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最高机密 ⑺
贺洗尘的生活很无趣。
上朝, 办公,一日三餐, 种花读书。除此之外,日子由寒入暖, 他身上的锦帽貂裘也换成了宽袍大袖, 行走之间衣袂翩翩,风度凝远,萧然尘表。
尽管贺洗尘怡然自得,可依旧十分无趣。
大概是为了搅他的雅兴——
“见过大司马。”谢延手捧一盆企剑白墨兰鞠躬作揖, 抬起头来,露出贱不嗖嗖的笑容。
小狐狸堵在他家门口,贺洗尘进退两难, 欲言“谢览之你个混账东西”又止,只能抿起唇委婉地撵客:“小郡公虽被太傅遣到我身旁充当近侍,历练心性, 却也不必连休沐都上门来,免得旁人闲话。”
“闲话什么?”谢延挑眉反问, “姑母让我保护你, 不就是明晃晃地透露众人其中深意么?再说了,近侍近侍,可不就得挨在身边?”
她笑嘻嘻地将手里的石灰釉青瓷盆托高一点, 玉白色的花朵凑到讶异的贺洗尘跟前:“这丛企剑白墨是我托江南的从姊带回来的, 本来花期已过, 但没想到来到洛阳, 竟还未凋零,便连忙拿过来送与梁君!「墨者不白,白者不墨。墨者其名,白者其实。墨而能白,人浊我清 。」企剑白墨正合大司马品性。”
站在台阶上的贺洗尘透过墨绿轻盈的花枝与脸厚嘴甜的谢延相视,几乎要被那双在日光下明亮干净的眼睛闪瞎。
“……多谢小郡公。”他终究还是挡不住她的殷勤,“家中恰有一尊南红玛瑙,以玉抵兰,再好不过。”
“噫耶,梁君何必事事都与我算得清清楚楚?”墨兰花色后的大司马敛容肃色,没有什么表情,但在猜疑不定的谢小郡公看来,他微蹙的眉心竟比坊间的歌伎垂泪还要惊心动魄。
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向来浪天浪地的谢延突然一晃,往后退了半步,低头局促地笑了笑:“花重,大司马叫人搬进去吧,我就不叨扰了。”她将花盆放到台阶上,转身走向巷口。
贺洗尘偷偷瞥见她走远,矜重的神情瞬间垮掉,蹲在门槛上瞅着兰花乐得找不着北——这丛企剑白墨生得极好,花叶挺拔,错落有致,气息静远,可谓上品!
“对了,不知梁君明天有空么?”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的谢延把笑得傻兮兮的贺洗尘吓了一跳,只见他霎时收敛起带笑的眉眼,咳了一下装模作样地沉吟起来,然后一本正经说道:“不巧,某与尚书令有约。”
谢延拖长语调“哦”了一声,把贺洗尘听得眼皮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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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有一温泉眼,因热气如雪,文人骚客名曰「雪堆烟」。浸泡在泉水中时,再添上一杯玄津山上特有的梨花酿,何其乐也!”傅华珣引着贺洗尘和梁愔往傅家的别院走去,一路舌灿莲花,每一处都能说出一段妙事出来,如数家珍。
贺洗尘不时点头应和,忽然旁侧插进清亮的声音:“光禄勋求见「雪堆烟」一面而不得,原来不是傅尚书小气,而是人不对。那人要是大司马,傅尚书恐怕要拱手相让。”谢延虽然还是笑意盈盈,却话里带刺。
傅华珣脸上的笑瞬间转冷,连同袖中的手都微微攥紧。
“家里人总比外人不同,珣姊怜爱阿愔体弱,才让阿愔到玄津山休养。小郡公口口声声说是秉公护卫我阿姊,我瞧着却是来捣乱的。”梁愔平静地回怼过去,末了还羞涩地笑了一下,“阿愔无礼了,还请小郡公勿怪。”
贺洗尘忍着笑意,极其顺手地拍了下谢延的额头:“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也不扰人清闲。谢七郎,乖点,否则我告诉你家姑母,你把她最喜欢的锦纹花石笔架磕破一个角。”他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瞟了谢延一眼,谢延心里头那点被忽视的不爽就昏昏然散开了。
“梁君饶命!”她嬉皮笑脸地说道。
“听说梨花酿要用温泉水烫好才能得其滋味,那就烦七郎先往山上去,替某温酒。”贺洗尘随意找了个由头。
谢延却也不恼,笑眯眯应下。少年人脚步轻快,走了十几步路,忽然转身问道:“梁君,你瞧我身上的衣裳如何?”
雪青绸,如意纹,垂至膝上,衣摆处几点宛若墨梅的黑点,正是风行的寒鸦墨云衣。谢延脚着寻山屐,头发用蓝灰巾绾起,格外秀丽,就站在山花烂漫处,盈盈一笑。
贺洗尘知道她故意寻他开心,却煞有介事地点头赞道:“小郡公龙章凤姿,自然是极好看的!”
谢延哪能不知道他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也没当回事,哈哈大笑:“那龙舟节我就穿这件衣裳!梁君可要好好看着我!”她缘径而上,不过一会儿,拐了个弯消失在三人眼前。
小孩子心性。贺洗尘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转向傅华珣那边,歉意道:“珣姊可解气么?若不解气,我就去谢太傅那告状!”
傅华珣摇了摇头:“无妨,我没放在心上。”
“那就好。”贺洗尘不禁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容,语气恳切,“我只怕珣姊不高兴。”
傅华珣好像被他真诚的目光刺到一般,转过头咳了一下:“华璋先走一步,已经备好房间。这几月隐楼辛苦了,就在玄津山上好生休息一番。”
玄津山的夜色比洛阳城里明朗许多,山风吹皱深蓝的天空,仿佛伸手便能摘到闪烁的星辰。庭院中的浅井上架着一枝竹筒,连接过墙,伸到后院。竹筒中泉水尚且冒着热气流向矮桌上的小瓷缸,小瓷缸中浸了一壶梨花酿,壶口晃晃悠悠地飘起几缕清香的酒气。
“阿愔和华璋没沾过酒,喝一个杯底试试深浅。”贺洗尘给他们定下规矩,“谢七郎年纪小,一杯就够了。”
谢延顿时不满地叫唤:“我满打满算也已十六了,按我老娘的话那就是可以滚出家门的年纪,怎么算小?而且我喝酒从来没有一杯的说法!”
贺洗尘提醒道:“梨花酿烈,后劲大,你酒量不好,酒品不行,还非要喝?”他亲眼叫过这小孩前一秒还和人吹牛皮,下一秒就抱着他一桩一桩地哭诉谢家长辈的不近人情。顺道一提,锦纹花石笔架的事情就是她喝醉时说出来的,贺洗尘捂都捂不住。
“喝!怎么不喝!”谢延自负自傲自命不凡,遇到南墙绝不会绕道而行,要不就把南墙撞破,要不就死磕在那里。
她倒没有把面子看得那么重。谢小郡公可是在贺洗尘的冷脸下还能锲而不舍围着他打转的狠人,早就把面子丢到老家里去了。但庭院中这么多人看着,还有两个俊俏的小郎君,她怎么能怯场?
谢延想到这,忽然隐秘地瞥了贺洗尘一眼,瞳孔中暗藏猜测。她不自觉地屈起手指敲了下桌子,试探地问道:“陛下不能纡尊亲迎乐家郎君,本应指定一名有儿有女的大臣代替,却没想到选中梁君,实在不知有何深意?”
贺洗尘自顾自地给傅华珣满上酒樽,一边笑道:“有何深意?我父母双亡,陛下亦是,同病相怜罢。”
傅华珣霎时被呛到,不由得按上他的手:“慎言。”
“难不成陛下是看梁君至今还未娶亲,就用这种方式暗中催婚?”谢延却不慌不忙地说出自己胡诌的揣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洗尘,观察他的反应。
傅华璋调弦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怀中的七弦琴。
贺洗尘没反应,梁愔却抬起头冷笑:“小郡公自扫门前雪,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管我阿姊的事情?!”
“噫耶,愔郎此言差矣。梁、谢两家好歹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事关大司马婚姻大事,谢某关心一下,说得通吧?”
谢延见多了洛阳里那些世家大族的腌臜事,此时更是往严重里说去:“王氏族内倾轧,里头的郎君各个都跟妖怪化身似的,能活下来都不是简单人!崔氏倒是门风严谨,最为忠义纯直,颇得陛下青眼,但……”她讽笑一声,“崔郎敢嫁,大司马敢娶么?”
饶是不懂朝堂之事的梁愔和傅华璋也能听得出谢延话里有话,贺洗尘却先饮下第一口梨花酿:“这么说来,某似乎只能求娶谢郎了?”
谢延一顿,面红耳赤起来:“也、也不尽然!”
“哈。”贺洗尘将樽中酒一饮而尽,抬眼却是一片伤心,“不瞒诸位,某年少时与一郎君私定终身。然天不怜见,意中人香消玉殒,临终前要我为他守身十年,方可再觅良缘!”
谢延心想骗你个鬼哦!但又想,万一是真的……她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郁郁寡欢地喝下一杯梨花酿。就连梁愔也被他不似作伪的难过唬到,心想难不成是兄长在游学时遇到的女郎?
傅华珣见贺洗尘眼眶泛红,显然也在强压悲痛,狐疑的心也忍不住相信了七分:“纵然隐楼钟情于他,十年到底太过漫长。不知那位郎君姓甚名谁?”
另外两人闻言,顿时关切地往前倾着身体。傅华璋倒是从头到尾神色不变,只有勒出琴痕的手指将他内心的汹涌暴露无遗。
贺洗尘凄凄惨惨用袖子掩住忍不住翘起的嘴角:“那人姓祝,名英台……唉,如今提起这个名字,心里还是……还是……没想到十八岁那年断桥相遇,竟误了终身……”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藏在暗处的燃城翻了个白眼,随后却浮起无奈的笑意。
贺洗尘不指望能骗过所有人,这种鬼话只是给自己找个由头,至于别人信不信,就不是他该思考的问题。反正距离二十八岁还有六年,六年的时间,恐怕那个时候他早就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远走高飞、游山玩水去了!
这个话本一样的故事将众人喝酒的雅兴都搅和没了,只有贺洗尘自饮自酌,自得其乐,最后回屋时,还有闲心扶着站不稳的谢延一步三晃地哼着小曲。
“其实,都是骗人的吧?”傅华珣也被酒气熏得头晕,但没谢延那般失态。她走在贺洗尘身侧,犹豫着问道。
贺洗尘喝了几杯酒,黑色的眼睛却清明冷冽,好像浸泡在水仙花缸里的石子。他只是笑,笑得傅华珣受不了,撇过头,才说道:“是骗人的……我的英台一定还在雨中的断桥边等渡船……他会遇到另一个姓梁的意中人,那个人不叫梁隐楼,或许叫梁山伯……”
傅华珣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来。即使傅家已经和梁谢联手,但她总是下意识地处处提防贺洗尘。无关其它,只是她一旦靠近贺洗尘,总会感受他身上莫名的威胁性和致命性。
你不得不去靠近他,但太过靠近,又会窒息。
这个夜晚众人各怀心事,温泉没泡成,意义不明的噩梦反倒接二连三地涌入梦中。贺洗尘半夜被梦里凶神恶煞的柳宁骂醒,还心有戚戚,便见窗边翻进来一个人影,衣衫不整,脚步踉跄地摸到他窗边。
“谢延?”贺洗尘连忙下床,却被人扑了个满怀。
“咦?我怎么到这来了?”这家伙还醉着,胡乱用双手捧起贺洗尘的脸,定睛仔细瞧了瞧,忽然傻乎乎地笑出声,“梁隐楼啊——”
贺洗尘啧了一声,拿开她的手:“谢七郎,你醉成这样还敢乱跑?”
“我、我没乱跑!我是来找你的!”谢延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却不依不饶地凑到贺洗尘跟前,“你怎么就有意中人了?你怎么就有意中人了?”她翻来覆去地问这句话,贺洗尘无可奈何地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冷茶:“乖,喝点茶解解酒。”
他抬起眼睛,蓦的被月光下皎洁光滑的脊背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转过身。
“喂,梁隐楼,帮我数一下后背的痣。”谢延抱着外衣倒在床上,醉醺醺地说胡话,回应她的是一声怦然关门声。贺洗尘捞起门边的外袍,锁好门,最后仰头看了眼悬在檐角的月亮,深藏功与名地叹了口气。
深夜无人,只有蛐蛐不停地唱着曲儿。山风冷肃,吹得贺洗尘最后一丁点困意全消。他连鞋也一并被锁在门内,索性便赤着双脚,披星戴月地往「雪堆烟」走去。
“表姊?”
现在回去长廊上吹冷风、观夜星还来得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