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别了
钟花道见他坦然,垂在身侧的手握紧, 这或许是唯一一次机会, 能够杀死他,为瑶溪山报仇的机会, 十年前引仙琴相隔千里将雷电落入瑶溪山, 劈开了炼器鼎, 引山中狱火遍布,烧死了瑶溪山上所有弟子,她也是其中一个。
她也曾在火中无措, 她也曾被大火吞噬,她也知被火烧的痛, 她忍着挖心之疼, 保全了这条命,不是为了情爱,而是为了复仇。
可她险些迷失了自我,险些在叶上离身边安逸的日子里, 渐渐忘了谁才是伤瑶溪山最深之人, 那人就站在眼前,立在风中,抬着下巴,露出他纤白的脖子,只需利刃划过, 再高的道行也存活不了多久, 她只要动动手, 就能杀了叶上离!
杀了叶上离,杀了叶上离!
钟花道闭上眼,甩出手中的三根镯子,镯子在空中成了三把薄如蝉翼的利刃,刃上火纹在月光下发着微光,钟花道以为自己闭上眼睛很长时间,其实也不过是刹那,叮当两声,三根镯子穿过叶上离身后的石桌,将石桌劈裂开口子后,钉在了地上。
风中传来血腥味儿,她立刻睁眼看去,只凭本能果然还是无法杀了他,钟花道定定地看向叶上离脸颊上的一抹红痕,伤口很薄,只有一条红线,在叶上离轻轻眨眼的时候凝结了一滴血珠,顺着他的颧骨往下滑落,犹如一滴血泪。
三根镯子,只有一根碰到了他,另外两根穿过了他的双肩,那唯一划伤他的镯子带着他的血,割断了他鬓角的一缕发丝,与其余两根一样,一半插入了土里。
原来叶上离说不躲,就真的不躲,不过他又何尝不是料准了,她杀不了他。
钟花道抿着嘴,浑身都在颤抖,她痛恨自己居然也有软弱无能的时刻,曾为了杀死陆悬与年如,她不顾生死也要报仇,现如今叶上离重伤,甚至卸了满身灵力,软弱可欺地站在她面前,她却无法下手了。
钟花道想安慰自己,她拼命在脑中寻找理由,最终也只能劝说自己,是因为叶上离救了她三次。
“斑竹林内、临天峰中、与拂柳山庄被刺杀,总共三条命,加上你脸上的一道伤口,算是你还了瑶溪山的炼器鼎,叶宫主不必为十年前的雷霆耿耿于怀了,我下不了手,是我无能,钟花道勇气没有,骨气却很硬,从今往后,瑶溪山与仙风雪海宫永无来往,我也与你……再不相见。”钟花道说完,捏紧拳头从叶上离身侧走过,两人擦肩的瞬间,又一滴血顺着叶上离的脸颊滑落,滴在了脚下的泥地里。
钟花道走了,没有收回她的镯子,也没有带走她送给叶上离的铃铛,只是恐怕以后这铃铛也再发挥不了其作用,叶上离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她身侧五里之内了。
她说……永无来往,再不相见。
等到风中再传不来钟花道的气息,叶上离才断定,她是离开了仙风雪海宫,可他却没有任何能阻拦的理由。
叶上离伸手捂着心口的位置,身形一晃便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他五指逐渐收拢,实在忍受不住,拼命地咳嗽了起来,一声声,像是要将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一般,直至风停了,他的咳嗽才渐渐平稳,长生阁的小院里,落下了几点雪粒。
十一月,山下才入冬,山上却成寒,雪海宫距离山脚十几里的高度,气温早是天差地别,云深处落了雪,本就偏北的瑶溪山,恐怕早就覆上了一层白了。
第二日,徐薇便被元翎霄罚扫白羽殿一年,种十里药田才算结束。
元翎霄处罚了徐薇,又特地去碧霄殿见叶上离,她以前很少这么频繁来到碧霄殿,今早知晓钟花道走了之后,她大约也猜到了前因后果了。
元翎霄认为是因为徐薇多嘴告知钟花道关于长生阁之事,才致使一切发生,如若徐薇不说,钟花道不知长生阁,便不会进阁楼内看见那两幅画,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叶上离就坐在指月轩院内的琴案旁,案上没有任何摆设,他伸手拂过玉石琴案,眼眸低垂,似是不在意地说了句:“不关徐薇的事,迟早会到这一步,没什么事是能藏住一生的,总需坦白。”
元翎霄见叶上离古怪,她原以为钟花道离了叶上离,他当伤心才是,那毕竟是他第一个为之心动的人,可看他现如今的模样,又不像是难过的样子,就像是走了个不相干的人,谁也没法撼动他的心神。
元翎霄不懂,便站在院外迟迟未走,不知过了多久,叶上离抚摸琴案的手微微抬起一个高度,右手贫空似是拨弄琴弦地一挑,清脆琴声响起,紧接着一根银丝琴弦就现在了他的指下,一根琴弦连着第二根,第三根,直至墨绿色的一尾琴搁在琴案上,琴身上还有暗色花纹,似是一棵蜿蜒的松树,浮在了云雾之中。
元翎霄大震,叶上离足足十年未碰琴,今日怎会拿出?
她虽震惊,却也高兴,他十年不碰引仙琴,是因为他觉得引仙琴惹来了瑶溪山的灾祸,现下碰琴,是否表示他的心结已了?
“得人原谅一事,却再生了一事,心结解了一桩,实则又生一桩。”叶上离说罢,右手轻轻压下,方浮现的引仙琴在风中幻化,他沉默许久,忽而抬头对着元翎霄轻声笑了笑,问道:“如若我的万生丹吃完了,能否借你留给白公子的那一颗?”
“宫主的万生丹……用完了?”元翎霄心口大震,叶上离曾同时炼制六颗万生丹,为了钟花道送给九巍山的胡家一颗,当还剩五颗才是。
却没想到叶上离依旧是浅浅地笑着,他点头道:“是啊,昨夜心口剧痛,如濒死一般,一颗万生丹救不了生,五颗万生丹也化不了疼,一个时辰前才服下最后一颗,现在又开始难受了,我借你一颗吃,等我缓过这疼痛,便文火不断十年,炼还给你。”
说罢,叶上离又是一声嗤笑:“我何时学会了这……欠人东西的一套,罢了,你的还是留着,给白公子保命吧。”
话音刚落,叶上离眉心微皱,便是一口血吐出,元翎霄吓得脸色煞白,也不顾规矩礼仪,直接朝他奔了过去,扶住了即将倒地的人,元翎霄才道:“万生丹怎可一夜服下五颗?!宫主您分明是极聪慧之人,又如何不懂物极必反的道理?还是说你本身……你……”
凑近,元翎霄才看见叶上离脸上的伤痕,伤痕还很新,凭他随便炼的一味药就能治好,不留痕迹,偏偏经过彻夜风吹,结了血痂,异常醒目。
叶上离的血,星星点点撒在了白衣之上,他伸手抚着琴案,勉强让自己站立,又一指轻轻推开元翎霄,缓缓闭上眼道:“你退下吧。”
“可宫主你这样……”元翎霄话还未说完,叶上离便道:“今日起,我要闭关三年,无要事,谁人都不准入碧霄殿。”
“是。”元翎霄抿了抿嘴,脸色难看地退下,出了指月轩的院门,又听叶上离道:“看好瑶溪山,看好她。”
元翎霄还未说话,院门便被关上,她缓缓回头,看向了指月轩的飞檐,那里还立着一个小酒坛,是曾坐在上头喝酒的人,喝完了却没拿下来的小物件。
元翎霄听了叶上离的话,当日便派人赶往瑶溪山的方向,三年内守在瑶仙城中,瑶溪山不出事最好,如若出事,还得回来禀告。
钟花道是连夜离开仙风雪海宫的,出了云深处,丹青还一路跟着她,她心里烦闷,转身回头瞪着那一蹦一跳的傻鸟一眼。
云深处的云雾终年不散,可只要出了云深处,哪怕是在夜里,一切也都看得清楚,丹青脾气古怪,却难得喜欢钟花道,瞧见钟花道脸色不悦,便想着上前哄她,它纤长的脖子蹭了蹭钟花道的手腕,柔软的羽毛扫过她的指尖,仙鹤轻声鸣叫,却被钟花道拂袖扇了脸。
“你跟着我做什么?去找你的主人吧!”钟花道以为自己还能说出什么狠话,张了半天嘴,也只能说这一句,然后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也不管丹青在她身后叫唤了多少声,她也不回头。
直到身后再没有仙鹤啼鸣,直到头顶的月光散去,天色将明,钟花道才止了脚步,双腿有些发软,行走了几个时辰,也不知是在对谁赌气。早早出了琴古城,现下正是前无人后无村,一条大路两边通风,树木都很稀少,远远望去也看不见城镇,钟花道双腿发软,在一旁正落叶的树根处坐着休息了会儿。
她垂着眼眸,满脑子都是昨夜长生阁内见到叶上离的画面,叶上离的脸不断在她眼前闪过,在她说出每一句话后,他都显得委屈可怜,钟花道出长生阁时,他并未追出,此时钟花道已经不知,他当时若追出来,他们之间又会否是不同的结局。
总而言之,钟花道已与叶上离一刀两断,本就是做不成情人的关系,曾经有过的片刻温存,也是她自欺欺人的假象,不是叶上离骗她,就是她骗叶上离,坦诚布公后,两人之间还隔着十年前的芥蒂,注定了要天各一方的。
钟花道歇了大概一刻钟,心里的酸涩也没那么浓了,她深吸一口气起身,使了灵力去了下一个镇子,然后当了混天玉给自己买了一匹马与斗笠,剩下的银子作为路上的盘缠,一路朝瑶溪山的方向奔去。
途径乙清宗的临天峰,钟花道在临天峰下城池里特地打听了一番詹家的事儿,见人都是说好话,便亲手写了一封信,将大半盘缠给了一个年轻人,让那人将信送到詹家,交给目星,途中耽搁不超过一个时辰,她便离开了临天峰。
来时慢,去时快,从瑶溪山到仙风雪海宫相隔何止千里,钟花道总共奔波了五日几乎马不停蹄才到达瑶仙城中,入了瑶仙城,远远看见成了一堆焦炭的瑶溪山,钟花道未下马,就这么迎着傍晚的太阳,心中一片怅然。
她没摘斗笠,也不怕瑶仙城中会有人认出自己,花了身上最后一点儿银钱买了些包子用油纸包着,又卖了马,多些银两可以买些平日里用得上的。钟花道脚下不快,低着头吃着包子走过街道,瑶仙城没有以往那么热闹了,街上也看不见穿红衣的人,反而有好几个人见她一身红衣,朝她多看了几眼。
十年前,瑶仙城内皆是瑶溪山上不安分跑下来玩儿的弟子,客栈酒楼看见红衣的便往里头招呼,而今……
钟花道听到一首小曲儿,定下脚步,她侧过身,穿过两栋矮房之间的短短小巷,看见另一边街道上尚且热闹的长歌楼,小曲儿从里头传出,风中还有‘浮梦一生’的酒香。
钟花道吞下包子,心中酸涩,没了叶上离,她突然变成了孤家寡人,手中包子已经冷了,馅儿也不鲜,长歌楼内一歌女推开窗户透了口气,笑呵呵地说了句:“哎,你瞧,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