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28
秦莞被“梁大将军”接回了将军府。
自从那次在九曲桥头相互表白之后, 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无形的牵绊, 比以往更亲密, 更默契了。
过了中秋,魏如安被流放到了登州沙门岛。
那里关的大多是重刑犯, 即便天下大赦也赦不到他们身上。如无意外, 魏如安此次一去后半生都要在繁重的劳役中度过了。
徐小娘最终还是决定离开侯府, 回江南老家。
她走的时候给秦莞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说两件让秦莞无比震惊的事。
徐小娘告诉秦莞当年她母亲韩琼的死有问题。
秦莞十一岁那年, 韩琼再度有孕,原本整个保胎的过程十分顺利, 偏偏就在临近生产的时候出了岔子。
好在韩氏早就备下了接生婆,对方说胎位很正,即便早了些也能平安生产。只是, 不知为何自从萧氏请来了御医署的医官,一番诊治之后, 原本的顺产突然就变成了难产。
最后不仅韩琼丢了性命,那个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男胎也没保住。
秦莞浑身发冷,手指颤得几乎拿不住信笺。她拼命告诫自己要理智, 不要被徐小娘利用。
她想着,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徐小娘编造出来的, 目的就是在她心里埋下一根刺,让她和萧氏结怨,间接替秦薇报仇。
毕竟母亲那般聪慧,伯父又是明智之人, 倘若真有问题,他们会毫无所觉吗?
秦莞努力镇定下来,继续往下看。
在信的末尾,徐小娘又告诉她一个天大的消息——她的弟弟,那个生下来不久就“死”去的孩子,也许还活着。
看到这里,秦莞方才的理智、镇定全都没了,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提醒她: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倘若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和她血脉最亲的人……
秦莞抛掉所有的理智,骑上马向城外追去。
今日赶上庙会,车上人流如织,若放在从前,秦莞绝不会做出这种当街纵马之事。然而此刻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高壮的骏马踢踢踏踏地跑着,虽然极力注意不要冲撞到行人,还是惊得人们纷纷躲避。
大伙第一反应是喝呼斥责,然而抬头一看,瞧见小娘子绝美的姿容,到口的话悉数吞了回去。
中秋庙会,巡防营负责街道治安。沿街的商贩上报,说是有人当街纵马。
这对那些在巡防营中混日子的衙内们来说可是好消息,不仅能立立威,还能罚些银钱买酒喝。
年轻的郎君们兴冲冲追上秦莞,打眼一瞅,立即怂了。
这人他们认识,从前是偷偷肖想的秦家大姑娘,如今是镇北将军府的大娘子,别说他的夫君梁大将军他们惹不起,他的继子梁小将军他们更不敢惹。
梁桢如今担着巡防营的差事,上了衙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下了衙就是一道喝酒打球的狐朋狗友。
眼瞅着秦莞不管不顾地往城门口跑,有人愣愣地说道:“这秦大娘子该不是要逃家吧?”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连忙说:“去,赶紧去叫梁兄!”
就这样,秦莞出城不久,梁桢就追了出去。
他自然不会认为秦莞要离家出走,只是担心她出事,想要护着她。
秦莞在城南十里亭追上了侯府的马车。
驾车的马夫一看是自家大姑娘,没犹豫,立即停了下来。
秦莞把徐小娘请到僻静处问话。
她拿出那封信,直截了当地问:“信上说得可是真的?”
徐小娘一改往日畏畏缩缩的模样,讥笑道:“大姑娘既疑我,眼下不管我说是或者不是,你会信吗?”
秦莞定定地看着她,道:“我记得,你不识字。”
“大姑娘既然这样说,想必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徐小娘道,“你猜得没错,这封信不是我写的,也不是刚刚写成的,而是我一早就备下的,原本打算交给薇儿,倘若我有个万一,她还能借此在你这里讨个人情,谁能想到她竟走在了我前头……”
徐小娘红着眼,满脸悲伤,只是一滴泪都没掉出来。这些天,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秦莞硬着心肠,故作凶恶地说:“倘若我发现你骗我,我或许不会对付你,但我决不会放过秦薇。即使她已经走了,我也能让她在地下不安生!”
徐小娘拿帕子压了压眼角,突然笑了,“你不会的,大姑娘。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仁慈,断不会做出这种恶事——这高高在上的仁慈啊!”
说这话时,她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怀念,有感激,也有嘲讽。
她轻叹一声,言语间带出几分诚恳:“事到如今我没必要骗你。当然,我也有私心,不用我说大姑娘也知道。”
秦莞问:“倘若母亲的死当真有蹊跷,伯父和父亲为何从未提过?”
“侯爷志在朝堂,主君满心装着诗词文章,到底是郎君,哪里懂得后宅的阴私?”徐小娘顿了一下,说,“自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信与不信全凭大姑娘。”
秦莞目光一闪,道:“我弟弟……也是你猜的?”
“是我亲眼看到的。”徐小娘毫不迟疑地说,“韩大娘子走的那日,我看到有人从产房里抱走一个胎儿,想来是刚出生的小郎君。”
秦莞呼吸一窒,“那人是谁,你可认识?”
徐小娘摇了摇头,“是个年轻娘子,不是侯府的人……想来也不是韩大娘子身边的人,我之前从未见过她。”
“那人有何特别之处?”
徐小娘似是想了一下,说:“生得很是标志,眉心有颗美人痣。”
秦莞盯着她的眼睛,语气严厉:“除了你还有谁看到了?”
“只有我。”
“为什么唯独是你?”
徐小娘抬眼望向河边的垂柳,似是在回忆,“韩大娘子素日待我和善,听说她难产体力不支,我便炖了参汤给她送去。刚好看到那人从后窗跳出来,我以为是贼人,慌忙间躲进了牡丹丛……”
秦莞估算了一下牡丹丛和后窗的距离,皱眉道:“既然离得这么远,你为何能看清她的正脸?”
“那日月色皎洁,她打湖边经过,我看到了湖面上的倒影。”徐小娘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十分温和,“大姑娘,小郎君出生那日,月儿弯弯,可美呢!”
秦莞心内一酸,秦薇的生日也是六月初。
她闭了闭眼,有些悲伤地问:“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何不早说?”
“我没勇气,我要自保。”徐小娘自嘲般笑笑,“大姑娘,不是人人都像你和韩大娘子这般生而高贵,可以肆意地活着,无论你们做了什么都有人善后。如我和薇儿这般的低贱之人,倘若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秦莞沉默了片刻,说:“你走吧。”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不打算为难她。
“大姑娘,保重。”徐小娘屈了屈膝,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的那一刻,秦莞突然说道:“秦薇并不低贱。她是侯府四姑娘,自小锦衣玉食,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更是请了最好的先生来交。只要她肯开口,想要什么父亲打过驳回?是你把她养得谨小慎微,不敢出头,却又怨天尤人;是你日日把‘低贱’挂在嘴边。”
车内没有回复,只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
徐小娘走了,秦莞的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突出其来的消息让她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上一世的仇人刚刚解决,就又迎来新的挑战。
十里长亭,垂柳依依,片片狭长的黄叶飘飘悠悠地落在水波之上。如此秋高气爽的旷达之景,秦莞却显得失魂落魄。
有人踏着落叶缓缓而来。
明明没有听到声音,秦莞却像有感应般扭头看去。
郎君一手牵着马,一手挎着刀,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发上的缎带随风舞动。红色的衣裳映衬在青天黄叶间,绘成一副优美的水墨画。
这还是秦莞第一次见到梁桢穿着宽袍广袖的模样,不料竟这般风流,这般夺目。
“怎么穿成这样?”/“怎么还不回家?”
两个人同时开口。
梁桢不甚自然地卷了卷衣袖,道:“打赌输了。”
“所以要装扮成‘丰收神’?”秦莞挑挑眉,“听说丰收神都是白白胖胖喜气洋洋的,哪里有你这般年轻俊朗的?”
被变相地夸奖了,梁桢竟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转而道:“事情办完了便早些回去,今日庙会人多事杂,别出了岔子。”
看着他关切的模样,秦莞心底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倾诉一番。
她问:“我可以信你吗?”
梁桢点点头,说:“正如我信你一般。”
秦莞不由地扬起嘴角,很容易就说了出来:“我有一个弟弟,他很可能还活着,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就去找。”梁桢说。
“万一……万一他已经死了,怎么办?”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莞面露失落,“好难呀,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怕……”
“别怕。”梁桢笃定道,“只要当年的人还没死绝,总能找到线索。”
秦莞眸光一闪,说:“是的,还有萧氏,还有喜嬷嬷,她们总能知道些。只是,我又忍不住担心,到头来会是一场空。”
梁桢挑眉,“这可不是我认识的秦大姑娘。”
秦莞撇嘴,“你又认识我多少?”
梁桢轻笑,“我只知秦大姑娘从不缺少一往无前的勇气。”
“人都有脆弱的时候。”秦莞毫不避讳地说。
“这个‘时候’有多长?”梁桢笑问。
“许是一顿酒的工夫。”秦莞朝他眨眨眼。
梁桢挑眉,“你确定?不会喝醉了耍酒疯?”
“便是耍上一场又如何?”秦莞一脸傲然。
梁桢满目宠溺,“好。”
于是,他租了船,买了酒,带着秦莞顺流而下,如秋日游玩般潇潇洒洒地醉了一回。
秦莞借着酒劲儿哭了一场。这通眼泪压抑了许多日,本该在她大仇得报的时候哭出来。
梁桢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秦莞没有介意他小小的僭越,反而仰起脸,得意洋洋地向他显摆:“你父亲已经同意了,他说愿意和我过一辈子。”
梁桢笑:“你是为了让我嫉妒吗?”
“放心,你父亲还是疼你的,不会因为我就怠慢亲儿子。”秦莞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
梁桢弹弹她脑门,“蠢丫头。”
秦莞白了他一眼,“如果不是看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单凭着这句话,我就要打你了。”
梁桢失笑,“你还知道我对你好?”
“我当然知道。”秦莞借着酒劲儿说出心底的话,“每次在我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都是你在我身边。”
——遇到魏如安那次,决定要不要嫁给大将军的时候,确认前世的仇人时,还有现在。
梁桢笑问:“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不跟我父亲过了,跟我过。”
秦莞切了一声,笑嘻嘻地说:“想得美!”
梁桢也笑,只是笑得十分复杂。
秦莞越喝越醉,越醉越喝,最后几乎瘫倒在梁桢身上。
梁桢放肆地将她揽在怀里,沉着嗓子问:“莞莞,我是谁?”
“你是我的木头哥哥呀,永远都是。”
梁桢说:“我不是。”
“你就是。”秦莞固执地掀开他的袖子,醉声醉气地说,“你看,胎记还在。”
然后又抬起手,软哒哒地摸他的脸,“你看,没胡子。”
完了很是得意地哼了声,说:“虽然你和大将军长得像,却休想骗我。我知道大将军也、也没……嘻嘻……”
后面的话消失在唇齿间,秦莞就这样睡了过去。
梁桢把她抱在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莞莞,你可知道,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会和一个女子共度余生。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还能护你多久。
我多希望四海升平,国运昌隆。我们生在普通人家,做两个平凡的少年,不懂权谋心术,不担家国重任,不必知道龙亭有多高,不用在乎汴京有多远,只关心一日三餐,种田养娃,安稳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呜呜……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