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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大梦谁先觉 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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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龄的搅局让众人颇有些食不知味, 只有一个袁拂衣淡定自若, 完全不当一回事,拿起筷子重新横扫桌面。

“人家乃一门之主, 应该不会对我们这些小虾小蟹出手。”

“那可说不定, 诡命师向来喜怒无常, 不能以常理揣度。”新入门的小师弟们畏惧地低声交谈。

话正说着, 一柄青霜剑突然从他们面前掠过,剑光清亮,剑音呼啸, 直直插在楼梯口。

“怕什么?袁拂衣在此,楚玉龄若是敢伤你们一根毫毛, 我便叫他有来无回!”袁拂衣叼着酒杯, 平素不着调的眉眼往上一挑,生出些让人心安的从容不迫来。

小道长贺洗尘拾起酒杯与他唇边的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轻笑道:“莫小瞧你们袁师兄。”袁拂衣仰头将酒饮尽,哼笑起来:“也莫小瞧你们贺师叔。”

青衣小剑子们被两个老江湖的气势一压,竟也渐渐镇定下来。他们瞧了一眼醉倒在贺洗尘腿上的裴珏, 不禁心生羡慕。

那可是贺师叔的大腿!百年难得一遇的道门传人!谁能轻易睡到?

裴珏此时正抱着贺洗尘的膝盖趴在他腿上, 显然已经睡死过去, 要不只怕不肯如此就范。这小孩平日里飞扬恣意, 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拽样, 如今那双明亮的眼睛闭起来, 睡相却极其乖巧。

贺洗尘一只手拿着酒杯与众人对饮, 一只手却依次摸过裴珏脸上的颧骨、驿马骨、将军骨、日角骨、月角骨、龙宫骨、伏犀骨、巨鳌骨和龙角骨。

考定九骨,参照九行,便可辨人命禄。

世俗界只将九成之术视为算命解忧的方式,在修仙界,诡命师却将此术发展到极致。换骨改命,窥测天道,无怪乎楚门中人个个不得善终。

“如何?”袁拂衣问道。

“无碍。”贺洗尘点头,“楚玉龄只将他的「气」抹薄了一些,小榜首恐怕会不顺些许时日。”

刘闻书登时松了口气:“不顺便不顺,修仙一道,从来就不是坦途。”

“楚玉龄果真睚眦必报。”袁拂衣忿忿不平,“刚出门便如此倒霉,我总觉得此行要出些什么意外。”

“闭嘴吧师兄!”

“会不会说话?”

“袁师兄请你折返回宗!不要再跟来了!”

“闭上你那张狗嘴!”

诸位同门师兄弟纷纷怒骂,十几支竹筷破风疾速射向袁拂衣。袁拂衣侧身一躲,见竹筷入墙三分,摸了摸鼻子悻悻收声,贺洗尘忍着笑意给他倒了杯解酒茶:“醒醒酒,待会儿可不能犯糊涂。”

***

楚家的名声不是很好。「命」和「运」这两样东西缥缈无定,本来就是修仙之人最为关切之事,然而有人可以强行干涉甚至扭变这看不透摸不着的玄虚,无疑便是犯了大忌。

幸而诡命师不多,虽乖戾孤僻,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一百多年前仙魔大战,仰赖诡命师推演,才算出魔域之主的方位。首山剑宗掌门飞来一剑、雷音寺禅师打出菩提印加之稷下学宫数位大儒合力,只堪堪将魔域暴动镇压。

即使立下不世之功,也挡不住楚门的衰落。诡命师终究斗不过天道,暴毙早夭 ,零落四散,如今只余楚玉龄一人。

楚玉龄独来独往惯了,做事只凭心意,不论善恶。别人畏他惧他,背后的闲言碎语,也全然只当放屁,但若惹到他不高兴……不开玩笑,楚玉龄拼着身消道陨也要将人挫骨扬灰!

便是一个如此任性自我的神经病,在醉仙坊一见贺洗尘,却忍不住想要走近两步,最好能与他耳鬓厮磨。

楚玉龄当然没有对贺洗尘产生那种难以言说的缱绻之情。他只是……只是……

“行了!安静一点!”他恼怒地低喝一声,埋在血肉中的根骨却没有响应他的意愿,自顾自地发出清鸣,死命地想追随前方的画梭飞去。

如此桀骜难驯的根骨,恐怕那个小道士也是个冥顽不灵之人!

楚玉龄恨恨咬牙暗骂,却御剑缀在首山剑宗的画梭之后,烈风将他的黑袍卷起,在火红的晚霞中翻飞。

实乃这副不听话的骨头所致,非是他愿!

贺洗尘抬头望过来的那一眼——好似书上说的山灵水秀都在这一眼中——让楚玉龄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破庙里光影闪动,尘埃乱舞,扫落在地的香炉灯台散发出腐朽的气味。

积满厚厚一层灰的供桌上,年幼的楚玉龄蜷在早已气绝身亡的小孩身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锁骨上的红痣出神。

这是娘亲捡回来给我续命用的。他从小耳濡目染,对死亡这类事并不恐惧,甚至还隐隐有些特殊的归属感。

突然,那颗小小可爱的红痣似乎动了一下,冰凉的手指碰上他的手背,一触即离,颤抖着宛若风吹动烛影。

“娘,他还没死。”楚玉龄牵住对方的手指唤道,用心头血绘制法阵的楚母只当他在骗人。

那小孩分明已经死透了,气息断绝,难以复生。

对啊,他不是死了么?

夕阳日暮,巨大的火红圆日中有一条黑色的画梭穿行。甲板上只有两人,袁拂衣将青霜剑抱在怀中,静默不语,身形陵劲淬砺,劈开长风。贺洗尘巍然不动,盘腿坐于船舷之上,绀青色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到底还要跟多久?”

“不知道。”

袁拂衣举步走到他边上问道:“你与楚玉龄真没什么恩怨?我瞧他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你若有麻烦,便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贺洗尘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我确是不知我与他究竟算不算有恩怨!”见袁拂衣皱眉,只能伸出手,白净如玉的手掌在暮光下如烟云般。

“你摸一下我的骨。”

袁拂衣顿时想到些什么,握住贺洗尘的手腕一寸寸地仔细拿捏,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捋去,他的面色逐渐沉重起来,不由得怒道:“你的祸骨便是被他这样换来的?不行!我得找他算账去!”

贺洗尘拽住他的袖子,笑道:“算什么帐?一笔糊涂账罢了。”

二十年前原身小孩病死,被父母抛弃在荒野中。楚家母子将他捡了去,只以为是个早夭的孩童,却没想到里头还有一个初来乍到的游魂。他那时神魂不稳,吱都没办法吱一声,结果便活生生受了换骨之痛。

细究起来,他与楚玉龄也算缘分匪浅。恩怨谈不上,只怪双方运道不好。楚母恐怕也是想寻个死人,不让儿子背上太多因果,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的逆天而行,却种下因果之初。

楚玉龄欠贺洗尘吗?不能这样说。

他本就是鸠占鹊巢的「不知归处客」,二十年前的那个时刻他尚未在那具肉身上完全活过来。要说对不起谁,楚玉龄的过错除了对死者不敬,却与贺洗尘没半分干系。

“总之我与他两不相干,陌路人而已,你并不需要为我出头。这祸骨现在是我的,便由我受着。它对我并没多大影响,顶多就是聒噪了些。”

袁拂衣知道贺洗尘不是迂腐的以德报怨之人,既然说和楚玉龄形同陌路,那便真的没有任何牵扯,可——

“可祸骨相随,恐难成仙。”

贺洗尘诧异地望着青衣剑修,哑然失笑:“世上已无仙人千年,飞升难矣。”

袁拂衣信誓旦旦道:“端看你愿不愿意!老贺,我总觉得你还没认真起来。”

那种应对天道时的闲散淡泊,连首山之巅剑意凛然的屠鸣周和掌门祖师爷爷都没他这样游刃有余。

贺洗尘挑眉,戏谑道:“我可认真了!”

“蒙谁呢!”袁拂衣呸了他一声,见他不想多说,便问,“我听老头子讲过,换骨的滋味很不好受,稍有不慎便玉石俱焚,你当时没事吧?”

贺洗尘的眉毛顿时抖了一下,神魂几欲被撕裂的痛楚又上心头,他的手指不禁攥紧袖口,呲着牙惨兮兮道:“妈的!痛死我了!”

袁拂衣极少见他失态,感到新奇之余又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不痛了,不痛了。”

贺洗尘用拂尘扫开他作恶的手,无奈道:“兴许是换过骨的关系,我与楚玉龄冥冥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他应当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会跟在后面。”

“啧!我还是看他不爽!”

“大局为重,金台礼近在眼前,莫要节外生枝。等把这一船小孩送到稷下学宫,您老人家想打架再去打架。哎,乖侄儿,你恐怕还打不过人家。”贺洗尘揶揄道。

“滚滚滚!”袁拂衣不悦地撇下嘴,突然抽出青霜剑往后一刺,“咱们是招谁惹谁了?怎么牛鬼蛇神都给咱设套呢!”

只见他剑尖所指,法阵波动,猛地从虚空中现出一个清丽少女。身着绯衫,衣带飘飘,赤着一双脚,肤如凝脂,端的是令人心神一荡。

饶是袁拂衣也免不了俗,歪头跟贺洗尘悄声道:“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欺我!”接着又端正神色,正气凛然道,“你这小女子是何人呀?”

“我?”少女伸出染着豆蔻红的指尖,笑盈盈道,“我叫李乘风,是欢喜禅宗的弟子,此次特来拜会袁师兄、贺师叔。”少女妖娆的眉眼满是灵动的狡黠,名字却清俊大气得很。

“你认得我?”袁拂衣见是同道中人,便收起长剑。

“不认得。”李乘风诚实地摇头,眼睛却亮闪闪地望向船舷上的贺洗尘,“我认得贺师叔!”

袁拂衣……袁拂衣不想说话,只想打人。

“欢喜禅宗也要往稷下学宫去?”贺洗尘自然感觉得到不远处另一艘画梭正在逐渐靠近,便问,“李姑娘,你找我何事?”

“金台礼渐近,五都仙门齐往稷下学宫,欢喜禅宗自然也不能落下!”李乘风柔柔行了一礼,“贺师叔,我只是来见你一面,我看见你,心里就高兴极了。”

如此明白大胆的心迹表露,袁拂衣不禁咳了一下。

李乘风也不当回事,脚尖一点,又轻飘飘地往后退去,逐渐消失在风中:“贺师叔,你可别忘了我!”

贺洗尘敛目无言。

“欸,那小姑娘好像对你有意思。”袁拂衣却一脸羡慕地酸溜溜说道,“欢喜禅宗啊,里面的女修个个都漂亮得不得了!”

“老贺,你咋想的啊?”

“明苍公那么开明,想来应该不反对你找一个道侣。”

“老贺你咋不说话?……靠!睡着了!”

袁拂衣郁闷不已,给他施了个定风咒,便席地而坐,入定修行。却不知贺洗尘又一次梦入「快哉亭」,亭下江水碧空,广阔无波的水面上,一个渔翁驾着小舟垂钓。

贺洗尘踏上江水,落脚处泛起一圈涟漪,如履平地。霎时烟雨空蒙,雨滴落入水中,打湿他的拂尘。

忽闻渔翁朗声唤道:“贺小友,老夫特意召来这一场雨,为君洗尘!”

贺洗尘不禁畅怀而笑,手中拂尘一扫,轻云尘尾挥出水雾:“老秦,还你千里快哉风,送君逍遥游!”狂风骤起,孤零零的扁舟在碧浪波涛中起伏不定。

“哈哈哈!”秦丹游八风不动,笑道,“等你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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