果是我,他会直接杀了我。至于孟辄晚阁下,我又不是孟辄晚阁下,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会怎么做?”
楚锐偏头,凝视廖谨的脸。
廖谨眨眨眼。
楚锐直接吻上了他的嘴唇。
片刻之后,廖谨才道:“像您说的,基地附近布放森严,军队一直停留在周边,没有贸然进入。不过在今天上午,布放突然解除。孟辄晚阁下的信号源发来了消息。”
“什么?”
“要求军队进入。”
楚锐沉思片刻,道:“按他说的做。”
......
“有人关闭了基地的防御系统还顺便毁了我的系统,”颜静初的神色看起来仅仅停留在无奈的层面上,多余的情绪一概没有表现出来,“您说是谁?”
孟辄晚低头玩着一朵玫瑰,仿佛在看什么珍宝。
颜静初收手抽走了他的玫瑰。
孟辄晚抬头,眼睛湿漉漉的,茫然又委屈。
颜静初叹了口气,他很喜欢孟辄晚这样没错,但是不代表他喜欢孟辄晚装疯卖傻,他得不到回答。
“说话。”他捏起孟辄晚的下颌,“我耐性有限。”
“疼。”孟辄晚说,他的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颜静初抽了两张纸巾,动作温柔地给他擦干净了眼泪。
颜静初似乎对孟辄晚这样无可奈何。
他能怎么办?他现在把孟辄晚杀了防御系统都不能恢复。
而且孟辄晚太不小心了,或者说他太有恃无恐了,他连监控都不知道处理一下。
颜静初抱着他,语气温和地说:“辄晚,你想知道,是谁给你换的血吗?”
他怀中的孟辄晚似乎僵了一下。
颜静初道:“是我。”
他感受到孟辄晚在拼命地反抗,但是他仍然把对方牢牢地按在怀里。
颜静初看见孟辄晚悄悄地拿起一支注射器,但他没有动。
注射器猛地刺进皮肤。
他脖子疼的要命,他不愿意松手,只不过药品导致的四肢无力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
孟辄晚挣开他的怀抱。
孟辄晚看着颜静初,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颜静初脸色惨白,像是雪,又像是一张白纸,或者是什么做工精良的瓷器。
“楚锐他们就在外面。”孟辄晚道。
颜静初碰了碰伤口,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他笑着说:“你怎么那么心急?现在杀了对你没有益处,我出去会死,留在这也会死,没有区别。”
“我想亲手杀了你。”孟辄晚说。
颜静初点点头,“我能理解。”
孟辄晚道:“我不是为了听一句,我能理解的。”
颜静初道;“那好吧,我打开了自毁系统,这间卧室还有五分钟爆炸,你要留在这,给我殉情吗?”
孟辄晚一愣,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浮现出了狂喜。
颜静初静静地看他,等待孟辄晚做一个决定。
孟辄晚半跪在颜静初面前,他低声道:“我知道你在等什么。颜静初,你可不是为了等死,卧室里还有其他可以出去的装置,对吧。”
颜静初笑容不变。
他不意外,也不遗憾。
他居然感觉高兴,高兴孟辄晚比二十年前那个只会哭的孩子长进多了。
“谢谢颜老师教我。”孟辄晚说。
颜静初扬起笑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学的,比我教的好得多。”
颜静初的笑容很美。
美得耀眼。
他第一次见到颜静初时,颜静初就是那么美丽,仿佛纤尘不染,仿佛窗明几净。
孟辄晚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小少爷从小到大没打过人,也没伤过人,刚才那一管药都是手颤抖着刺进去的。
颜静初猝不及防,嘴角渗出血丝。
他自己不小心咬的。
孟辄晚和颜静初之间隔的不是什么私人恩怨,他们俩之间隔的是几条人命。
颜静初连整理一下头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苦笑着说:“你这么报复是不是太轻了。”
颜静初真是漂亮的惊人。
他的漂亮不会让人不想杀他,反而想让人亲手杀了他。
但是孟辄晚没有。
孟辄晚知道颜静初说到做到,他说还有五分钟爆炸,就真的会有五分钟爆炸。
颜静初没有再说话。
他偏着头靠在床边,眼睛紧闭,像是睡着了。
孟辄晚手指颤抖地扒开散他脸上的头发。
孟辄晚觉得自己疯了。
他早就该疯了。
五分钟很快。
他从卧室中出来。
楚锐和廖谨已经到了,身后黑乎乎的一片都是拿着枪的人。
孟辄晚晃了晃发疼的脑袋,朝他们走过去。
他身后的卧室轰然炸开,火光冲天。
定点爆炸,从不远处走过来孟辄晚一点事都没有。
孟辄晚第一句话是:“有烟吗?”
楚锐这段时间不抽烟,他看廖谨。
廖谨抽烟次数屈指可数,身上更不可能有烟。
孟辄晚抿唇。
“颜静初阁下在里面。”这是一个陈述句。
孟辄晚道:“嗯。”
他最终还是摸到了一根烟,点燃之后深吸了一大口,像是马上就要渴死的人看见了水。
过了一会他才道:“我确定他死了。”
“舅舅这样的人,”廖谨开口道:“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让自己死。”
“是的,所以在爆炸开始之前我先给他注射了一针麻醉剂。”孟辄晚道:“我能确保他死了。”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他朝两个人颔首,先离开了。
孟辄晚所说的事情是关于资料的后续公开。
他做的很好,很聪明,并且恰到好处。
他太知道如何煽动人的情绪了,在报道中颜静初和聂远洲两个人就是丧心病狂,无所不为的疯子,虽然事实上也是如此,但是显然,报道艺术加工的色彩浓厚更浓厚了些。
不过身为议长候选人的孟辄晚确实因此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颜静初遗嘱上的继承人确实是颜谨。
这位没几个人知道的颜谨甚至没有露面,而是直接把颜静初留下的全部合法资产都直接卖掉了。
廖谨走进病房。
他将玫瑰花放好。
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廖谨长得很像他母亲。
廖谨低下头,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女人。
他知道对方已经没有呼吸了,他知道。
这个宛如玫瑰一样,生与死在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概念的女人在今天早上停止了呼吸,他知道。
颜静韫的眼角亮晶晶的。
是,眼泪。
廖谨起身。
楚锐在外面等他。
还没等楚锐开口,廖谨道:“我知道,这对我母亲来说是种解脱。”
楚锐:“......”
廖谨平静地说:“没什么,我不是很难过。我的母亲一直都不爱我,我也不爱她。”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
有的时候廖谨十分敬佩自己的外祖父母,敬佩他们在这样的关系下仍然可以彼此容忍地生活下去。
利益确实是种动人的东西。
楚锐拉住他的手。
楚锐的手是温热的,他忍不住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