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酒吧打烊,傅错照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回后台小屋放好乐器,转身时他看见沙发上的黑色大衣。
无人的酒吧很安静,这间小小的房间也带来一种拥抱般的安全感,还有那件大衣,像是这个小房间里画龙点睛的一笔,是这个场景的魂。
他望着它发了一会儿呆。
时间好像停滞在这一刻,他还能想起醒来时这件衣服盖在自己身上的温度,想起那个晚上隋轻驰唱的每一首歌。
他唱了《城堡》《时间倒退一万年》《beautiful》《带不解风情的你来摩天轮》,四十万就这么一夜送给他了。
那晚他其实想对隋轻驰说,你能不能不抽烟了,但又倔强地不肯开口,开口就是在求他,他不想求他。可也不得不承认,即使隋轻驰的嗓子不如从前,他唱歌时依然触动灵魂,只是他音色里的那些划痕和伤疤更多了,密密麻麻,像那么多年被陨石侵袭得变灰的月亮。
这是隋轻驰留给他的第二件大衣,从深沉的蓝色,变成了更深沉的黑色,那天姚可提起大衣翻开领口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它们是同一个牌子,可能只是巧合吧。在沙发上坐下时他心想。
也可能不是巧合,手心摩挲着柔软得有些发痒的面料,他就是认定了什么绝不放手的人,对衣服也一样。
和影子小满在这间房准备乐器时,影子问他:“傅错哥,这是你的大衣啊?怎么丢这儿啊,我看你昨天就放这儿了,小心被压坏了,这牌子超贵的。”
他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不说话,当做默认。小满提起大衣,说:“我也想买件这个样子的,这牌子肯定买不起,就不知道淘宝有没有山寨同款,错哥我能穿一下看看吗?”
傅错抱着吉他,愕然地抬头看向他。
小满正把那件大衣比在身前,等待他的答复,他看起来一点都不认为自己会被拒绝。
傅错放下吉他站起来,把那件大衣拿了过来:“你不适合这种风格。”
影子也笑起来:“你丫穿不出这种贵气!”
回忆至此,傅错叹了口气,把衣服叠起来,找了只纸袋:“只能带你回去了。”
黑色的大衣轻声放入纸袋,很乖巧,像熟睡的猫。
《地表最强音》下一期录制就在后天,明天是最后的彩排,下期录制的是隋轻驰组和童冠东组的pk,童冠东作为国内最知名的音乐制作人之一,挑人和选歌的眼光非常独到,组下有一位实力和夺冠呼声非常高的选手,虽然唐杜挑选的四名学员包括钟岛在内实力都不弱,但是因为隋轻驰作为导师不给力,网上已经开始议论这组搞得不好要被全灭。
而汪小鸥万万想不到,隋轻驰前一天才说打死不会去彩排现场,今天却改变主意了。
他是临时决定要去的,电视台都没人知道。隋轻驰穿着一件红色羽绒夹克,冷不丁出现在cbs大楼的电梯前,工作人员都吓了一跳。电梯刚从楼上下来,门一开,里面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抬头看见他,脚步都卡了壳,晃过神后才赶紧出来。隋轻驰走进去,和隋轻驰擦肩而过后两人还止不住地一直扭头看他。
汪小鸥打了卡,按了楼层,电梯门滑拢,隋轻驰的目光本来没有焦点,门合拢时他才从缝隙里盯了一眼外面打量他的两人。已经习惯了,但还是不习惯,这种处处被人当活体展品参观的感觉。
汪小鸥从合拢的电梯门的倒映里看见隋轻驰在那一瞬的眼神,是非常凌厉的,电梯开始上升后他才移开视线看向电梯的指示面板,身体放松了下来。
隋轻驰到的时候台上正好吴潇在彩排,现场导演没注意到隋轻驰来了,几名工作人员先发现了,赶忙跑去通知了导演,舞台导演忙回头,看见隋轻驰走过来神情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导演询问隋轻驰的意见,但吴潇的演唱已经是尾声了,隋轻驰没发表什么意见。汪小鸥注意到吴潇注意到隋轻驰来了后的表情,很有些难堪不自在,隋轻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头问导演:“还剩谁?”
“就剩钟岛了。”
隋轻驰说:“好,我看看他的吧。”
汪小鸥一看就懂了,隋轻驰就是来看钟岛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是因为那些他粉丝对钟岛的谩骂。她抬头看着隋轻驰的背影,吸了吸鼻子,心想爷你真是个好人!
吴潇离开后现场休息了十分钟,音乐总监也过来了,隋轻驰问:“他唱什么?”
“啊?你还不知道吗?”总监下意识回了一句,一旁的舞台导演清了清嗓子,总监才注意到这么说像在指责隋轻驰,就说,“他唱你那首《beautiful》。”
隋轻驰眉毛立刻皱了一下。
休息这段时间汪小鸥就陪隋轻驰坐在观众席看台第一排,节目组可能觉得他才倒了时差有点累,想给他搬一把椅子到舞台近处让他好观摩彩排,隋轻驰说不用了,我从观众席看看舞台效果。
坐下来这段时间隋轻驰一直没有说话,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表情有些冷峻地看着舞台上忙碌来忙碌去的人们。
和隋轻驰待在一起就是这种感觉,尤其是他不说话的时候,汪小鸥心想,有一种深海般的压力,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吸附在海床上的海草那么无助,只能随波逐流,不敢惊扰他。
钟岛显然是知道隋轻驰来了,舞台还没准备就绪他人已经过来了,汪小鸥东张西望时先发现了他。少年走过来时摘掉了帽子,越靠近隋轻驰,他脚步越踯躅,这不奇怪,汪小鸥心想,隋轻驰不是唐杜那样有亲和力的明星,他是那种锋芒刺眼的巨星,第一次见到隋轻驰时她连话都说不利索,后来有一次在机场,她在柜台改签,办好回来后隋轻驰说了声原来你不口吃啊,她是有点惊奇的,因为当时排队的人不少,隋轻驰站得离柜台位置很远,机场噪音又大,他都能听见她说话。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隋轻驰以为她口吃……
对钟岛她一直挺有好感的,感觉像看见了少年时代的隋轻驰,特别神奇,便主动转头对隋轻驰说:“钟岛来了……”
适时台上音响砰了一声,隋轻驰才很慢地朝右手方向抬了下头,长相俊美的年轻人就站在他眼前,两点钟方向。舞台上的亮和舞台下的暗,让少年身处明暗的交界处,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钟岛说了声老师好,声音很低,像是有意要让人听不见地糊弄过去,但隋轻驰听见了。
脑子里一瞬闪过那些对眼前这个少年的恶意辱骂,隋轻驰放下腿站起来,蓬松的羽绒服发出窸窣一声,衬得他的声音很深沉:“准备吧。”
很快舞台灯光就绪,乐队就绪,钟岛凑近话筒,他的歌声和伴奏一起响起,但是加入特别的音效,听着像沙沙的老收音机,汪小鸥立刻就被编曲吸引了,歌还是那首歌,但感觉比原版更激情了。副歌加入的大量鼓点和电吉他的啸叫切换听着却奇怪的一点都不粗野,反而好像很揪心似的,让人心口一扯一扯的疼,她也不懂音乐,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改变,只觉得非常动人,但又有点刻骨铭心地伤人。瞄了眼隋轻驰,隋轻驰就站她前面,两只手揣在红色羽绒服的衣兜里,舞台上散射的灯光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爷听到自己的歌被改成这样一定也挺开心的吧,他对音乐最认真了……
就在她满脸陶醉地沉浸在音乐中时,隋轻驰毫无预兆地转过了身,汪小鸥那一下有点没跟上,就看见隋轻驰直接走到音乐总监旁边,压低声说了什么,音乐总监和他交谈了两句,隋轻驰后来又说了什么,音乐总监那表情像是有点意外,接着点了点头,接着隋轻驰就……走了?
汪小鸥不知道怎么回事,连忙诚惶诚恐跟上。
在这首撕心裂肺的新版《beautiful》进行到最后一段副歌时,隋轻驰意外地以有事为由离开了。汪小鸥都不敢问为什么,进了电梯,隋轻驰面壁一样站在合拢的电梯门前,她只得把手伸过去小心打卡按了楼层。
隋轻驰脑子里还是那首冲撞着他的《beautiful》,任何一首歌他听过一遍就过耳不忘,更何况是这样浓墨重彩的伴奏,此刻就枪声一样在他耳边回响。他不该去问这版编曲是谁做的,会这么改《beautiful》的只有一个人,他改了拍子,将这首歌脱胎换骨,鼓点贝斯吉他,全重新落在新的重拍上,鼓往死里踩,吉他往死里扫,把曾经动人的都变成了伤人的,曾经烂漫的都变成了撕扯的。
……你可以的啊傅错,你到底什么意思?!
钟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隋轻驰只是来看了眼他的彩排就走了,什么话都没对他说,他始终不愿相信,这样隋轻驰大老远跑来一趟有什么意思?从舞台下来后他不甘心地问音乐总监老师:“他没说什么吗?”
音乐总监说:“他说很好,非常好。”
什么鬼?钟岛都傻眼了:“他真这么说的?”
“就是很好,非常好。”总监还笑着拍拍他肩膀,“原话。他来问我这个编曲是谁做的,我说是你自己带来的。”
钟岛眨了下眼:“……然后他说很好,非常好?”
音乐总监点点头:“他说还有事,我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转达给你,他说让你就这么唱。”
音乐总监离开了,钟岛怔在原地,难以抑制心中的沮丧,尽管不想相信,但这会儿也不得不相信,隋轻驰来这一趟并不是为了给他什么指点,只是为了表示他有来过选手的彩排现场。
真是讽刺,他觉得自己脸上这会儿火辣辣的疼。只因为隋轻驰为他拉过一次票,不等于这位天王就对自己另眼相看。他那点儿水平,在隋轻驰面前宛如小学生,换了他是隋轻驰,大概也不会对自己多看一眼。
傅错看完了最新一期《地表最强音》,pk的是安洁和明珠旗下的选手,一路看下来心情有些复杂,这个pk其实并不那么公平,有太多撞运气的成分,关键要看导师如何安排选手出战的顺序。即使安洁已经很努力去揣测对方要打哪一张牌,结果还是不理想。有时候留下来的不一定有多强,离开的也不一定多弱。
隋轻驰会怎么安排他不用想都知道,他会像那时抽签一样,从左到右,说不定按姓名首字母排这么不靠谱,以不变应万变。他这人不相信运气。
得庆幸隋轻驰的对手是,如果是他,他能把中二天王赢个精光。
傅错没想到就在比赛录制的前一天,钟岛竟然来酒吧了。
他已经很习惯在后台的小屋里看见钟岛了,只是觉得这次时机不对,进屋后他随手放下吉他包,说:“你今天应该休息。”
“我不是来唱歌的,”钟岛从沙发上起来,说,“你明天能来现场吗?”
傅错回头看他,怔了一下:“我去干嘛?”
“现场不是有那个……就是亲友观战的席位嘛,”钟岛耸了耸肩,一副相当无所谓的口气说道,“我没什么亲友,我爷爷你也知道,耳朵都听不见,腿脚也不方便,去那儿也没人照顾他,本来是想让ak哥去的,他又走了,你要是能去的话,就当帮我个忙。”
傅错本来想问亲友席一定要有人坐那儿吗,话到嘴边又打住了,他想起曾经参加乐队狂潮的经历,那时他还有谭思,ak,樊凡和他一起站在台上,而钟岛只有一个人。别的选手应该都会有亲友去扎场子的吧,这小子一个人站在舞台上,万一真的被pk掉了,下了台连个安慰他的人都没有,大概也就是一个人回到后台,把东西收拾收拾,一个人离开……
“也不需要你帮我加油什么的,”钟岛说,“你坐那儿就行了。”
傅错有些犹豫,钟岛提起沙发上的邮差包,说:“反正你随便考虑一下吧。”
说完就走了。
傅错目视那扇门在钟岛身后带上,无奈地想,怎么样才叫随便考虑啊?
那天晚上一路走回去他都在想这个事儿,到楼下时手机忽然响了,只响了两秒又断了,他以为是打错了的,拿起手机看到来电号码,却愣住了。
虽然都没存过,还是认了出来。
这两秒到底是什么意思,手抖按错了,还是故意逗他玩儿?他想起号码主人的大衣还在楼上,想了想,还是给隋轻驰回拨了过去。
手机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傅错摇摇头,想算了,挂断了揣兜里,上了楼,刚要掏钥匙开门时,手机又响起来。
他不用看都知道是隋轻驰打过来的,心中有些无奈,他反正就是要这样搞几下。
他边开门边接听了电话。
“我刚刚在录音没听见,”隋轻驰在手机那头语气很平静地说,“有事吗?”
傅错问:“你刚刚给我打过来是打错了吗?”
“嗯,按错了。”
傅错点点头,说:“你衣服掉这儿了。”
隋轻驰笑了一声:“掉哪儿了?掉你身上了?挺巧啊。”
“你的大衣,上次忘我这儿了。”
手机那头隋轻驰隐忍了一会儿,沉声道:“我知道,我那也不是忘你那儿的。”
“明天我把衣服给你寄过来吧,已经干洗过了。”傅错说。
“谁让你干洗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你拿去干洗我的衣服,洗坏了你赔吗?”
傅错正低头换鞋,闻言停下来,都已经习惯隋天王的无理取闹了,不过想想还是有点唏嘘,那时他们住在那个破旧的小公寓,连洗衣机都买不起,衣服都是提去公共洗衣房洗的,有一次隋轻驰看见有人竟然在那里洗鞋,那之后打死他都不愿再去了,两个人就蹲在洗手间里一起搓衣服,冬天洗得手指都僵了,隋轻驰说你别洗了,你要弹吉他的,他那时多感动,说我就洗最后一件,他洗了三件最后一件,隋轻驰突然一把拽住他手里的衣服,抬头看着他说:去洗衣房洗。
他的洁癖好像在那一天全好了……
后来赚钱了,他去买了台半自动的洗衣机回来,隋轻驰嘴上说你干嘛花这个钱,身体却很诚实,什么衣服都往里面放,羽绒服洗坏了好几件,ak还笑话他,说少爷你就是过不了穷人日子,但是对他来说,就连隋轻驰洗坏那些衣服的样子,都充满了吸引力……
一不小心就想起那么多,他回过神,对手机那头说:“我赔不起,但我可以赔你一件同个牌子的。”
隋轻驰那边忽然就没声音了。
傅错疑惑地“喂”了一声。
“……我在录音棚,我给你个地址你送过来吧。”隋轻驰说。
傅错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是有点晚,但也不算太晚……
“不想送就算了,扔你那儿吧。”
傅错皱眉,心想我才晚回了几秒?耐着性子说:“我在看时间,送过来没问题,你发个地址来吧。”
隋轻驰“嗯”了一声,丢下一句“我等你”就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