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间隙
钟花道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詹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只是听了詹茵的话,有些坐不住。别人的生死她无所谓,只是目星是她一手护下,又是心甘情愿放她与詹溯离开的, 如今詹溯为了娶她,可谓是将詹家的人全都得罪了遍,这倒没什么, 也算是他心里有目星,就怕树大招风,如今詹承已死,詹家那些旁支外戚未必不会为了保全詹家的名声而对目星动手。
加上詹溯自己恐怕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到时候目星是离他身边最近的人, 难免不会受到伤害。
詹茵已经说了这么多,便不怕继续说下去了:“依我看,那詹溯的性子迟早有一天会绷不住的, 他本就对临天峰没有多少感情, 因为从小亲近母亲,得知母亲被詹翠那般侮辱,自然也不会正儿八经地将詹家扶起来, 其实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我觉得他也是在以自己的能力和权势,将凌天峰一步步推向了灭亡。”
“总归是詹翠害了詹家, 詹家自取灭亡罢了, 居然连詹林都与自己的长嫂有过那样关系, 詹溯又如何不恨?”钟花道想到这儿, 又皱起眉头,低声苦笑了一瞬。
说到底,她和詹溯倒是一样的人,幼年时经历了家庭巨变,然后手染鲜血,詹溯当时为了救姚青,将灵魂放出,杀了詹家十几口仆人,而她何尝不是因为父亲的背叛,害得母亲自杀惨死,又被那女人羞辱,才将那女人一家灭门?
后来他们都算是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只是钟花道比他走运,入了瑶溪山,毕竟是正统门派,教的是浩然正气之道,不似詹溯那般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自己苦苦扛了这么多年,他们同样是复仇,相比之下,詹溯倒是比她狠心得多了。
只是这种狠心,是否是一条归路?
詹溯身上的邪性越来越多,他自己也不加以收敛,恐怕这世上唯一让他在乎的就只有目星,如若他能一直保持清醒下去,钟花道倒是不介意将目星放在他身边,詹溯必然会以性命相护,只是如若真如詹茵所说,有朝一日他自己都难以自持,未必就不会伤到目星了。
目星……目星是这个世上,顶单纯的孩子了,说什么就信什么,天真烂漫的,谁也不忍心伤害,钟花道薄情惯了,却也对她生出几分怜爱与疼惜来,为了目星,她似乎有必要去一趟临天峰,查探一番詹茵所说的虚实。
詹溯这个人心胸算不上多宽广,那日迹云山中,她有意想让目星为自己牺牲一些,唤醒沈梦留在她脑海中的记忆时,詹溯就已经将她当成了敌对关系,如今她若书信关切,恐怕也只会落得石沉大海的结果。
可……明日叶上离就要回来了。
“你与我说这些,难道是想让我帮着临天峰?”钟花道问,詹茵顿了顿,有些无奈。
詹承这么多年对詹茵其实一直都很好,他以为詹茵失去记忆,孤苦伶仃,也当真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对待,在府中詹茵虽为婢子,却也从来没受过苛待,詹承死了,詹茵心里始终有些不舍,可她不会为了一个詹承,就至羽族安危不顾。
钟花道在迹云山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名修道者来犯,救下了羽族,又被羽族炎青赠与了赤骨,两根孔雀翎还在她身上挂着呢,她才是羽族今后的避风港,詹茵不会将钟花道带入险境,她今日过来,其实也是为了给她一个提醒。
“我出临天峰,对外来说是为了接詹承的在外安置的铺子,替临天峰挣钱的,实际上却是被詹溯秘密安排了一件事。”詹茵顿了顿,低声道:“恐怕是因为我是詹家如今唯一一个对目星好,且目星不设防的人,所以连带着詹溯也爱屋及乌,多信任了我一些,此番会来影踪千里,也是被他授意,要与无尽道派合作的。”
钟花道顿时一惊:“什么?!”
“无尽道派前些日子对天下广发天谴令,想必这事钟山主已经知晓了。”詹茵道:“其实早几日,我在临天峰也看见漫天飘纸,那信纸上的内容大约也摸清楚了,乙清宗与无尽道派之间的勾当恐怕这天下信与不信的,各自掺半,临天峰当初没管乙清宗的天谴令,而今无尽道派的天谴令派入,詹溯却接了。”
詹茵继续说:“我得了消息,知道钟山主前两日才在这个地方写了信给迹云山,只是信件恐怕还没到,是送信途中经过临天峰的羽族弟兄们告知的,故而此番来无尽道派,我也是一路追着您的下落,知道您在这儿,才过来多两句嘴,如今的詹溯,已不是往日詹溯,他既接了天谴令,必然会全力对抗瑶溪山与迹云山,还请钟山主早日做好迎战准备,临天峰,或可比无尽道派更为棘手。”
詹茵说完这话,便不在钟花道的房中逗留了,她拱了拱手,继续朝无尽道派飞去,至于詹溯让詹茵与无尽道派谈的什么条件交易,她也没说,或许她也不知,恐怕只是詹溯接了天谴令,让她回话一声罢了。
钟花道听到这一切,倒是真的坐不住了,她本还想看看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会蒙蔽双眼,还接无尽道派的天谴令,却没想到詹溯,倒是给她一个不小的惊讶。
钟花道从怀中掏出叶上离临行前留下的一封信,上面的五个字映着月光入了眼中,究竟……要不要等他回来,再与他商量?
詹溯当初不接乙清宗的天谴令,一来是因为钟花道与叶上离始终对他有恩,二来也是因为詹家当时正值多事之时,三来当日接乙清宗天谴令的世家门派众多,也不多他一个,他也不想到与钟花道为敌,乃至今日,他亦不想与对方撕破脸面。
若非逼不得已,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詹茵给钟花道所说的,当真是句句属实,甚至有些只言片语,她都是随意盖过,并未详说的,如若全都详说,恐怕钟花道就坐不稳了。
詹溯的确不会对目星下手,于他心中,目星依旧是他最在意的人,从小就看惯了人情冷暖,又见识了家人背叛,自己最敬爱的娘请忍辱负重,受到那样的侮辱对待,他又在市井兜兜转转多年,若不是学到了一星半点保命的招式,恐怕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这么多年,偷蒙拐骗,詹溯哪一样没学过?即便第一次与目星见面,也是他实在口渴,见人家甘蔗地里的甘蔗长得好,跑过去偷摘了两根,结果被拿着锄头的村民看见,一连追了出来。
他曾有过那样不堪的过往,如今走到这一步,可谓是人上人的地位,心高气傲难免,可内心深处,始终有一方柔软是留给自己真正在意的人的,目星,就是这个人。
詹溯依稀记得,他偷了甘蔗逃跑时,被一个睡在田埂上的少女绊了一跤,直直地摔在了草堆里,那睡觉的少女醒了,拿着锄头镰刀过来的村民也都追了上来,当时詹溯只是开灵期,又长得纤瘦,从来就没吃饱过,一副柔弱的模样,若不是那少女见他可怜,幻化成一张狐狸脸,以妖形吓跑了村民,他也不会轻易逃脱,免不了是一顿毒打的。
目星给詹溯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她娇俏地抬起下巴,于午后太阳下淌着薄薄的汗,笑着从他手中拿了一根甘蔗当做自己帮忙的‘酬劳’,不知在哪儿学来的小大人劲儿问他叫什么名字,还说以后罩着他。
他说他叫甘蔗,他也愿意就当她一辈子的甘蔗。
可是詹溯这个身份,自从去年认祖归宗定下了之后,便成了他身上的一把枷锁,永远、永远也摘不下了。
甘蔗可以无忧无虑地跟在目星身后跑,心心念念的只有她一个人,可詹溯却还有对詹家的深仇大恨在,几经改头换面,他当真变得有些不像自己,难以自控了。成了詹家家主之后,詹溯去仙风雪海宫接目星,在药田花丛里看见捧着鲜花的目星那一刹,詹溯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变过,那个说要罩着他的少女,还依旧愿意陪在他的身边。
只是改变一事,哪儿能轻易便能回去的,詹溯逃不过的,是烙印在生命里的魔咒,嫉妒、偏执、吝啬、贪婪、自私堆砌在一起,早就将他逼得渐不成型,只要有人多对她笑一笑,多和她说一句话,詹溯都怕有朝一日,会有人代替他的位置。他也不喜欢那些人对目星冷嘲热讽,欺负了她,就怕在她眼中看见失望,所以干脆叫那些能惹她心情不好的人或事,一并消失。
从迹云山离开之后,詹溯便带着目星一路回到临天峰了,他想那里毕竟是他的地盘,詹家人现下都惧怕他惧怕得厉害,惟命是从,说一不二,只要回了临天峰,便没人再给目星脸色看,她可以在那里快乐无忧地过一辈子。
詹溯甚至想目星喜欢花儿,他可以为目星将临天峰上种满她喜欢的花花草草,她还喜欢甜雪糕,以后这种糕点,詹家的厨娘就只能为她一人做了,别人谁也不许再吃,他想给目星最好的,他也想,以往是目星罩着他,从今往后他有实力了,便由他来罩着目星。
一切设想都很美好,却不料被他细心看护的人,却不领情。
目星于马车中醒来时,责怪他不由分说就将自己带走,哭红了眼睛说她还没和钟姐姐好好道别,她说她想念钟姐姐已经很久了,才不过见了两面就被他粗鲁的带走,说他不顾她的感受,也不问她究竟愿不愿意,也说她信钟姐姐不会害她,只是詹溯多疑。
目星不知她的眼泪,她那一句句偏向钟花道,而对詹溯的责怪,成了詹溯心里的一根刺,一字一扎,直叫他呼吸困难,无法反驳。
后来,他哄骗目星说钟花道有来过,她的麻烦已经有别人帮忙了,是她自己放詹溯与目星离开的,甚至学着钟花道的字迹,给目星写了一封信,才算是将人哄好了。
乖巧没心眼儿的人,还以为自己冤枉了詹溯,平白无故给了对方好几日的冷脸,在收到信件后主动跑到詹溯的房间里道歉,可怜兮兮地低头双眼看着脚尖,软糯地说了句‘对不起’后,又哭了一遍说自己不应该为这点儿小事就和他置气,问他能不能原谅自己。
当夜目星缩在詹溯的怀里,说了许多心里话,她说她喜欢钟花道,将钟花道当真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了,也说她喜欢詹溯,其实一点儿也不想伤害他的。
怀抱目星的詹溯,却不止一次发现,原来谎言堆砌出来的感情,比坦诚换得的,要甜美得多,它充满了梦幻的泡影,却又让人忍不住汲取更多,所以那一个个谎言再度落下时,便成了毫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