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梦谁先觉 (十一)
北冥是五洲最广阔无垠的云海, 从来没有一个人踏上最深处寻得宇宙的尽头,白茫茫的云雾中孕育出许多神秘的传说。
“靠!忘记把楚玉龄和李姑娘也带上了!”骑在龙背上的贺洗尘忽然想起些什么,懊恼地抿起唇,随后便抛到脑后,玉冠上的鹤羽跟着晃荡一下, “也无妨,那俩人想必还会去金台礼。”
世间仅有的龙神庄不周吐出一口龙息,在星空中凝成冰雾, 问道:“你怎么还没和那小子撇清关系, 我看你俩的「气」还纠缠不清?”
贺洗尘笑了笑:“说来话长,我就不说了,反正以后我躲着他点,就不会出什么事了。”
庄不周龙尾轻摆,游入翻滚的云雾中:“诡命师大都偏执孤僻,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哼, 不甘休便不甘休,我还怕他不成!”贺洗尘不以为意地将拂尘架到肩上, 随后正色说道, “龙儿, 魔修之事如何?”
庄不周眼神一凝, 肃然道:“魔域封印松动,仙魔一战, 恐不远矣。”他想起一百年前的魔域暴动, 生灵涂炭, 哀鸿遍野。无数修士散仙前仆后继赶往西洲镇守疆界,白骨堵塞血河,雷音寺超度净化怨气的诵经声没有停下一刻。
贺洗尘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怪不得此番金台礼各宗各派都派出最顶尖的弟子保驾护航,修仙界的前辈们想必已在商量对策,只愿情况还没到最坏的那一步!
两人一时沉肃,忽听恣意豪迈的放歌声从天外由远及近,其声朗阔,蕴含萧萧剑气,有气吞山河之势,教人不禁神思涌动。
“云垂平野。掩映竹篱茅舍。阒寂幽居实潇洒。是处绿娇红冶。
丈夫运用堂堂。且莫五角六张。若有一卮芳酒 ,逍遥自在无妨。”
“妙哉!”庄不周心中郁郁之气顿时消弭殆尽,不禁长啸出声以龙吟相和。
贺洗尘神色微动,起身远眺,蓝色发带翩跹卷起闪烁的星辰,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只见深蓝的夜幕宛若平静的大海,一苇扁舟飘乎自如,舟头的钓鱼人盘腿而坐,唇上微须,发丝凌乱,落拓不羁。
“咿呀呀!这不是贺师弟么?”钓鱼人掀起怠惰的眼皮,故作惊讶道。
挂在他背后的玄铁黑剑猛然弹出一声清亮的剑鸣,剑势如水纹般一圈圈震开,冯虚御风而来的贺洗尘拂尘一扫,翩然落在舟上。
“屠师兄,你怎么每次见了我都要来这一招?”贺洗尘哭笑不得。
屠鸣周拎起手边的酒葫芦闷了一口,理直气壮说道:“我就试试你的功力有没有退步,要是退步了我便把你扔进万重泉里洗洗刷刷,然后送到魔域妖女的床上!”
“噫耶,嫂子知道屠师兄如此清楚妖女下榻之地否?”贺洗尘调侃道。
“莫提她!莫提她!”屠鸣周吃瘪,只觉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杂乱的眉毛拧成弯曲的毛毛虫。
庄不周化为人形,爽朗清举如松下风,笑道:“原来贺儿的终身大事未定,我倒是认识几名仙子,淑丽雅正,就是岁数比你大上几十轮。然修行之人,对岁数哪来那么多计较,贺儿若是——”
“打住打住!”贺洗尘无奈瞪了他一眼,“说的什么乱七八糟,龙儿,屠师兄,你俩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师父都没你们这么多事!”
“哈哈哈哈!我倒觉龙神阁下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屠鸣周早就认出庄不周身份,却也没有多大意外,大概是因为与他同行的是贺洗尘。贺洗尘其人,便是把天上的明月叫下来一块儿喝酒,他也不会感到诧异,只会拎起酒葫芦屁颠屁颠地加入其中。
贺洗尘叹气,问道:“屠师兄,你怎么会在这?”
屠鸣周颇为愤慨地甩了下鱼竿,说道:“我不是被罚去万重泉钓鱼么?钓了一个月没见到一尾鱼,这船不知怎的就漂到这来了!”
庄不周动了动鼻子,揶揄道:“鱼儿们可真不知福,用上皇古泉酿的「杜康酒」当鱼饵,竟也不肯上钩?”
“说到我的心坎上了!”屠鸣周一脸不忿。
“我可去你的!”贺洗尘啧了一声,撩起衣摆抬脚踩上他的后背,“老屠!魔域动荡,快些与我们回去!”
屠鸣周回头,眉眼的嬉笑荡然无存,只剩下凛然的锐意:“当真?”
贺洗尘点头:“当真!”
“操!”屠鸣周面容瞬间冷硬起来,掌舵开路,手上依旧握着钓竿,钓竿下的酒葫芦散发出浓郁的酒香,“老头子怎么没和我透过什么口风?”
“兹事体大,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狂风揉碎星子,行舟推开重重万里流云,疾速驶向中洲的稷下学宫。百年轮转,云下的沧海桑田换了一茬又一茬,新人旧人,客死他乡的,问道登顶的,红颜枯骨,全都化成黄土。
冷风呼啸,宛若拨过弓弦,弦音铮铮,划过庄不周耳旁。木槿色的大袖灌满冷风,他逐渐蹙起眉,最后猛然睁开双目,说道:“屠鸣周,我知道你心急,但是——老哥你走岔路了!这都跑到鲲鹏道来了!!”
贺洗尘一个趔趄,气急地用拂尘勒过他的脖子骂道:“你他妈不认路不早说!”
屠鸣周反手一掌推上他的下巴:“我他妈怎么不认路!不就比别人多花了一点时间怎么就不认路了?!”
“滚犊子,还和我犟嘴!”贺洗尘一口老血哽在喉咙,直接上脚踹开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路痴。
三人一边吵架一边调转方向,还没驶回正确的轨道,忽见云下骤然汇聚起飓风,三千里的浪涛奔向夜空,海底的旋涡同团团簇簇的云气搅拌在一起,翻滚之间偶尔现出黑色的轮廓。
旋风中的庞然大物扶摇而上,不时发出深沉开阔的鸣叫声,三人俱是一震,抹了下脸上的湿漉漉的海水,齐齐“靠”了一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老屠,你钓到大鱼了!”贺洗尘撞了下屠鸣周的肩膀。
“妈的这么大的鱼我一个人吃不完啊。”屠鸣周傻愣愣地应道。
“原来鲲鹏喜欢杜康酒?也不知重碧酒他喜欢么?”庄不周摸着下巴一脸沉思。
***
还有一刻钟金台礼便要开始了。
天上的太阳逐渐走到正中间,日晷上的刻度连成一条直线时,稷下学宫内的钟鼓瞬间响彻天地。
袁拂衣站在队列最前头,眼底一片青黑,显然被八苦梦海折磨地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何离离倒是好一点,还有心神应付各种意外。至于听蝉,从他梦中醒来不见贺洗尘人影时,便一直臭着脸色。
首山剑宗的小榜首裴珏抿着唇踮起脚尖往前探去,各宗领头弟子皆已归位,却独独没看见那个绀青色身影。他不禁烦躁地啧了一声,檐头的玉琉璃瓦当忽然松动坠落,正好砸在他头上。
“你没事吧!?”其他人纷纷担忧问道。
刘闻书连忙赶过来查看他的伤势,见只是砸出一个红印,便松了口气说道:“想必是楚玉龄那一手的后遗症,不怕,倒霉上几天就好了。”他捡起地上完好无损的瓦当,巴掌大的瓦当上用篆书写着四个字——长生未央。周边饰以卷云纹,粗犷纵逸。
“这寓意倒是好,它从檐头落下,偏要到你怀中,便是与你有缘。你好生收起来,师兄去与何同修说上一声即可。”刘闻书笑眯眯地把瓦当塞到裴珏怀中,便又连忙赶回队首。
裴珏怒气腾腾地瞪了台上端坐的楚玉龄一眼,这厮昨晚忽然出现,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当然有资格与老一辈的前辈同席。
金台礼第一序便是点朱砂。所有宗门的弟子依次上前,由稷下学宫的大儒启智开窍。
裴珏深呼出一口气,恭恭敬敬走上十三级白玉石阶,与其他四名小修士跪在招贤台上。
邹廉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温声细语道:“裴珏小友,既入仙途,还望你从今往后谨守本心,卑以自牧,慎终如始。”
“谨遵先生教诲!”裴珏缓缓直起身子,抬头,笔尖殷红的紫毫笔点向他的眉尖。可异象突生,笔尖始终停留在他眉尖一寸许的距离,落不下去。
邹廉一脸诧异,随即颇感兴趣大笑喊道:“哎哟,老荀!我遇到个头壳骨硬得戳不动的小家伙!”台下哗然声阵阵,连裴珏也不禁有点慌乱。
荀烨等了两天也没等到贺洗尘,一肚子火气正好没地方发泄,闻言便沉着脸快步走来,手上一只长峰狼毫笔:“好小子!便让我看看你脑壳有多硬!”
笔端破风而至,在裴珏眉间戳出一个浅浅的印子,他还没反应过来,狼毫笔打了个转,笔尖重重点上额头,一股巨力将他推得往后倒去。
“难为你这么烂的悟性还能抢到擢金令榜首!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袁小子,好生照看好他!”荀烨风风火火给他的脑壳开完窍,又气哼哼地负手走远了。
倒在地上的裴珏汗流浃背,脑袋嗡鸣,望着明净的苍穹小心翼翼地摸了下额头,只觉神思前所未有地清晰。
所幸后来没再出现像他这样难搞的脑壳,待所有人点完朱砂,便举步往镇魔台上去,斋戒入定三日,才算完成典礼。
快哉亭下的江水依旧平静无波,倒映着万顷湖山和稚气凛然的小修士的身影。亭中的秦丹游大笑道:“各位小友,还请自行渡江!”
风中裹挟青翠的树叶,晃悠悠自上而下落到水面,水里的树叶自下而上,以水天为分界线,最后袅袅落在一起。小修士们踩着叶子过河,耳边是看好戏的师兄师姐们指指点点、暴躁不耐的声音,其中以修为最高、最为人模狗样的叫嚣得最凶。
“傻子!撞他啊!敢和咱抢东西不要命了!”
“慢点慢点,不要急。”
“哈!别以为和尚好欺负!”
“啧啧,这个一看就知道心诀背得不熟。”
可怜这些个小孩子差点连迈哪只脚都忘记了,心神不守,扑通一声掉下水。裴珏却丝毫不受影响,除了被溅湿衣袖,倒也安安稳稳地踏上河岸。他回头看了眼天际,阳光和煦,青天碧霄。
“你在等谁?”秦丹游忽然出现树下,双手抄在袖中乐呵呵问道。
“先生,”裴珏连忙行礼,“学生没有在等谁。”
“你这小孩不说实话!”秦丹游哼了一声,道,“也罢,不愿意告诉老头子就算了。”他拿出紫木烟杆,抽了一口烟,转身走开,“这味儿没有流火朱雀够劲儿!”
稷下学宫的五位大儒从各个路口缓步而来,最后聚集在一起,相视而笑,踏向同一条道路,朗声咏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气壮山河,辽阔舒朗!
那些吵吵嚷嚷的师兄师姐们霎时一静,恭敬地将手持于胸前,跟上他们的脚步,高声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裴珏只觉振聋发聩,急忙敛目,抱神守一,静下沸腾的心神后,与其他小修士举步上前:“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大殿中悬挂在钟架上的编钟无人演奏,却忽然发出气势恢宏的乐声,与正气歌一同响遏行云,传到鲲鹏背上的三人耳中。
“快哉!也只有天下修士汇聚在一起才能有如此声势浩大的浩然正气!”庄不周拊掌大笑。
屠鸣周背后的玄铁黑剑倏忽出鞘,剑意凌空:“老贺,我先行一步!”
贺洗尘好笑地摸了摸底下鲲鹏的羽毛,道:“走吧,咱们也上去,等完事了哥哥给你买芸豆糕吃!”他们在鲲鹏道上折腾了很久,以武力恐吓之,好言相劝之,才把这只未成年的小鲲鹏拐来稷下学宫。
众人忽见鲲鹏展翅,遮天蔽日,随后两个人影御风而下,却是两个仙风道骨的年轻人——看起来是年轻人,真实岁数就不好说了。
长风嘶鸣,小鲲鹏不情不愿地展翅掀起三千里江水,一个翻飞俯冲而下,正好满满当当地浸在江中。
远处的五位大儒面露异色,心想龙神不问世事已久,恐怕也是为魔域动荡而来,便朝庄不周躬身行了一礼。庄不周亦回以一礼。
秦丹游自然不会漏过贺洗尘,抬起烟杆朝他吐出一口呛人的烟。贺洗尘不由得捂住鼻子连连后退,又侧过身朝眼巴巴的荀烨赔礼作揖。
“哼!”荀烨瞬间扭过头没有理会。
贺洗尘摸了下鼻尖,忽然被兴致勃勃的庄不周拉过手,踩着树叶子渡江追上人流,混在队伍后把臂高歌。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鲲鹏仰头长啸,与正气歌直冲九天,豪气干云。人间岁月暂且逍遥清平,却不知动荡即将来临。
贺洗尘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最后不禁握紧拳头,瞳光黯淡。
“贺儿,你在想什么?”庄不周扭头问道。
贺洗尘见他也是一脸肃然,便摇头笑道:“我在想……我在想,几时可以归去,作个闲人”
“恐怕没那么容易。”庄不周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乌黑的眼睛撇了他一下道,“闲云野鹤的日子谁不想要,然则——”
“然则天地不平,吾辈唯有竭尽全力,护卫人间。”贺洗尘也搭上他的肩膀,“待此间事了,咱们便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同游山河去!”
庄不周眨了眨眼睛,颔首低笑:“那便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