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大梦谁先觉 ㈠
云集五湖四海散修、选拔天资英才的「擢金令」于一个月前刚刚落幕。拜入首山剑宗门下的小修士们还没熟悉山头的情况, 便被师兄们提着衣领登上画梭,赶往稷下学宫参加「金台礼」。
所谓金台礼, 便是为所有初入道途的人开窍、启智、养浩然之气。
“听说此行由袁师兄与坐忘峰上那位一同护送。”甲板上有人悄声说道。
云气缥缈,画梭穿行其间,不见风雨。
“坐忘峰?”另一人惊奇道, “坐忘峰与首山剑宗非是一派, 那位怎么会在船上?”
“听说他与咱们袁师兄乃是好友。”
“也不知能否有幸见上一面。”
裴珏耳聪目明的,早已将他们钦佩的话语纳入耳中, 不禁冷哼道:“不就是贺洗尘么?老是那位那位的?谁知道你们在说哪位!”
聚在一起八卦的少年们面红耳赤起来,有人高声回道:“裴珏, 怎的?你是不服气么?此次擢金令你虽是首位,却比十年前贺师叔逊色不少, 难不成心生嫉恨了?”
十年前的擢金令是几百年来最为壮阔的一次,无数英才横空出世。首山剑宗的袁拂衣,雷音寺的听禅和尚, 稷下学宫的何离离,当然,谈起擢金令, 最光彩耀目的始终只有自称「逍遥行歌者,寂寂一凡人」的……那位。
裴珏心高气傲, 哪里能容他们这样讥笑自己,一拍船舷怒道:“我早晚会超过贺洗尘!”
“嘿, 当年剑宗为了争夺贺师叔, 可是许诺了百页经典千段玉流, 你呢?充其量也就值十分之一个贺师叔。”牙尖嘴利的小修士不依不饶道,说完又不禁嘀咕了一下,“这得什么金枝玉叶啊,竟然值千段玉流?”
“喂你这嘴巴也太毒了吧!这样算起来我们岂不是连贺师叔的小指头都比不上?”旁边有人撞了他一下,这句话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所有人瞬间都蔫了吧唧地叹了口气。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们也算天之骄子,可真正入了道,方知人上有人。贺洗尘能让坐忘峰的明苍老道掀开双眼选他为徒,其根骨悟性可想而知,必定远超他人无数。那可是明苍公啊!一百年前拂尘一扫退万魔的明苍公啊!
修仙界一共有五个顶级宗派,坐忘峰,稷下学宫,首山剑宗,雷音寺和楚门。其中数坐忘峰和楚门最为特殊——坐忘峰一人自成一宗,只在十年前选了个贺洗尘,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至于楚门,行窥测天命之事,人丁凋零,诡命师不多矣。
“你们丧气什么?大道三千,我还真不信了,老子拼命也追不上他!”裴珏气势磅礴地把佩剑往甲板上一杵,年轻的俊脸上满是自信。
在小修士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袁拂衣捂着肚子笑得流眼泪:“老贺哎,你就说吧,被小屁孩们视为追赶目标的感觉怎么样?”
这人长得十分干净利落,目若晨星,身着首山剑宗标志性的交领窄袖青衣,腰间一柄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青霜剑。
“啧,你好歹有点为人师兄的自觉,你家小孩一个个的都来崇拜我这样好吗?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贺洗尘的手肘往后一顶,袁拂衣早已笑嘻嘻抓住他的袭击:“臭不要脸的,那分明是敌视!敌视好么!崇拜个叽叽哦?”
“袁拂衣,我发觉你越发不要脸了,对师叔怎么说话呢?是不是又和人打赌把自己的脸皮给输掉了?”贺洗尘煞有介事地问道。
“滚犊子!”袁拂衣啐了一口,“可不能乱说!我最近手气好,你别瞎胡说把我的手气吓跑了!”
剑道大宗师屠鸣周的得意门生是个手气奇烂的赌徒,说出去谁能信?不过这俩师徒半斤八两,谁也说不得谁。
当年屠鸣周在醉仙坊和人斗酒,醉醺醺地跑到西洲魔域,剑挑群魔,盖因他们不让这个醉鬼在火山口解手。一战成名,从此首山剑宗的宗主师父不敢再让他沾酒,一沾酒就把人罚到万重泉那钓鱼静心。
“鸣周师兄钓到鱼了么?”贺洗尘和袁拂衣往船舱内走去。
“万重泉那的鱼精得很,哪肯上钩,老头子被逼急了,直接扑进去抓鱼!”袁拂衣眯着眼睛笑得幸灾乐祸,也是亲徒弟了,“明苍公此次叫你与我前去稷下学宫,可是有要紧事?”
贺洗尘笑道:“没甚么,只是我突然起兴,想去稷下学宫走上一趟,便和师父说了一声,与你一同来了。”
“我靠!这么简单?明苍公也太通情达理了吧!”袁拂衣又是惊讶又是羡慕,接着问道,“十年前的金台礼你好似没去参加,哎,小师叔,您这是要去补上一回?”
贺洗尘睨了他一眼,伸手揉乱他的狗头:“是呀,乖侄儿。”
“干你!还打蛇上棍了?手给我放好!”袁拂衣嫌弃地拍下他的手,翻了个白眼道,“你下次若是要去魔域,便捎上我,老头子爱面子,肯定会放人。别老一个人出风头,我也想去斩妖除魔!”
三个月前贺洗尘在睡梦中神魂出窍,寻常修士恐怕得吓个半死,这厮倒好,飘到西洲,直接把魔域的罗刹寺掀了,随即扬名五都。
“老实告诉我,你现在的实力究竟如何?”袁拂衣问道。
贺洗尘挑了下眉,负手阔步朝前走去:“小师侄,慢慢练吧!”
袁拂衣抿唇,落在后面,抬眼望贺洗尘的背影——绀青色的道袍翻飞之间将他衬得仙风道骨、神采佚貌,芸芸众生只见得他举重若轻,卓尔不群,却极少有人知道他的一身根骨乃是极少见的祸骨。
所谓祸骨,纵欲,浊色,难清心,易入魔。贺洗尘能走到今天这步,恐怕比之于他,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努力。
袁拂衣挫败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真的存在拍马难及的人物!他的天赋在首山剑宗也是首屈一指的,可以自傲,但站在贺洗尘面前,总觉得不过尔尔。
“哎!老贺,你等等我!”他出声叫道,“你不等是吧?哎哟那我就追上去!怕你哦!”
***
画梭在天上飞了一天,午时便落地,首山剑宗诸位师兄带领新入门的小师弟们觅食吃。街上满是修行之人,不说登堂入室,至少懂点心法,见一群青衣剑子走来,佩剑皆是清一色的青霜剑,顿时明白是首山剑宗之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今儿个请你们去吃醉仙坊,哎,就是屠师伯醉酒的醉仙坊!袁师兄喝醉撒泼我拦不住,你们可给我当心点,胆敢乱来,我把你们的皮剥了再顺道送去雷音寺听老和尚们念经!”为首的一个年轻修士调侃道,众人登时哈哈大笑。
走在后头的袁拂衣没好气地说道:“刘闻书那小子嘴巴没把门,整天跑马似的!”
缓步而行的贺洗尘把雪白的拂尘一甩,斜眼觑了他一眼。
“别,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心慌。”袁拂衣似模似样地捂住心口。
“你可劲儿心慌去!”贺洗尘不由笑道,然后在路边的书摊买了一本杂书,里面记载着近日逸闻,包括擢金令。
醉仙坊是专为修行之人开设的酒楼,菜式新颖,藏酒醇香。楼中鱼龙混杂,不小心撞到个小跑堂的,保不准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刘闻书在二楼包下十几张桌子,所有人亲亲热热地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话题。贺洗尘和首山剑宗的几个大师侄一桌,刚落座便有无数鬼鬼祟祟的目光射过来,其中数裴珏的视线最为热烈。
“咳咳!”刘闻书重重地警告了两下。
“无妨。”贺洗尘温和说道,端起茶杯抵上唇,墨色瞳珠忽然转向裴珏那边,把他吓得一怔。
裴珏连忙把剑挡在脸前,却没想到单薄的剑身根本无济于事,随后又觉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哪用得着心虚?这么一想,顿时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却见贺洗尘朝他一笑,裴珏瞬间又缩了回去。
“那小孩是此次擢金令榜首,好歹让我们首山剑宗抢了过来!”袁拂衣百无聊赖地说道。
“我观此子双目黑白分明,是个单纯坚毅之人,多加磨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贺洗尘老神在在,颇有神棍气息。
袁拂衣扫了一圈:“这里个个的眼珠子都黑白分明,都是能成大器之人?”
贺洗尘笑道:“然也!”
“嘿,承您老人家吉言!”袁拂衣抱拳。
“失敬失敬。”
菜式逐渐端上桌,大家伙都是同修,也不客气,热火朝天地便你一筷子我一勺地吃起饭来。小修士们和睦相处,反倒是贺洗尘那一桌风起云涌。
八个剑法有成的修士以筷为剑,你来我往,争夺中间一只鲜美的大闸蟹。这也是首山剑宗的一个小传统。贺洗尘入乡随俗,一双象牙筷使得呼呼作响,挡住袁拂衣往后一推,轻描淡写弹开其余六双筷子,施施然将大闸蟹夹到碗中。
“贺师叔高才!”刘闻书与其余五位师兄弟以小见大,便知贺洗尘外家功夫也不一般,不是只修功法的道士。
也是,明苍公的徒弟怎么可能简单?这毕竟是当年被多宗争夺的贺洗尘,哪能用寻常道理揣度。
“哎哎,你们别夸他!小心他待会儿嘚瑟!”袁拂衣却嚷嚷道,这里只有他一人与贺洗尘是同年擢金令出身,自然知道这小道士看着松形鹤骨,却一肚子坏水,简直可恶!
众人只是笑,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起更加不着调的袁拂衣,动筷子吃起佳肴来。
“小闻书,你给他们上酒了?”这些小修士大的也不过二十,小的十五的都有,贺洗尘只怕他们待会儿晕画梭。
“贺师叔放心,只是些果酒而已,不醉人。” 刘闻书做事细致,要是让袁拂衣单独带队,恐怕这时候他已经招呼着一起行酒令了。
贺洗尘神情微妙地皱起眉:“不、醉人?”他指了指抱着红色柱子耍酒疯的小榜首,“我怎么瞧着他已经不清不楚了 。”
刘闻书一拍额头,苦恼道:“哎哟我去!”
“哈哈,先去把人拽下来,别给掌柜的添麻烦。”袁拂衣也是心大,大快朵颐间只是抬头吩咐道。
“啧,晚了。”贺洗尘饮下一杯黄酒。
只见醉得不省人事的裴珏踉踉跄跄地往他们这边走来,半道上却与一个刚上楼的修士相撞,跌倒在地,双眼一闭,醉死过去。那修士看起来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五指成爪,眼神阴鸷地盯着地上的裴珏。
“这位同修,这位同修。”刘闻书老妈子一样赶紧凑过去,赔礼道歉,“这小子喝醉了,待会儿我们一定重重罚他!还请见谅!见谅!”
“我凭什么要见谅?”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二楼目之所及,都是首山剑宗的青衣,这修士不知认不认得,仍旧是视若无物、不近人情的模样。
刘闻书尴尬地干笑,人家不见谅他也不能怎么样啊。他们今日要是敢仗势欺人,首山剑宗内的执法司也不是吃干饭的。若过错罪不可赦,先废掉一身灵力,再剔去根骨,叫他们永世无法修炼,这种酷刑也不是没有。
“不知同修想要如何?”
男子的黑袍上藏着的银线钩织成天上的星斗图,头发披散着,遮住大半面容,此时抬起头来,却是一个苍白冷峻的年轻人。
一看清他的面目,刘闻书反而吓得连连后退几步,随后恭敬地抱拳行礼道:“楚门主!”
楚门,专行偷天换日、改命换骨的吊诡之事。若是惹得诡命师一个不高兴,可能随手一挥,便将你的「气」切断,不倒霉上几日不会罢休。
这小子摊上大事了!怎么就惹上最难搞的人物!
刘闻书看了眼倒在地上打呼的小混蛋,心里乱糟糟的,心想这新一代门主虽然年轻,但手段肯定不逊。
此时所有青衣剑子都纷纷起身,忌惮地看着楼梯口的楚玉龄,手指搭在剑柄上,只等谈不拢,便拔剑而上。
“一群小孩子,怎么老想着干架?”袁拂衣嘟囔了一句,很有担当地走上前去,“楚玉龄,咱们见过几面,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楚玉龄缓缓转过头,撇了他一眼,道:“不记得,你是谁?”
袁拂衣一噎,不出意料的,他听见身后的贺洗尘发出抑制不住的浅笑,脸色瞬间通红。
众位小修士也不由得齐齐一哂,只道袁师兄也不是谁都能搞得定,诸如贺师叔,诸如这位楚门主。
原本面无表情的楚玉龄却忽然微起波澜,视线直直越过袁拂衣望向里头静坐的贺洗尘,一眨不眨的,好像有些发愣。
那目光惊异疑惑,又带着难以名状的喜悦,好像友人久别重逢。贺洗尘心下不解,便站起来,拂尘挂在臂弯上,徐徐朝他走去。
却见楚玉龄呼吸一停,身体不断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浮起激动的红晕,他猛地转头,扶着栏杆踏踏逃出楼去。
“这,这是何故?”刘闻书问道。
“老贺,你该不会认识人家吧?”袁拂衣也一脸惊奇。
贺洗尘却忽然捏了捏自己手腕上的骨头,抬起头来有些怔愣:“好像……是认识的?”又无所谓地提了下嘴角,轻声道,“噫,只认识他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