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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君且去 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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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长思, 六十五岁那年老伴去世,得了精神分裂症——他自以为的精神分裂症。

【今天配蓝色领带?银色的!银色的好看!】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声音嚷嚷着。

君长思手一顿, 将蓝色领带放下,拿起银色领带打了个漂亮的结:“胡里花哨的!哼,哪里好看了?”镜子里的老头清癯高瘦,黑色西装, 白衬衫,银领带,一本正经。

【哈哈,我逗你玩的!】脑海里那个人好像老鼠偷吃了蜜糖似的贼兮兮地笑起来。

君长思早就习惯他时不时的揶揄调侃, 用黑木硬梳仔仔细细将灰白的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 酷得没朋友。

——这个就是他的精神分裂症, 虽然脑海里那个自称贺洗尘的家伙老是强调他不是副人格, 只是糊里糊涂的游魂野鬼而已。普通人要是听到这恐怕要吓一跳,但君长思老爷子书香门第,根正苗红, 坚决追随党追随国家的指导方针,从不迷信。

贺洗尘表示十分敬佩并且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好把精神分裂症治好。奈何君长思脾气古怪, 听他这样一说, 反而不去了。

“长安哪。”君长思执拗地叫贺洗尘这个名字。

【在嘞, 怎么了?】贺洗尘起初还会辩驳两句, 后来也就算了, 他这样叫, 他就这样应。

君长思敲了敲孙子的房门,然后淘米煮粥,一边说:“麻烦你以后唱歌的时候悠着点,尽跑调,我听了睡不着。”

贺洗尘不乐意了:【哦豁!我哄元儿睡觉呢,你什么没做还和我抱怨?下次元儿睡不着你自己搞定!】

“这个不是你唱歌难听的理由。”君长思插上电饭锅的电源,不以为然地嘲笑道。

两人还要继续拌嘴,君自安已经刷牙洗脸好从房间里出来。上白下黑的校服,清爽的寸头,眉清目秀,十五岁的年纪本该是意气张扬的时候,可君自安却一股子沉静游离。

他看了眼擦手的君长思,垂眸轻声叫道:“爷爷。”

“嗯。”君长思一向不苟言笑,只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穿鞋,买你喜欢的瘦肉包去。”

君自安元日出生,小名元儿,五岁的时候查出是高功能孤独症患者,在康复中心治疗五年后,爹妈生了二胎。那个时候老头子痛失发妻,还要打起精神照顾君自安,好巧不巧的,贺洗尘在他体内苏醒过来。

时至今日,也有五年了。一老一少一魂,住在小公寓里,君长思的退休金加上君自安爹妈的抚养费,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连君自安的病情都有所好转。

【不倦,我要吃菜包子。】不倦是君长思的表字,贺洗尘透过他的眼睛看着那一笼屉白白胖胖冒着白气的包子,忍不住说道,【等一下让我尝一口。】

君长思心里笑他嘴馋,买了四个包子带着安安静静的君自安回到家,电饭锅里的粥已经煮好。

【得得得,给你吃。】君长思对这个外来的灵魂体好像有三分的嫌弃加十二分的宠溺,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贺洗尘要求的,他几乎没有拒绝。

贺洗尘只觉得一恍,灵魂体轻飘飘、空荡荡、踩不着地的虚感霎时一重,他便主导了身体的控制权,干瘪枯槁、满是皱纹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随心而动。贺洗尘不着痕迹地从消毒柜中拿出素花碗盛粥,一边问:“元儿,你要稠一点还是稀一点?”

啃包子的君自安讷讷地抬起头,迟疑地看了眼厨房里的背影:“小爷?”这小孩的情绪识别能力不高,却奇异地轻而易举分辨出他们两人。

“哎哟哟,知道我是小爷呢?”贺洗尘顶着君长思那张严肃的老脸,转头笑嘻嘻地咬了一口菜包子,却显出一丝和蔼,“赶紧吃饭,吃完送你上学。”

君自安“嗯”了一声,垂下眼皮,又抬起眼睛慢吞吞问道:“小爷要去给尤自若开家长会?”

【刚才不问我?反而来问你?啧!】君长思不爽地嘟囔了一句。

贺洗尘心里偷笑,说道:“你尤叔尤婶出差,家里头没人,才叫不倦——你爷爷帮个忙。”他慢条斯理喝下一碗粥,老人家身子骨弱,他可不敢胡乱折腾,细致的模样连君长思都看不下去。

墙上的石英表走到七点半,贺洗尘跨上粉红色的小绵羊摩托车,后座载着小朋友轻稳地穿过菜市场和公园,校门口前的林荫道栽满木棉树,树枝上的叶子掉光,开满红艳的木棉花。

君自安抱紧老人的腰,瘦巴巴的小脸依偎着他的后背,听贺洗尘漫无天际地侃大山。

“元儿,你老实告诉小爷,小爷唱歌难听吗?”他显然对君长思的评价耿耿于怀。

君自安抿紧唇:“难听。”

贺洗尘听见君长思冷冷的嘲笑,不由得挤出一个难看的神情:“其实小爷唱歌可好听了,什么江南小调,什么漠北歌谣,都能来上那么一两句。可惜,没摊上一副好喉咙——你听听你爷爷的破铜锣嗓子,能唱什么好听的歌?”

他振振有词地甩锅,君长思不屑地冷哼一声,小朋友的嘴角却忍不住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爷爷很好。”

君自安十岁的时候话还说不利索,所幸摊上两个好爷爷。君长思不是多话的人,只能劳贺洗尘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为这个小孩孤独的世界带去声音。于君自安而言,君长思是负伤累累依旧披荆斩棘的勇士;而贺洗尘,是沉睡于宝石堆上的黑龙,是国王、王子和骑士都惧怕的伟大的龙。

但唱歌还是不好听。

“……元儿咱不能在强权面前低头,要勇于挑战权威!”伟大的龙·贺洗尘恨声道。

初中部距离公寓楼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不远,贺洗尘站在校门口和一步三回头的君自安挥挥手,直到看不见了才骑上小绵羊,往高中部驶去。

高中部和初中部的校门一个南一个北,贺洗尘穿过上学的人潮,把小绵羊停在一众宝马奔驰中间,整理好西装,问君长思:【你来还是我来?】

君长思打了个哈欠:【昨晚被你吵得睡不着,现在有点困了,家长会有什么好听的?自家孩子的德行还不知道?你来。】

君自安这一辈都是「自」字辈,自安,自如,自在……看名字就知道尤自若和他们家颇有渊源。老一辈当年在村子里是一起放牛割草的交情,尤自若出生,还是请君长思这个文化人起的名。后来尤家搬到县城,两家人的关系逐渐疏远。如果不是为了君自安,君长思可能会直接老死在乡下。五年前他戴着老花镜、揣着一大笔钱在网上找公寓,阴差阳错,竟然又和尤家成了对门。说是自家孩子也没错,尤自若那小子考试挂科的时候,总会跑到君家避风头。

学校里的喷泉中间立着一尊白色的女神雕像,裙摆落水,手捧书卷,低眉颔首,姿态文静娴雅。喷泉旁坐着一个金发蓝眼、白皙俊美的高中生,他手里捏着一张成绩单,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双脚,看起来就一养尊处优的小王子。

小王子愁眉苦脸的,似乎遇到什么难办事。人来人往忍不住投去关注的目光,却见小王子眼睛一亮,撒丫子跑向校门口,一边跑还一边嚎:“老头子,你咋才来呢?”十分地道的家乡口音,甭提多出戏了。

贺洗尘没好气地揉乱他的金毛,同样用纯正的家乡话说道:“家长会不是八点半么?我还算早的!”

尤自若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傻兮兮笑道:“那我在等你嘛。”这小孩和沉默寡言的君自安完全不同,撒娇卖俏一点儿不害羞,“嚯!老头子你今天真帅!”

“少给我来这套!你说说你是不是又考砸了?”贺洗尘没有被他的谄媚蒙混过去,“你爸上次找我喝酒可和我一大通抱怨。”

尤自若哥俩好一样搂上贺洗尘的肩膀,偷偷摸摸把成绩单塞进口袋里:“哪有的事?还进步了呢!”

“哦?”贺洗尘狐疑地微扬起头看他。小孩子长得快,前两年还比他矮半个头,今年就已经比他高了。

“那是!”尤自若把胸膛拍个砰砰响,“你就等着老师夸吧!”

“尤爷爷,你看自若的成绩单,其他科也还行,就英语这科没及格。”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贺洗尘说道,“还有就是,他的字也不好看。希望尤爷爷能配合学校的工作,多多督促自若同学关于这方面的练习。”

尤家老大娶了个乌克兰洋媳妇,但好像基因加成都加在个子上,愣是把英语这一项忽略过去。怎么说也混了一半外国血统,念起英语比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还要磕磕碰碰。

贺洗尘只能点头,眼睛瞥向窗内一脸求饶讨好的尤自若,呵呵一笑。

【不倦,等一下你来?】

【嗯,长安你太好说话了,我来。】君长思的话语里隐忍了深深的怒意。

贺洗尘默默地为尤自若祈祷,面带微笑,和班主任礼貌告别,没走两步,忽然被人撞了下手臂。

“对不起。”红毛少女冷淡的小脸上满是不耐烦,却强压住性子停下脚步问道,“您没事吧?”

贺洗尘看了眼她的发旋,温和地摇头说道:“没事。”

高中部开完家长会后放了半天假,小绵羊缓缓行驶在林荫道上,开车的尤自若耷拉着眉毛听君长思的教训,心里嘟囔着老头子真是捉摸不透,一会儿慈眉善目一会儿又冷漠无情的,比他老娘还变化多端。

“英语我不强求,那玩意儿学不会就学不会。但你的字——”后座的君长思声音低沉,没再继续往下说,尤自若却打了个抖。

“看来我教你的硬笔书法都白教了。”当然,还要再加上贺洗尘教的毛笔字。

基本上君自安学什么,两人都会顺手再教一个尤自若。但五年的时间,尤自若的身高是蹭蹭蹭地跟竹子拔节似的往上长,写字还是该站的坐着,该坐的躺着,难看得两个老头都想自戳双目。思及此,贺洗尘和君长思同时苦大仇深地叹了一口气。

尤自若十分识相,老老实实地点头认错。

君长思倒不需要他认错。事实上尤自若也没做错什么事,他没少练字,不好看就是不好看。还能咋地?但君长思有时候也操心,要是君自安能匀三分灵气——不,一分就行——要是君自安能匀一分灵气给尤自若,尤自若的字也不至于烂得像淤泥一样扶不上墙。

【哈哈,不倦哪,你别气了。这混小子没心没肺的,活得开心就行,你还不如多喝几杯茶呢。】贺洗尘劝道。

【我就想不明白,我们两个联手竟然也没能把他教好,真是,真是——】君长思心里头千言万语,最后只说,【唉,随他去吧。】

君长思泄气不已,冷声说道:“算了算了,能写你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尤自若顿时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眼角眉梢顿时活泛起来,却还压着不敢太高兴,委屈巴巴地说道:“我饿了。”

君长思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沉声问道:“你没吃早饭?”

“喝了一杯豆浆。”尤自若声如蚊呐,愣是没敢大声。

老爷子不悦地啧了一声,听得尤自若胆战心惊:“下个路口有一家饺子店,在那里停车。”

“好嘞!”他瞬间现出原形,怪声怪气地叫起来。

家长会上的一切自然被君长思如实反映给尤自若的父母,男女混合双打到来之际,他正在炒菜,炒到一半发现没盐,只能把火熄灭了,换上鞋出门买盐。

对门的尤自若哭得那叫一个响,眼泪不见几颗,只听声音还是很唬人的,只差没把物业招来。这个小把戏从小玩到大,屡试不爽,君长思无奈地摇头苦笑。

【外面好像下雨了,不倦,带把伞。】贺洗尘提醒道。

【好,我得麻利点,元儿快到家了。】君长思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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