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大半夜的寒气逼人,傅错在录音棚外等了快一个钟头,这儿也没什么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路边只有一台自动贩售机,他买了杯加热的饮料,喝到最后已经变成冷饮了,才见几个人影从录音棚的方向接连走出。走在中间的是隋轻驰,虽然隔着三四十米的距离,他的身高体型还是很好认。隋轻驰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浅色的束腰纯色大衣,胖胖的女助理跟在他后头,走到路边时隋轻驰停下来往路边极目远眺了一眼,平光眼镜在路灯下映着一层浅光,傅错知道那是自己身旁的贩售机发出的光,虽然离得不算近,但显然他们彼此都看见了彼此。他见隋轻驰回头对助理和保镖说了句什么,女助理好像是把车钥匙交给了隋轻驰,然后那两人就先上车走了。
保姆车先一步离开,停在保姆车前面的是一辆白色大切诺基。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冷清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遥遥相对,傅错正打算过去,隋轻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上前拉开了那辆切诺基的车门上了车。傅错看着后车灯闪了闪,拢了拢衣服走过去,他走得有点慢,然后突然就看见大切诺基开始往后倒车,一直徐徐倒至他面前。他站路边看着车窗降下来,隋轻驰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盯着他说:“你很拽啊。”
“我不是过来了吗?”他不想和这个人吵,把装衣服的纸袋提到窗户那儿,“没洗坏。”
隋轻驰手臂伸过来,却不是接过纸袋,而是推开了车门,说:“上车,我有点话跟你说。”
傅错站那儿有些犹豫。
副驾的车门半敞在那儿,好像是他们凭借意志力拔河的绳子。
他还是上了车,可能是因为外面太冷了,也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人有点儿虚,特别怕冷,而车里无疑很暖和。上车后他转身把纸袋放到后座,然后就听见车窗升起来,隋轻驰发动了车子。他有点错愕:“不是在车上说吗?”
隋轻驰没理他,单手打了方向盘,冷淡地道:“安全带。”
傅错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隋轻驰还戴着那副黑框眼镜,什么表情都遮在后面。车开得很快,已一路到了十字路口,隋轻驰语气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前面有摄像头。”
傅错只好扣上安全带,“咔”的一声,然后就看见摄像头的白光对着他们闪了一下。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傅错问。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找个地方。”
隋轻驰回很寡淡,傅错也懒得问要去哪儿了,反正横竖都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他沉默地望着前路,前面就是大桥,大半夜桥上没什么车,被路灯照得笔直的黄色路面一路延伸至浓浓的黑暗中,隋轻驰上桥后开得有点快,傅错看了看车速,忍不住说了一声:“太快了。”
“没超速。”隋轻驰说。
行吧,傅错在心里摇摇头,你说没超就没超。
以往要花一个小时他们才能走完的大桥,在豪华的越野车上只用了几分钟就飞快地驶过了。下了桥,隋轻驰才勾了勾嘴角,手指敲着方向盘道:“怎么样,没同归于尽吧?”
傅错看他一眼,不予置评。
前面接着就是隧道,当切诺基钻进隧道,一圈明亮的光打过来,昏暗的车厢里终于有了亮度,这让他变得有些拘谨,尤其当眼角余光瞥见了隋轻驰被隧道光照亮的脸……
然后忽然听见身边隋轻驰说了声“我靠”!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因为前方道路一马平川,也没什么车,也不像轧到了什么,隋轻驰却突然松开握方向盘的右手,扳过他的下巴:“你在搞什么?!”
傅错才从后视镜上看见自己又流鼻血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一面抬手捂住鼻子,一面问了声“有纸吗”,转头看向隋轻驰,却见隋轻驰就这么拧着眉头盯着他,而车子还在长长的隧道里以90的速度疾驰。
“你看前面!”傅错提心吊胆地提醒他。
隋轻驰眨了下眼,这才把头转过去:“……纸巾你拉开看里面有没有。”
傅错看着这样的隋轻驰,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他低头拉开储物格,里面只有一包烟,先前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被烦闷取代,直接关上:“没有。”
隋轻驰没注意到他那声“没有”里的情绪,他往中央扶手箱扫了一眼,里面什么也没有,傅错感觉这车买回来他自己恐怕也不常开。
隋轻驰开着车蹙眉想了想,把手伸进大衣的兜里,才掏出一包纸巾递过来:“早上遛狗的时候带身上的。”
傅错接过纸巾,心说你又何必说多此一句。
“我们先去医院。”隋轻驰说。
他可能压根不知道医院在哪个方向,直接点了屏幕导航上的紧急情况,让车子快速导航至医院。
傅错想起从前陪隋轻驰一起去医院缝针,那家医院他们去过好几次,隋轻驰现在却连怎么开车过去都不知道。不过也不奇怪吧,这些年隋轻驰住在这边的时间也不会很多,至少这说明他身体状况还挺不错,很少去医院。
不过是流个鼻血就要去医院,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再说就算要去医院他也不可能拉着隋轻驰一起去:“不用去医院,我这鼻子现在一从冷的地方进到热的地方就会流鼻血,热症而已。”
“狗屁热症,我都见你流两次了!”
傅错看向他,隋轻驰的手没再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总算正常地握住了方向盘。
傅错收回视线,拿纸巾捂了一下鼻子,出隧道时,鼻血已经流很少了,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他都习惯了。他看了看前方的路标,说:“你前面右转吧。”
隋轻驰也看了眼路牌,声音有些古怪地说:“右转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傅错说:“你不是要找个地方谈吗?”
隋轻驰沉吟道:“那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傅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这都开到这儿了,离他住的地方已经老远了,难道还掉回去?“去我那儿还得掉头,算了。”
隋轻驰没说话,在前方桥上右转了,说:“挡板后有镜子和灯。”
傅错翻下遮阳板,后面竟然还有化妆镜,他稍微清理了一下,又拿纸巾擦了下手,那一包给狗抓屎的纸巾就这么用光了。
“我那儿有药,你到时候吃一点。”隋轻驰说。
傅错“嗯”了一声。
车子靠近富山山庄时,隋轻驰把车子靠路边停了下来,傅错有些不解,隋轻驰翻下后视镜上的眼镜盒,从里面拿出一副墨镜拿给他:“戴上。”
“为什么?”
“怕遇见私生和狗仔。”
傅错点点头,打开墨镜戴上,想了想说:“要不然我去后排?”
隋轻驰已经拉了排挡杆:“没必要。”
几分钟后就到了富山山庄的山脚下,傅错注意到下面真的有人,男的女的都有,都这个时间点了还在这儿晃荡,是不睡觉的吗?好在富山山庄的出入管理很严格,这些人也进不去。隋轻驰车速不减地上了山,在大门降下车窗打卡的时候还听见有女声叫他的名字。保安非常给力地把试图靠近的人都拦在了车后面。
等车子驶进别墅车库,傅错才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坏掉了,还要大老远来这儿走一遭,什么话就在车上说不行吗,他这是游冬泳游上瘾了吗?
有些自嘲地把墨镜放回眼镜盒,车子熄了火,隋轻驰松开安全带,摘下黑框镜,开了车内的灯,说还在流吗,转过来我看看。傅错只说已经没流了,转身推开了车门。
门推开一半,还能从后视镜里看见隋轻驰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依然在等他转头,像一只蛰伏的狮子,又固执又阴鸷。
他只好又转身,花两秒时间让他扫了一眼,说:“我说了已经没流了。”
隋轻驰按灭了灯,冷冷道:“傅错,是你的学生有求于我,你对我脸色好看点儿。”
傅错没觉得自己脸色不好看,但下车后从镜子上瞄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灯光原因,脸色的确惨白惨白的,还真不怎么好看。
他关上车门,听见对面的隋轻驰比他更大声地“砰”地甩上车门。
玄关大门一开,混血大狗就站那儿冲隋轻驰摇尾巴了,隋轻驰一进门它就绕着隋轻驰脚边不停地打着转。
傅错跟在隋轻驰后脱了鞋进来,狗狗看见他也只是乖巧地摇尾巴,他随口说了一句:“这狗挺不认生的。”
隋轻驰把大衣腰带松开,往后脱下衣服,只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高领毛衣,走到冰箱前取了一罐啤酒:“狗鼻子那么灵,我睡过的人它大概也闻得出来吧。”
说着也不管傅错是什么脸色,带着一脸解气的表情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那罐啤酒往茶几上“咚”一摆,掰开时有多爽快,掰开后大厅安静下来就有多尴尬。他自己也像是有些尴尬,酒只喝了一口就放下起身,说:“我去给你拿药。”
傅错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那罐啤酒和沙发旁好奇地歪头打量他的乡土萨摩耶,上手揉了揉狗脑瓜,张开嘴无声地说:“你鼻子不可能那么灵的。”
隋轻驰不知在哪儿打电话给他的生活助理,傅错能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正在问:“……药都放哪儿的,我怎么找不到?”
傅错听得无语,生活助理大概是问他是不是生病了,隋轻驰就说:“没病,给狗吃的。”
傅错:“……”
隋轻驰在那堵玻璃墙后窸窸窣窣翻了一阵,接着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来,走过来把药和水放茶几上,说:“我看过适应症了,也没过期,放心吃吧。”
傅错说了声“谢谢”掰开吃了一粒。
隋轻驰坐下来,看着他喝了水放下水杯,说:“这盒药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
傅错心情有些复杂,没答应也没说不,只问:“你想和我谈什么?”
隋轻驰看向他的眼光闪烁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从茶几下方拿了一包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傅错皱眉:“有事说事,我不是来看你抽烟喝酒的。”
隋轻驰把打火机放回去,无动于衷地道:“我抽烟是为了让自己冷静,免得你觉得我不好好和你说话。”
傅错终于憋不住了:“……你是歌手,你知不知道嗓子对你来说多重要?”
“我比你清楚。”隋轻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到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不抽烟根本不可能。”
傅错看着隋轻驰我行我素地深吸了那口烟,知道现在的自己说什么对他来说都是白搭。
“《beautiful》的新编曲是你做的吧。”隋轻驰说。
这不是问句,是个陈述句。傅错有些意外:“你去过彩排现场了?”
隋轻驰冷笑了一声,没回答,他倾身把茶几上那只只喝了两口的啤酒罐拖过来,烟灰直接抖进了里面,才低声问:“为什么?”
“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傅错说。
隋轻驰身子也没抬,左手胳膊一直拄在腿上,而那只烟一直杵在易拉罐的罐口,燃起的烟灰一点点往里滴,他盯着它,想起了什么,不想去想,然后说:“那你知道他现场唱成什么样吗?”
“……不会很烂的。”
隋轻驰笑起来:“你现在要求可真低啊……”
“我不是他演唱方面的导师。”傅错说,心说你才是,“你找我过来就是想问我这个吗?”
隋轻驰抬起身,夹烟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这首歌也是你让他选的吗?”
“不是,他自己选的,”傅错说,“如果我有机会建议,我会建议他别唱这首。”
隋轻驰的样子像是被噎了一下,他往里咬嘴唇就是表示他不舒服,但又他妈的无法反驳。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傅错问。
“有。”隋轻驰侧头看着他,挑衅地挑高眉毛,语气中不无讽刺,“你为什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傅错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那你就可以滚了。”
傅错点点头,来这儿一趟好像为的就是等这句话,他站起来,隋轻驰没有也不可能挽留,只是不知今天这场对话,结果会不会又由无辜的钟岛买单,起身时他忍不住说:“……你不觉得他很像你吗?”
别墅里登时静得落针可闻。
傅错不愿去看隋轻驰的表情,害怕那一眼就会泄露了什么,也许根本不该多此一举,可是……算了吧。
“就这样吧。”他转身离开,却没能真的跨出去。
隋轻驰的腿突然挡住他去路。
傅错低头看着那条伸长一迈就拦在他面前的长腿,多少年前也有这样一幕,只是是完全不同的场景,和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隋轻驰的声音压抑又隐忍:“……他到底哪点儿像我?”
傅错几乎可以料到他后面要说什么,适时别墅外起了风,他望着外面树木摇晃的影子,雨点一滴一滴落在玻璃上,这房子隔音效果当真好得出奇,竟然一点都听不到暴风雨的声音……他只能听见隋轻驰的声音,用本该拿来唱歌的天籁之音吐露着愤怒。
“都被人骂成那样了,还能装乌龟似的过日子,这像我吗?”隋轻驰抬手指着自己额头,“我可是能跟人干架的!”
傅错心想我真是傻了,我一定要被他用腿挡在这里听他发泄吗?
“你改编的《beautiful》,主歌最后一句需要升半音,副歌所有需要降半音的地方他都傻不拉几按原调唱,这像我吗?!”
傅错惊了一下,扭头看向隋轻驰。
隋轻驰也看着他,眼神凌厉。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隋轻驰问他,“你怎么都没有教他怎么唱?那个人不是我,不可能靠听的就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
傅错喉结拉扯了一下:“……你让我滚,我能滚了吗?”
说完不等隋轻驰回话,径直跨过了隋轻驰挡在前面的脚,隋轻驰在那一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傅错猝不及防低头看向隋轻驰,隋轻驰也抬头睨着他,样子有些气,大概气他真的迈了过去,害他不得不用手弥补。他手上的力道很重,绞索一般握紧他的手臂把他往下拽。
在他俯视之下的隋轻驰,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质感,就像镜头下的天体,他的美和气候都被放大了无数倍,而他自己像是那颗被拉扯到洛希极限的卫星。
“我人在这儿,傅错,你搞清楚,那个人不是我。”
然后他是如何抓住他的,就又如何放开了他,那力道像弹簧一样抽打在他身上,又飞速离去。
半小时后,隋轻驰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外面雨还在下着,没有多少人会见证这场雨,第二天是周末,还是个大晴天,无数人一觉醒来,也许连地上一点淋湿的痕迹都不会注意,这场雨只存在于梦与现实的分野里。
——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
他脑子里一直在意这句话,它将时钟又拨回那个遥远的夏天,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中二天王隋轻驰,也没有西风的吉他手和队长傅错,只有两个和他们同名的少年,他们可以擦肩而过,一辈子没有交集,也可以狠狠碰撞,一番伤筋动骨后再各自远去,可是似乎没有第三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