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9.27
青石板上扔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秦萱像疯了似的, 脸上挂着血痕, 尖利的声音甚至吓退了打鸣的公鸡。
她说秦薇给她喂了毒.药, 还想拿刀杀她。
徐小娘极力为女儿辩解,说那把匕首是秦萱的, 一定是秦萱想杀秦薇, 争执之下才伤了自己。
相比之下, 秦薇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 长长的乌发垂在脑后, 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她看着秦萱,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二姐姐, 你可知,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秦萱愣了愣,莫名露出隐隐的惧意。
这么大动静, 到底没瞒过主院。
定远侯三兄弟一道过来,见此情形连忙派人将秦薇看管起来, 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她。她刚刚小产,身子可受不得这番折腾。
秦萱脸上的伤也请了御医诊治。
御医在诊脉的时候觉出秦薇脉相不稳,似乎是中了毒。只是秦薇除了脸上的刀伤, 看上去并无大碍,御医一时间也没有头绪。
秦萱在御医赶到之前被灌了安神药, 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然一定会喊出秦薇强迫她吃毒.药的事。
事实和徐小娘说得差不多。
秦薇大半夜来到秦萱房里,就是为了喂她吃下那粒丸药。秦萱早有防备,掏出枕下的匕首想要伤她, 却不料反被秦薇制住,不仅吃了药,还毁了容。
秦萱到底中了什么毒,就连御医都看不出来。为了不显得自己医术不济,他干脆没说,权当是秦萱服了属性相冲的药,脉息不稳。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在慌乱中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秦茉小夫妻俩来到秦莞屋里蹭饭。
梁桢以大将军的名义差人送来一碟酱肉火烧,秦莞先是明确地嫌弃了一番,之后在众人的百般劝说下只能“勉为其难”地“尝一尝”。
正吃得起劲儿,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吓得秦茉差点把手里的碗扔掉。
“大姐姐,有、有鬼吗?我好像听到了鬼声!”秦茉最近迷上了那些神神怪怪的画册,再加上怀着身孕的关系,总爱瞎想。
秦莞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头:“放心,鬼不会凫水,到不了咱们一方居。你好生在屋里待着,别出门,鬼就抓不到你。”
“哦哦,好!”秦茉警惕地抚着微突的小腹,往魏三郎身边挪了挪。
秦莞换了身衣裳,匆匆出了门。
秦茉担心秦莞,想把她叫住。
魏三郎在她耳边悄悄说:“你忘了,大姐姐是仙人转世,区区一个小鬼怎能奈她何?”
想到平日里秦莞有多厉害,秦茉突然就安下了心。
魏三郎暗暗地叹了口气——家家都有难降的“鬼”,只盼着这次能彻底安生罢!
且说秦莞,出了一方居径直朝秦萱的住处走去——大早上如此不顾体统的,除了秦萱再没别人。
“四妹妹又来了?”
守门的婆子惊魂未定:“不、不是四姑娘……大姑娘还是别进去了,免得吓着。”
秦莞挑了挑眉,抬脚跨进门槛。
秦萱正在屋子里发疯。
帷幔卷帘被她扯得破碎不堪,瓷器瓦罐摔了一地,大大小小的铜镜悉数扔到门外。丫鬟婆子们躲得远远的,一个个苍白着脸,谁也不敢上前。
秦莞打眼一瞅,这才发现,秦萱的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些。
她的脸上、手上、脖子上,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长出了一个个黄豆粒大小的脓包,脓包赤红,甚是恐怖。
秦莞只看了一眼,刚刚吃下去的火烧差点吐出来。她也顾不得同秦萱的恩怨,连忙叫人去请大夫。
定远侯等人也来了,看到秦萱这个样子也不嫌弃,反而担心她伤了自己。
秦萱却不领情,觉得他们一定在笑话她。
她扯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恶毒地骂道:“秦薇那个贱人!是她害我至此!我决不会放过她!”
秦昌起了满嘴燎泡,十分心累,“你省点力气吧,留着治病!”
秦萱猛地掀开被子,露出那张长满脓包的脸,“父亲,秦薇在哪里?她如此害我,你会罚她的,对不对?她不是喜欢勾引别人的夫君吗?不是想生孩子吗?那就把她扔到最下贱的妓.馆里,千人压,万人骑,想生多少生多少!”
“你给我闭嘴!”秦昌气得直拍桌子。
定远侯目光一沉,询问般看向秦耀。
秦耀眼瞅着瞒不住了,只得把秦萱、秦薇同魏如安的纠葛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只是隐去了秦莞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定远侯听完,脸色黑得仿佛能滴下墨来。秦昌则是捏着拳头,咣咣地砸着桌子。秦三叔连连叹气。秦修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秦萱冷不丁瞧见秦莞,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
“你们以为大姐姐就无辜吗?她是最坏的那个!如果不是她,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是她勾引我夫君在先,诬蔑我夫君在后;是她给秦薇和夫君搭的桥,也是她布了一个局引我入瓮,更是她在事成之后把夫君送进大牢!你们没想到吧,人人称道的秦大姑娘,就是这样一个毒妇!”
秦耀眉头一皱,冷声道:“胡说八道,无耻至极!”
秦萱哈哈大笑:“大哥哥,我一直很纳闷,你为何从小就那般偏向大姐姐,我听说……你们俩小时候是睡在一起的,对不对?”
“闭上你的脏嘴!”秦莞气极,作势要上前打她。秦耀更是气得变了脸色,黑沉的眸子里仿佛喷着怒火。
宋丹青一手拉住一个,冲他们摇了摇头。
秦萱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说:“瞧瞧,气成这样,莫不是心虚了?嫂嫂何必拦他们?大哥哥对大姐姐有多好你是看在眼里的,你就没有半分怀疑吗?他们可不是一个娘生的……”
宋丹青向来是笑脸迎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冷过脸,“二妹妹,我今日再叫你一声妹妹是看在二叔的面子上。事到如今你不仅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反而颠倒黑白,攀咬他人,其心可诛!今日的一切和莞儿无关,和四妹妹也无关,皆是因你咎由自取!”
“不必看我的面子,这样的逆子早该打死!”秦昌气得大吼,“她不是我闺女,不是秦家的女儿,我早将她清出了族谱!”
宋丹青和秦昌的态度彻底击溃了秦萱的最后一丝理智,她发了疯似的嘶吼:“蠢货!全都是蠢货!”
大夫姗姗来迟,一眼就认出了秦萱的病症。
“这是猪常得的毒疮呀,怎么就染到了人身上?哎呀呀,看着还挺重,就算侥幸不死也得留下疤!啧,年纪轻轻的小娘子顶着一张坑坑洼洼的脸,再想嫁人就难喽!”
大夫一边长吁短叹,一边用极长的银针给秦萱清疮。
秦萱发疯似的挣扎,没承想惹恼了大夫,三下两下将她绑了手脚,那动作利索的,一看就是治过不少头猪。
就这样,秦萱虽然留下了性命,脸却毁了。
据大夫所说,虽然这次治好了,往后秋冬之际难免还会再犯,恐怕一辈子都不能痊愈。
就像秦薇那天说的,让秦萱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秦家长辈们没再惩罚她,只将她送到庄子上,和萧氏作伴去了。
先不说萧氏见到女儿这等模样如何不甘、如何疯狂地报仇,且说秦薇。
她对下毒的事一概不认,只说那日自己是梦游,无意中走到了秦萱房里。
秦昌懒得跟她多说,主动求了定远侯将她从族中除名,赶出侯府。
定远侯想得更深一层,秦薇到底嫁了人,无论如何都要知会卢生一句。因此他没有立即同意,只说再查查。
不知谁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秦薇,秦薇以为自己要被家族除名,竟服下砒.霜,跑进秦氏祠堂,用这种决绝的方式逼迫定远侯。
“我不要被除名,就算死,我也是侯府贵女!不许把我除名,不许!”
“我已经没有孩子了,没办法再拴住魏郎的心……我什么都没有了,绝不能再失了名声!”
瞧着秦薇这个样子,就连秦莞心里都不好受,更别说看着她们长大的几位长辈。
最难过的要数徐小娘。
她抱着秦薇的身子,看着她不断渗血的嘴角,哭得肝肠寸断。
秦莞派人请来了丹明宇,却无济于事。
用丹明宇的话说,秦薇想来抱了必死的决心,用的毒量极大,早已侵入五脏六腑。
秦薇靠坐在徐小娘身上,仰头看着秦莞,竟笑了。
“大姐姐,我可真羡慕你呀!你明明不爱读书,女红也马马虎虎,性子更算不上和顺,却偏偏能博得大伯的重视,博得哥哥们的喜爱,还敢和父亲顶嘴,这是我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啊!”
“我也好恨你!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你,哥哥们是不是会对我好一些,父亲是不是会多看我两眼,我和小娘是不是就能生活得舒心些?”
秦莞抿了抿嘴,没说话。
秦茉小声嘟囔:“说得好像秦家多对不起你似的。大姐姐过得好,还不是因为她聪明又厉害,若把她的命换给你,指不定被你过成什么样呢!”
“你倒是被她收买了。”秦薇讽刺地笑笑。
“那又怎么样?我乐意!”秦茉骄傲地挺了挺肚子。
秦莞捏了捏她的手,叫魏三郎哄着她出去了。
她心里还有个结,需要秦薇解开。
“你既然这样在意名声,为何还要跟魏如安牵扯到一起?”
“家人不疼我,夫君不爱我,我就不能找个一心人吗?”秦薇理所当然地说。
秦莞道:“你当真以为魏如安就是那个一心人?他是你的姐夫,即便他对你是真心的,你们也不可能朝夕相伴。”
“我为什么要跟他朝夕相伴?”秦薇轻笑道,“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就够了。我和二姐姐不一样,我始终记得自己是侯府贵女,怎能改嫁给姐夫,让人指指点点?”
秦莞皱眉,“你就不怕秦萱知道?”
“二姐姐太过自以为是,她怎会想到她的夫君会被我这个不起眼的人抢走?若不是你从中作梗,瞒她一辈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到这里,秦薇眼中闪过浓浓的恨意,“我时常庆幸,同魏郎定亲的不是大姐姐你。”
秦莞心头一窒:“为何?”
“你太聪明,身后又有这么多人撑腰,但凡被你发现,决计没有我的活路。”
秦莞十指不自觉地收紧,强自镇定地说:“倘若当真换成我,你会怎么做?”
秦薇目光一凌,恨声道:“我会杀了你,取而代之!”
秦莞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秦耀扶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出祠堂。
秦莞眼前一片模糊。脑海里闪过无数幅画面,无数道声音,有前世的,也有今生的,密密麻麻地挤着,仿佛要把她的脑袋撑爆。
不知哪里传来“嘭”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断掉了。秦莞出了一脑门汗,继而浑身陡然一松。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她意识到,折磨了她这些时日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前一世杀她的凶手就是秦薇。
至于她是如何收买飞云、如何知道相思豆的用处,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还有一些事尚待查明——
秦薇毒害秦萱的药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药她手里还有多少?
还有刘司膳……
上一世,在相国寺中一直是刘司膳出面对付秦莞,魏如安的姘头始终躲在幢幡之后。如果那个人就是秦薇,那么她和刘司膳是怎么勾结到一起的?
只是,秦薇什么都不肯说了。她的毒开始发作,大口大口地呕血。
她抓住徐小娘的手,流下两行清泪:“娘亲,薇儿对不起您……薇儿下辈子再做您的女儿……”
“不要了,不要再跟着为娘受苦了!可怜的闺女,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徐小娘泣不成声。
短短两日,秦家两个女儿一死一伤,当真叫人难以释怀。
秦萱太过自以为是,总是追求够不到的东西,瞧着别人好就嫉妒,偏偏还不肯全心付出,且输不起。
而秦薇,从小被徐小娘压着,谨小慎微到极点,想要的不敢争取,想说的不愿表达,最后把自己压抑成了一副扭曲的性子,总觉得谁都对不起她。
而秦莞、秦茉,长到这么大,又哪里是顺风顺水?
所以说,人的命各有不同,运却能改变。爹妈生养一场,将来的际遇全看自己的选择。
***
定远侯向来耿直,秦薇的真正死因他没有隐瞒卢生,就连她的身孕也如实告知。
拼着秦家满门名声尽毁,他也想求一个无愧于心。
没想到,卢生不仅没宣扬出去,还主动要求把秦薇的遗体领回卢家,以妻礼安葬。为了让定远侯安心,他主动说出了和那位歌伎的事。
秦家上下感念他的赤诚,言明侯府永远是他的岳家。
安葬秦薇之后,定远侯作主给卢生那位相好的歌伎改了良籍,并收为义女。
卢母原本就是贪图侯府门弟,如今歌伎有了定远侯撑腰,她再也没理由拦着。
这样一来,定远侯府保全了体面,卢生也同心爱的人终成眷属,可谓是厚道之人皆有福报。
——这是后话。
眼下,整个家里最难受的莫过于秦昌。
两个女儿接连出事,他终于开始反思,这一切是不是他的责任。
他来到徐小娘的院子,在门口站了许久。看着院内的一草一木,他努力地想,自己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屋内传来徐小娘的哭声,和从前的隐忍压抑不同,她终于放开了,哭得好大声。
秦昌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用从未在这个妾室身上施展过的温和语气说:“不要太过悲伤,将来我会好好待你。”
徐小娘伏在床上,只一味哭。
秦昌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归家。倘若现在你还有这样的想法,我便给你准备盘缠,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去。”
徐小娘终于有了反应,不是感动,而是怨恨。
她红肿着一双眼,冷冷地看着秦昌,“风风光光?我唯一的女儿没了,你叫我如何风风光光?”
秦昌自知理亏,没吭声。
徐小娘压抑了多年的不满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秦昌啊秦昌,别以为薇儿的死你没有半点责任!这些年但凡你公正些,有良心些,对我们母女稍微重视些,薇儿也不会如此!”
“你还记得韩氏吧?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根本没有真正关心过她,没有真正关心过任何人,除了你的面子,你的名声,你侯府的体面!”
这些话就像锋利的刀子,一刀又一刀地扎进秦昌心口。这个向来自诩风流的男人,一瞬间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踉踉跄跄地从小院中出来,迎头碰见秦莞。
看着他灰败的脸色,秦莞叹了口气,难得生出些许心疼,“您别太过自责,儿女大了由不得父母掌控,她们或者飞黄腾达,或者为非作歹,单看自己的心,谁都左右不了。”
秦昌摇摇头,颓丧地说:“徐氏说得对,但凡我对薇儿上心些,也不至于让她生出这许多怨怼。”
秦莞撇撇嘴,“你对我也不怎么样,我还不是好好活着?”
秦昌一愣,当即瞪起眼,“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气我!”那中气十足的模样,显然恢复了活力。
秦莞笑笑,眉眼间难得露出几许温顺,“父亲,以后咱们都好好过日子。”
秦昌不由地红了眼圈。
父女两个相伴着往前院走,在风雅轩门口碰到了花小娘。
花小娘看到秦莞,恭恭敬敬地屈了屈膝。
秦莞回了一礼。
两相分开,秦莞独自走向一方居。
九曲桥头站着一个人,甲胄未卸,袍角染尘,似是刚从大营赶回来。是她的“梁大将军”。
梁桢上前,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额发,温声道:“回家罢。”
“这就是我的家。”秦莞说。
梁桢叹息一声,道:“近来的事你都看着,当知人生无常,生死难料,短短余生,想要在怄气中度过吗?”
秦莞抬眼看着他,不满道:“将军不是已经说过,不愿和我共度余吗?”
梁桢微垂着眼,凤眸中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温情,“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至少当时觉得还不能。
秦莞咬了下嘴唇,有些艰难地问:“你……还没忘了丹大娘子?”
梁桢没吭声。这么大的事,他没法替他爹回答。
秦莞鼓了鼓脸,半是赌气半是真心地说:“我不奢求要你的心,反正我也没多少心给你。我就想着以后能做个伴儿,就像现在这样,不行吗?”
梁桢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好。”
秦莞一怔,“你说真的?”
梁桢执起她的手,眉眼间满是疼宠,“承蒙娘子不弃,愿同梁某共度余生,梁某三生有幸。”
“你知道就好。”秦莞没绷住,露出一丢丢得意。
梁桢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莞莞,你要记着,今日同你许下余生之约的,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嗷~~~这数据差的呀,作者菌的心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