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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君且去 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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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搅弄阴沉的天空, 黑压压地好像快要塌陷下来。雨水一滴一滴地砸在脏乱的树叶上,沙沙的微雨斜下, 打湿步履匆忙的行人的肩头。

君长思在超市买了一包盐,眼见灯红酒绿笼罩在灰蒙蒙的风雨中,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芙蓉王,用打火机点燃烟头, 白色的烟雾只在喉咙里一个来回,便缓缓叹息一般呼出口。他不在君自安面前抽烟,怕教坏小孩子。

【我也来一口。】贺洗尘说道。

“不要过肺,”君长思把烟灰弹进垃圾桶里, “我还想多活几年。”

贺洗尘不禁低声笑了笑:【你这老头什么时候如此惜命了?】只听一声冷哼, 他便被君长思推了出去, 手里头的烟只剩下个烟屁股, 烫在他的指间。

“老头子真小气。”贺洗尘笑骂,将烟捻灭,扔进垃圾桶里, 自己重新点了一支烟,“「玄天水烟」「朱雀流火」「白龙破魔」, 啧啧……哎, 现在的芙蓉王也不错!”

【你叨叨些什么?】君长思问。

贺洗尘撑开黑色的雨伞, 信步踏进雨中:“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谈也罢, 不谈也罢。”

确实很久了。几百年前他和秦丹游、庄不周等人围坐在快哉亭里, 一人一杆烟管, 把江水弄得云雾弥漫,烟雨微茫。荀烨有时看不下去,便抓何离离召云唤雨,非搅坏这几个老家伙的雅兴不可。

雨落在地上溅起四散的水花,打湿黑色西装裤的裤脚和皮鞋。归家的黑尾燕扑棱着翅膀,从高高的电线上俯冲而下,飞进哪户人家的屋檐。

【快清明了。】

贺洗尘手一顿,轻烟慢悠悠地随风向后飘散。他把手伸到伞外让雨水淋灭烟头,温声问:“要回老家么?”

【嗯,书言就等着我去见她。】君长思似乎回忆起往事,絮絮说道,【长安哪,你记得么,当年我和书言还没结婚,老是托你帮我俩传信,呵呵,有一次你爬上她家墙头,差点被当成偷儿打断腿。】

君长思命不好,幼年失怙,少年失恃,满腔才华,却在十年浩劫中被地狱的牛鬼蛇神磋磨筋骨。那滚烫的烈火意图将他的血性傲骨烧成灰烬,到头来却只让他愈加坚定。那段日子是多么痛苦啊,唯有况书言是他的光、是他的药、是他苦不堪言的人生中甜甜的糖。

从青梅竹马到永结同心,君长思把况书言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况书言死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劈成两半,一半跟着埋进土里,另一半也不想活了。天公不作美,游魂野鬼贺洗尘突然出现在他身上,原因不明,整天嚷嚷着要吃肉要喝酒,要吃茶要抽烟,整个跟一土匪似的,把他烦得骂咧咧,却把死的念头暂时抛在脑后。

现在君长思不想死了。他死了,君自安怎么办?他死了,这只喜欢胡闹的野鬼怎么办?他不能死。

【你年纪最小,你大嫂最疼你,清明就去看看她吧。】

贺洗尘知道老头子把他当成他早逝的幼弟,却从善如流地点头说道:“自然得去。”

伞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盖过行人来往的脚步声,只有少女飞快地踩过水坑的声音由远及近。钟意背着书包奋不顾身地奔跑着,跑出家门,跑过十字路口,跑过撑着黑伞禹禹独行的老人。那头湿漉漉的明亮的红发高高地扬在半空,宛若雨中的火焰,是黑白灰的世界中唯一的色彩。她像血雀,浓烈得足以冲破世界的寂静。

“喂!小姑娘!伞给你,别生病了!”

钟意猛然一顿,喘着气回过头,神色诧异。她的眼珠子极黑,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却没有颜色。不远处的老人把伞伸到她这个方向:“我家就在附近,你拿去用,小心感冒。”

【长安,告诉她不可以在马路边上横冲直撞,太危险了。】君长思不悦地说,【小孩儿!胡来!】

贺洗尘忍俊不禁,还没转告他的叮嘱,红发少女却摇了摇头,一边往后退一边感激地说道:“谢谢您!”她又跑起来,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逐。

【这——怎么回事?】君长思疑惑地问道。

“可能——”贺洗尘思考了一下,“好吧其实我也不清楚。”

两个老头子回到家里时,没来得及放下书包的君自安正站在饭桌前,偷偷夹起一块西兰花放进嘴里,看见君长思站在门口,顿登时把手往身后一收,笑得眉眼弯弯、傻不拉几的。

【哈哈哈哈。】贺洗尘笑得十分快意,【抓到元儿这个小贼了!噫耶,一脸做贼心虚,摆明了没干好事。】

君长思把雨伞挂在门外,说道:【看来你没少干坏事,才能一眼看出他干坏事了。】

【……我才没有嘞!】

【嗤。】

十岁的君自安和君长思住在一起的第一天,鸡飞狗跳。

因为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的恐惧,君自安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哭喊着。睡眠障碍更加难办,小孩儿蒙在被窝里微微啜泣,疲惫的君长思却无可奈何。贺洗尘实在看不下去,把他踢进脑海里,取而代之,然后握着小孩冰凉的手,温声细语地哄人、唱歌、讲故事。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故事——勇士跨越森林和大海,在山里找到沉睡的黑龙。一人一龙达成契约,讨伐作恶的国王。

后来讲完了一千零一夜,贺洗尘和君长思转而去书店买经史子集,每天读诗诵文。老实说这俩人朗诵古诗词可比念童话故事有激情多了。

两个老头也吵架。有时观念不和,双方引经据典,互不相让。吵得最凶的一次,君长思气势汹汹杀到菜市场买回当季的榴莲,自己捏着鼻子咬了一口,然后把万般惊恐的贺洗尘拽出脑海感受榴莲独有的香气和口感。多么凶残且幼稚的报复啊!

【靠!下次我要去吃臭豆腐!】缩成一团的贺洗尘半死不活、狼狈地威胁道。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你自己掂量着办。”君长思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窗户前的君自安抱着黄澄澄的柚子,恬然地翻看《代码大全》,时不时用柚子皮磨小尖牙。

“不要装死,今天轮到你做饭。”

贺洗尘冷冷地笑起来:【当然,今天吃苦瓜!苦瓜炒鸡蛋,苦瓜汤,苦瓜酿肉!我专挑最苦的买!】

君长思手一抖,茶泼了一身:“睚眦必报!小人哉!”

【呵,彼此彼此。】

日子吵吵闹闹走过五年,当年脆弱敏感的小孩儿长成如今善良坚强的君自安,这算起来就是人生一大幸事。

“八月十五雁门开,孤雁头上带霜来……”贺洗尘握着小孩的手,轻声哼唱河北民歌。月白的夜光照进窗户,钻入柔软的被褥,深蓝色的鲸鱼在墙上翻涌。床头的暖黄色灯光仿佛浸在海里的太阳,静寂而神秘。

君自安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一暗,却是贺洗尘用手蒙在他眼前:“闭上眼睛。”

鲸鱼下的小孩点头。

“真乖。”

***

天刚现出鱼肚白,尤自若便出门跑步锻炼身体。自家老娘年轻时是精灵一般的乌克兰美人,尖耳朵,水晶蓝的眼睛,遗传到他这,同样的金发蓝眼,五官却多了几分东方的含蓄美。他的身高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但小学的时候,却跟豆芽菜一样瘦小,还因为异于常人的外貌,经常被人欺负。

尤自若绕公园跑了三圈,随后便在公寓楼下休息了五分钟,好像掐着点一样,贺洗尘和君自安从楼道缓步下来散步。

“老头子!元儿!!”他眉开眼笑地挥手。

“臭小子。”贺洗尘已经习惯他没大没小的叫唤,君自安的眉头却一皱,冷酷说道:“若哥,不要叫我元儿。”

尤自若嘴一撇,趴在贺洗尘肩头哀怨道:“老头子,元儿长大就不可爱了!我的心好痛!”他捂住眼睛装模作样地哭起来,没掉一颗眼泪,从手指缝里悄悄看贺洗尘的神情。

奈何贺洗尘这人更加冷酷无情,笑了一下:“那你使劲心痛。”

【你这样不好。】君长思说道,【但干得漂亮!】

众所周知,尤自若其人,纠缠不休的烦人劲实在难以消受。

“行了,起来,一身的汗味!”贺洗尘嫌弃地拍了下他的狗头,“元儿不准你叫,你也别这样叫了。哎,若哥,你可行了!”

“嘿嘿嘿。”尤自若见好就收,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黄铜铃铛,铃铛用红色的绳线系着,一摇就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我爸去沙漠给我带了几个驼铃,给你一个,给——给阿元一个。”

君自安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出反驳的话,只是点了下头,接过驼铃。

“这个土特产挺别致。”贺洗尘把黄铜铃铛装进上衣口袋,“走走,去公园逛逛,我和老纪约好了,今天要去下象棋。哼哼!看我把他杀个落花流水!”

【长安,别说大话。】君长思冷不丁泼冷水。

【你给我等着瞧!】贺洗尘眉毛一扬,举步就走。

两个半大小孩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高一矮,身量高的金发少年神情灵动,身量矮的黑发少年文静清秀,这幅画面十分安逸,就跟……就跟老人牵着金毛和柯基遛弯似的。

“阿元,今晚我去你家吃饭,叫老头子煮我的饭。”尤自若歪着脑袋悄声道。

君自安不太乐意,皱着眉说道:“你干嘛来?”

“我家那俩口吵架了,用英语吵!我靠!看他们那架势没吵个三天三夜不会消停,我夹在中间我还能活吗?”尤自若瞪大眼睛。

君自安想象了一番两个炮仗互杠的场面,不禁一哂,点头答应下来。

金毛小王子立刻喜笑颜开,好像尾巴都兴高采烈地摇起来了。

说起来谁又能想到尤自若小时候是自卑又阴暗的性格?

瞧瞧上文,没皮没脸,整个就一阳光少年。可确实如此,小学五年级的尤自若就是被人围在墙角揍的刺头。没规定刺头就不能自卑又阴暗。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被同龄小朋友编排歌谣,暗地里取笑讽刺,如果不小心碰到他——喂!你中诅咒了!

对尤自若有意无意的孤立,似乎是班集体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心里那股子气没地儿撒,整日寻衅滋事,然后就被围在墙角揍。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尤自若呲着牙单挑六年级四大天王,毫无疑问输得一塌涂地。他张牙舞爪地想要掀开束缚挣脱开来,然而脑袋却被死死地按在墙上。

“我靠!小朋友们打架啊!”街口忽然传来一声惊怒的呼喝,拉杆箱的轮子划拉过碎石路,最后停在他们面前,“松手松手!打架就打架,但没轻没重就不行了!”

老人威严的声音把几个小朋友吓得一哄而散,只剩地上一个尤自若,依旧睁着一双不服输的眼睛,犟脾气一声不吭。

“我看看,有没有伤着?”贺洗尘头天进城就目睹一起斗殴事件,再加上找不着路,心情实在不是太美妙,沉声问,“你听不听得懂我说话?”他酝酿了一下,拍着额头叹道,“坏事儿,太久没说英文我也给忘了。不倦,你能来两句不?”

尤自若不知道他在问谁,爬起来说道:“我听得懂,我不是外国人……我……”他似乎十分委屈,眼泪忽然哗啦啦流下来,瘪着嘴抬起脏兮兮的小手抹了下脸。

贺洗尘一顿,恍然大悟,把他的爪子从脸上拿下来,用干净的纸巾给他擦眼泪:“行嘞,我知道了。这位、这位少侠,可不可以给老朽指条明路——”

尤自若打着哭嗝,瘦不拉几的小模样看起来是真可怜。

“得得,少侠你家住哪?我先送您回去,您这样我也不放心哪。”贺洗尘拍掉他脑袋上的尘土,双手作势要抱起他,结果一用力,没能抱起来。

【不倦你,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啊。】他神情微妙地鄙视道,心想就这么一只金毛小鸡仔都抱不动,实在丢人现眼。

【……百无一用是书生。】君长思竟也没反驳。

贺洗尘泰然自若地咳了一下,改为牵他的手:“走吧小少侠。”

尤自若胆大心大,也没怀疑他是个坏人,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家住在毓明公寓。”

贺洗尘脚步一顿,诧异地低下头:“有缘啊少侠!”

尤自若确实很庆幸当年那位不知事的愣头青少侠能遇到贺洗尘(君长思)这个老江湖,要不就他家里那两个活宝爹娘,就算没长歪,恐怕也得费很大的功夫才能走上正途。

***

临近清明,君长思收拾好两套衣服,带君自安回老家。客运站里人声鼎沸,君长思取完票,一手拉着君自安,兜兜转找候车站。

【不倦,你可别迟了。】贺洗尘见他在同一个路口同一块招牌转了三次,愣是没转出去,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闭嘴。】君长思不胜其烦,左看看有看看,最后扭扭捏捏说道,【要不你来?】

贺洗尘无奈地唔了一声,接管身体的控制权,叹气四望,忽见前头一个红色的人影——钟意捏着大巴车票,目不斜视,背着旅行包走过。红色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脑后,与前几天在雨中的狼狈模样大相径庭。

“找不着路,那就问路呗。”贺洗尘揽过君自安,“元儿,走,带你去认识个漂亮姑娘。”

钟意不算特别漂亮。发红如火,衬得她肤白如雪,高冷不可接近。钟意的棱角太过分明,眼神太过冷淡,凉丝丝的好像随时要把人刺伤。她举止怪异,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隔着三米远都能感觉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姑娘你好哇!”贺洗尘那张老脸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好吧,总有些人能自动忽视钟意的冷脸,要不然她的朋友从哪里来呢?譬如眼前的老头,譬如君自安,譬如尤自若。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由贺洗尘和君长思连接起来的故事,似乎终于缓缓翻开了第一篇章。

钟意在君长思老家的前一站就下车了。

大巴车从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驶入青山绿水的乡下,水泥路两旁是一亩亩春稻,碧翠欲滴,顺着风势轻轻摇摆,发出细碎的好听的声音。

“老师!您回来啦!”蹲在村口水沟边啃苹果玩手机的年轻人远远地看见爷孙俩,便站起来挥手。

贺洗尘颠了一路,早就累得七荤八素,他把位子让给君长思:【你来应付。】

君长思一瞬间差点被乏力迟钝的神经和身体压得腿一软,呼出一口浊气才老神在在地应道:“嗯,回来扫墓。”村子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但凡念过点书的人,几乎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这样光辉的履历称得上一句德高望重。

老家没有人住,没有人住的屋子看起来总是更加衰老,和邻居相比,透着霭霭的暮气。君长思、贺洗尘和君自安三人的到来,给老房子增添了一丝生机,仿佛仅凭这一丝生机,又可以延绵几年。

碗柜里的碗筷,阁楼的被单,蛀虫的木桌木椅,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一瞬间淹了门前的排水渠。邻居家的老熟人过来帮把手,还要一直忙到黄昏。君自安的裤腿和袖子湿哒哒的,坐在门槛上看君长思和相熟的老头儿聊天抽烟。

群山起伏,夕阳西下。这个夜晚伴随着野猫叫_春的嗷叫和蝈蝈蛐蛐儿的鸣唱,他少见地睡得十分安稳。

第二天清明时节,明净的凉风拂过绿草山坡,君自安被邻居的小伙伴们拉到水田里摸鱼摸螃蟹,君长思则提着一小罐金漆和一支毛笔上山扫墓祭祖。

他撇开墓碑上的蛛网,用金漆将碑石上褪色的字重新描上一遍。君家的墓地大大小小埋了十几口人,病死,老死,有饥荒年代饿死,也有命途不济横死的。况书言的碑文是君长思亲手刻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墓碑是他的字迹——隔着几步路,不远处的碑石上刻着简陋的七个大字「吾弟君长安之墓」。

君长思忙活了许久,才有闲暇坐在况书言墓前歇息。他没带果品鞭炮,也没带香烛纸钱,密林中偶尔有一两簇烟雾升腾而起,脑海中那个话痨鬼竟也安安静静地陪他看山听风。

“长安哪,”君长思慢悠悠叫道,又摇摇头说道,“不对,错了,你不是长安,长安在那里头……”他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起先是不愿意承认,后来是开不了口。

【不倦——】贺洗尘想说些什么,君长思却继续说道:“「长」字辈里,撇去其他堂兄堂弟,我还有两个亲弟弟。长信头脑灵活,做事稳重,不需要我操心。”他折了一枝草叶子,在指间不断搓捻,“长安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读书的时候,满院子围满大姑娘,就为了看他一眼。”

【真了不得,我也想看看有多俊。】

“哈哈,”君长思低声笑了两下,“你去溪边问一声洗衣服的姐姐婶婶们,哪家儿郎最好看?肯定是我们君家。而家里头谁最俊俏,十个有八个会说长安,剩下那两个,一个瞎眼,一个有仇。”

贺洗尘也笑起来:【噫耶,好个少年风流!】

“说什么风不风流的,几十年前你风流一下要被别人当成流氓追打。”君长思啐了他一声,“长安只喜欢过一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现在也得六七八十了……”

【六七八十对我来说也还是小姑娘,小姑娘不分年龄,只看她可爱不可爱。】贺洗尘说道,【况书言况小姑娘也可爱得紧。】

“嗬!对你大嫂怎么说话呢?”君长思拧起眉毛,忽然温柔下眉眼小心翼翼说道,“书言,别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和长安同样的年岁和性子,不懂事。”

贺洗尘心里一暖,笑问:【不倦,你怎么知道我和长安年岁一样?——我说呢原来你就因为这个而把我当成长安?】

“你和他一样,老喜欢给我惹麻烦,行事一点都不着调,我估摸着差不离。”君长思惆怅地叹了口气,“你要真是野鬼,死的时候也还年轻。”

贺洗尘心想我的命可比你长多了,不年轻不年轻。可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性子浮,好逞口舌之快,仗义执言,后来——”君长思有些说不下去。那十年发生了太多事,他被抓去批_斗,况书言为他熬坏了身体,君长信躲到深山中勉强过活,而君长安,那名白净的少年郎,则永远停留在苦痛的岁月中。

“贺洗尘,”这是君长思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洗尘,你说「命」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谓「命」,趋避不得。】贺洗尘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

“我总觉得老头子这几天不太对劲。”下课铃一响,尤自若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初中部逮人,“阿元,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清明过后,君长思的心情明显有些低落,郁郁寡欢得连君自安都察觉到一些端倪。他抿起唇,眉毛皱在一起。尤自若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也不清楚原委,不由得烦恼地挠了挠头:“我去看看老头子吧。”

君自安心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就点点头应承下来。

“对了,之前听老头子说他想要吃椰子,走,我们给他买椰子去!”尤自若灵光一闪,“他肯定会高兴的!”

君自安的眼睛顿时一亮,连声音也活泼几分:“若哥,真有你的!”

两个少年一个傻一个呆,屁颠颠跑去水果店,买了几个椰子,提在手里兴冲冲跑回家里,还没打开门就大喊大叫:“我们回来了!”

“爷爷,我回来了!”两人的笑容突然停滞在脸上,慢慢演变成目瞪口呆的惊恐。

窗台上的青藤生长得十分茂密繁盛,缠着栏杆爬了有半层楼高。虎刺梅和山茶花在阳光下绽放出红色的花朵,泥土湿润,应当刚浇过水。窗前的老人弯着腰,给坐在椅子上的红发少女编头发。

【我只会编麻花辫。】君长思握着手里柔软的红发,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巧了,我也是。】贺洗尘笑嘻嘻地看他笑话。

君长思不爽地啧了一声,转念便把贺洗尘踢出脑海,还恐吓道:【你别把小姑娘弄哭了。】

他们俩在公园里摆棋,大杀四方、酣畅淋漓之后,看时辰要放学了,便打算回家做饭。半道上又和红发小姑娘遇到,这回小姑娘可没前三次那样又酷又不好惹,耷拉着眉,眼泪不要钱地掉。

“你的头发乱了哦。”

贺洗尘用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把小姑娘拐回了家。

其实他们不止见过三次面。

不谦虚地说,钟意是学神,站在制高点、让尤自若等学渣膜拜的那种学神。后来君自安升入初中,常年稳居第一。两人虽不在同一年级,但互相耳闻对方大名。某种方面上,钟意十分关注君自安——的成绩。于是经常被他俩缠着的酷老头,也进入她的视线。

砂锅里的黄豆苦瓜排骨汤发出咕噜噜的沸腾的声音,贺洗尘笨拙地将红发分成三股,心想练剑都没这么辛苦,他能拿剑挑起碧波江水和花上雨露,可如今戴着老花眼镜却没办法驯服不听管教的长发。

“爷、小爷?”君自安讷讷地叫道。

贺洗尘没有回答,用发圈把发尾固定后,才长舒出一口气,抹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汗,抬头应道:“元儿回来啦。”

“钟意?!”尤自若忽然叫出声,“我靠!学神!”

“都认识?”贺洗尘敲了敲发酸的后背,“你们年轻人先聊着,我去看排骨汤好了没。”他走进厨房,洗好手,掀开锅,舀去汤面上一层灰色的浮沫,关火,一气呵成。

客厅里的气氛却没他想象的融洽,连尴尬都算不上,简直可以说是针锋相对。

尤自若倒挺想和钟意套近乎,奈何君自安一副戒备防守的模样,钟意也一脸冷漠,他抱着椰子坐在中间,感觉就像夹在狐狸和蛇中间的草食兔子,格格不入。

“老师给我们看过你的高分作文,字很好看。”君自安这话不知是褒是贬,越咂摸越觉得味儿不对。

钟意却施施然一笑,挑眉说道:“上次回初中看望老师,偶然见到你的试卷,物理卷错了一道白痴选择题,有点让我意外。”

“……”君自安一梗,嘴硬道,“……笔误。”

瑟瑟发抖的学渣小王子默默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

借由那一锅黄豆苦瓜排骨汤,三个小孩正式结交,关系亦敌亦友,扑朔迷离。钟意被女生找过麻烦,尤自若也被人调侃过,至于君自安,由于过分纯良的外貌至今没引起任何人的遐思。

暑假,君长思参加了在公园里一起下棋切磋的棋友的葬礼。葬礼举办得十分隆重,他穿着肃穆的黑西装,扫了一圈或真情流泪或假意哭泣的众人,郑重地向死者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

“以后我绝对不要举行葬礼,要是我儿子跪在我灵前哭,我会忍不住诈尸打爆他的狗头!”君长思骂骂咧咧地说道。

【高血压,小心你的高血压。】贺洗尘跟操心的老妈子一样提醒道。

“死不了!”君长思气昏头了,服服帖帖梳在脑后的头发掉下一缕,盖在他眼前。他忽然停下脚步,扶着墙脸色苍白。

【高血压犯了?!】贺洗尘被吓了一跳。

“不是……”君长思艰难地摇了摇头,“闪到腰了……”

【……啧,真有你的。】贺洗尘又嫌弃又忍不住松了口气,【走开!我来!】

勇士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可那头黑龙只要一出现,必定带着万千雷霆和灼热的龙炎,踏平一切险阻。可就算是黑龙,也有抵挡不住的事情。他们默契地没再提葬礼的事情,死亡的阴影终究还是成为横亘在心中的顽石。

夜晚,星辰藏在厚实的浮云后,没露出一星半点儿形迹。浅蓝的窗帘拉到两边,可以清晰地看见外头亮起的灯光。

君长思睁着眼睛,半宿无眠。

“睡了吗?”

【……嗯。】

“我明天去立个遗嘱。”

【好。】

“不要告诉元儿。”

【我知道。】

君长思闭上眼睛:“洗尘哪,你要真是野鬼,我死了就占了我的身体吧……还是算了,我又老又病,身上没一块儿是好的。你还是去投胎,投个好胎,不要再跟着我受苦。”

贺洗尘久久未答,直到君长思陷入梦境,冥冥间才响起一声长叹。

***

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君自安越长越高,越走越远,君长思的腰越来越弯,头发越来越白。他那张严肃的老脸由于病气,终于失去了威严的威慑力。但棋风仍旧十分凌厉,应该说有时很温和,有时凌厉得过头。

“若真的有来世,”君长思靠在躺椅上,温暖的阳光从窗户上照射在他身上,“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到时要怎么去找你。”

贺洗尘一顿,莫名有所预感,却还笑嘻嘻说道:【哈哈,你不先去找况小姑娘?至于在下,在下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不倦去问问哪家儿郎最俊俏,那便是我了。】

“哼,没脸没皮。”君长思不留情面地嗤笑出声,他看了眼窗台上含苞待放的山茶花,神情微敛,忽然说道,“我总觉得我撑不下去了。”

贺洗尘心里一沉,肃然说道:【不倦,你撑不下去还有我替你撑下去。】

“别,你早该走了,何必困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君长思喘了口气,颇为骄傲地笑起来,“我这一辈子,生老病死,只差最后一步,我不怕!洗尘哪,我不怕,我死了就去找你,我、我还能见到书言!”他突然捂着胸口咳起来,脸色泛起潮红,最后瘫在躺椅上,气若游丝。

【你别说话,不倦……我们、我们俩换个位置。】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贺洗尘不敢贸贸然动作,生怕一点变化就无力回天。

“够了,你替我受了不少苦,最后这点就让我来吧。”君长思半眯着眼睛,“等我睡一觉,我就起来给元儿做饭……”

他枯瘦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子上的驼铃忽然发出清脆悠长的铃声,回旋在空无一人的房屋中。暖风轻轻地吹起浅蓝色的窗帘,覆盖住墙壁上翻涌的鲸鱼,仿佛一瞬间,那条鲸鱼潜入大海深处,不再归来。

【不倦,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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