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游花坊
“华兄, 你我也就罢了,左右还差个二三年,可卿大哥翻了年就要进京会试,空余可数, 便不做耍。”明煦皱眉, 似有为难的模样, 卿大哥婚期将近, 带人来这种地方可是要受良心谴责的。
“小明子,你这话说的可就偏颇了,都是才考了乡试, 难不成你卿大哥便不需要歇上一歇, 便是那耕地的老黄牛, 也没有日日松土的道理。”华章将扇子朝掌中一和, 朝着明煦挤了挤眼, “不是哥哥小瞧你, 只怕是咱们俩加起来也没有卿容这厮油, 他不去, 那些女人你镇得住”
一直被波及的卿容表示很无奈,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是那种人吗?
此时的明, 卿, 华三人组正站在扬州一处河畔的街角, 周围是装潢风格明艳的阁楼庭院,隐隐传来靡靡之音,身处何地已不言而喻。
扬州不比后世秦淮闻名的南京, 但同处江南,且以瘦马扬名, 教坊妓艺业发达,秦楼楚馆不胜数,便是此处贡院会场对岸就独占了几条街。
却原来当日看榜后分手个家去,三日后在巡抚大人设下的鹿鸣宴重聚。百十人的大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大抵宴会多无聊,但按照规矩俗礼走上一遭,仍是闹到了三更。
宿醉之后三人天黑才起身,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明煦便提议去夜游,姑苏城不若盛京,是没有宵禁一说的,明煦也是头一次有机会逛逛江南地夜市,瞧上一瞧扬州夜景,可谓满怀期待。
余下两人自然无可无不可,趁着八月的夜风游起了河。恰逢天朗气清,天公作美,人亦精神,三人难得清欢,一行漫步闲聊,竟也惬意。
然后不知怎么的,就站到了此处,若非是自己提议的夜游,明煦几乎要怀疑是华章计算好的,这厮说什么也要进去赏玩一番,美其名曰:给小明子涨涨见识,免得以后吃了经验不足的亏,淮扬人若是被套了仙人跳,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仙人跳不跳明煦不知道,但他此刻深觉华章这人很有白莲花的潜质。
虽知是歪理,明煦却无话反驳,本就是随性而游,那么游至何处又有何所谓。
“所以这就是你入秋仍执意拿把折扇的缘故”明煦斜睨了一眼华章手上装逼用的的折扇,殊不知这样更显小白,他都能看出得故作自然,花楼里的姑娘迎来送往,只怕一眼就瞧出是个新手。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这叫风流倜傥,青楼里的姑娘不就喜欢这般。”华章撩了撩肩上头发。
“……”虽然这货平常就有点不着调,但今天是不是太放飞了点,这是什么古代暴发户行为。
卿容扶额,无奈的摇了摇头,抬脚朝左手边一家绣楼走去,果然轻车熟路。
两人连忙跟上,明煦对卿容风流的脾性有几分认识,对于他或许是夜宿画舫青楼的常客有所准备,但是扬州这般大,随处走的一处都有红粉知己存在,那就有点强大了。
才进了门,立即就有姑娘迎上来,身着浅碧色纱裙的女子见了打头的卿容,拿了帕子掩唇而笑,娇声软语:“哪里来的冤家,竟生的这般俊俏,快与我说说哪位姐妹有这个福气,我去叫她来。”明煦进了门尽量不露痕迹的打量周围的环境,听了这话微微侧身,此间青楼分工也如此明确。
“姑娘这话说的,你哪位姐妹有福气,不该是你与我来说么”卿容还未开口,旁边华章侧头接上,笑的骚气十足。
“原来几位爷是咱们新客,是我的疏忽,奴奴姐妹众多,个个容色身段不凡,如此几位爷不妨亲自掌掌眼”
“你个小蹄子,瞎了狗眼,卿公子不过半年不来,就不认得了。”忽听得一声笑骂,几个人寻声抬眼,就见楼梯上一个眉眼精致,气质妩媚,约莫三十余岁的女人扶着腰,正提着裙子朝下走,一步一摇,风情十二分。
随着女人的近前,前台小姐姐微微抖了抖身子,垂首沉默的后退了几步站定不言。
女人行至卿容面前站定转了一圈,“竟是才来,可真真是郎心似铁。”
对上两位好友狐疑的眼神,卿容无奈的抱臂:“妈妈可别这般说,我这两年在外游学,行迹不定,何曾拜访贵地?你这话传到我家里,可是以后就见不到了。”
“我这不是见公子面善,日子过得恍然不觉,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竟已是两年了,卿公子还是当年模样,丰神俊貌。”虚词被拿来说,花楼里的妈妈仍是话接的顺畅,没有半点停顿。“又是忘了?叫什么妈妈,唤我玉娘就好。”
说笑着转了身子,瞧见卿容身侧的明煦与华章,直接上前馋了明煦手臂,“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卿公子带来的人也是极好的,只是瞧着与卿公子不像。”
不设防一股幽香冲进鼻腔,明煦有些不适应的皱了皱鼻子,倒是没抽出手,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得说了句:“妈妈谬赞。”
妈妈顿时笑了出来,“果真不像。”
“我这兄弟面皮薄,玉娘快别逗他。夜游偶至贵地,玉娘带他们瞧一瞧美人。”
“这个容易,我们楼里的姑娘个个美人,是要见那个我带着给三位公子挑上一挑”
“这些玉娘安排就是了,不若先带我见一见云娘。”卿容笑道。
“又是云娘,卿公子两年无音信,这一回来就是云娘,可真是个专情嘞。”玉娘笑说着引向二楼。
明煦听这话有些怪异,瞄了一眼卿容神色,没什么不对。妈妈玉娘也似乎只谁便搭了这么一句话。
“玉娘只说许不许见”
“一来就要见我们花魁娘子,也就是你卿公子才有的面子。”玉娘回头一指,“可不见吗?”
“玉娘怎么也学会了逮着一只羊薅”卿容有些意外。
“约摸是这只羊毛发柔软紧实,客人好这一口。”玉娘自嘲,分明带着得意。
“说谁是羊呢,我可都听见了。”正走着,就见扶梯口传来一到声音,上首一位美人斜倚围栏,正俯瞰一群人。
声音清亮,姿态闲适,分外惊艳。
倒与明煦预想中的婉约美人不太一样,连口音都带着北方人的脆。
“两年不见,别来无恙”卿容停下来,斜靠侧壁。
“自是无恙,只道思君令人老。”美人玉手扶脸,烟波动人,似哀怜幽怨。
“云娘可饶了我,你正直风华,难不成咱们玉生烟的客人都瞧不见不成?”卿容笑语走向美人。
“偏你会说话,我这个年纪那还有什么风华可言,不过是仗着年长,比那起子小姑娘通透些罢了。”话虽这般说,明煦还是注意到了云娘眉眼弯起的弧度更甚。
“这位小公子一直瞧我,可是有话要说。”云娘突然转向明煦。
“姑娘风华惊艳,是我失礼了。”明煦上了最后一节台阶,开口道。
“我猜你心里在想我的年纪。”众人进了门,花魁娘子第一句朝着明煦,语笑嫣然:“不妨说说看。”
额,明煦哑然,真是敏锐,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在少女十二三岁就迎客的情况下,花魁娘子也不会年纪太大。但眼前这位明显是例外。
花楼里的姑娘,便是再高的才情,若是貌不惊人,客人也不会买账,何况是花魁娘子,是以云娘之貌,确实难得,况她应是读过书的,气质非常。
“姑娘家的年纪,我是猜不出的,大抵都是十八岁?”明煦行至圆桌前坐下,抬首扶额。
云娘顿时掩唇而笑,走到对面坐下,“我瞧公子年纪不大,倒是生了一副讨巧的嘴,和着这幅样貌,怕不是又是一位卿公子。”
“我与卿大哥不同。”明煦摇摇头,移开视线,把弄掌上的茶杯。
云娘低头掩饰唇角转淡的笑意,不再接他的话,转而招呼华章:“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可是头一回来咱们这儿?”
华章正不淡定明煦风月常客的表现,这厮明明也是头一回,咋就这么稳呢?忽然被招呼,忙伸手一礼,语调些微迅疾:“姑娘客气,我姓华,姑娘随意称呼罢,倒是凑了巧儿,与卿容见了咱们花魁娘子。”
“唉”,卿容扶额,这两个呦,默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茶,“云娘,我走了两载,竟没有好酒么?”
“哪能没有,每年秋凉都酿了的,来我这里寻酒的只你一个,倒是存下了不少。”云娘说着掩唇一笑,竟是十二分的风华。“我去取来。”
等云娘取了自酿的酒来,妈妈便也带着几位姑娘们进了门,风韵犹存的美人抱臂倚在门口:“这几个是咱们楼里新来的,词曲歌舞拔尖儿,我私想着三位公子再风雅不过的,便带了过来教公子赏一赏。”
玉娘朝着站成一排的姑娘们一指,“都是娇娇怯怯的好模样,公子们瞧瞧?”
“自是瞧得。”
“如此便好,姑娘们仔细招待。”玉娘吩咐了一句,倒是走的爽快。
妈妈合门离开,屋内一时有些沉默。明煦瞧着新来的几位姑娘屈膝向客人行了一礼,尔后各自散开,在桌前的空地上席地而坐。
“公子可有想听的曲目?”坐在中间的姑娘抱着琵琶,垂头轻语。
她声音清浅,似在问询,又似自语。
“没有想听的曲目,姑娘弹起那首便是那首罢,若是不想,不弹也可。”明煦隔着桌子瞧着那姑娘微垂的眉眼,说出这样一句来。
屋内几人闻言皆看他,倒是无人开口。
怀抱琵琶的姑娘闻此也微微抬起头看了明煦一眼,没答话,垂首信手拨弄手中的琴弦。
明煦在兰亭书院随徐先生断断续续学过两年琴技,外出游访时也见过不少琴艺大师,便是他自己,也算得上小成。
琴器说不上一通百通,但大多还是相通的。女孩子一拨弦,不过三两声,便叫明煦端正了身子,倒没听出是什么曲子,约莫是自己谱的。
曲调由浅渐深,似静水深流,又似平淡无波。终与这暗香弥漫的房室格格不入。
身后相和的女孩子们亦有些怔愣,微微凝滞了一下,便迅速跟上。
“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如此曲声出自一十四五岁女孩子之手,当真天纵。”卿容在明煦口出惊语之后便停了与云娘的交谈,侧了身子细听。
“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明煦点点头,确实难得,这姑娘的琵琶水准已经进入技巧的阶段了,应该是从小练起的。
听着两个男人的话,陪坐一旁的云娘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低头似有轻叹:假以时日,可惜未有时日呀。
“云娘笑什么?”华章注意到花魁娘子眼角的几分嘲讽。
“约莫是笑一代新人胜旧人?”云娘以掌托腮,朝着华章眨眨眼,露出几分娇憨来。
“啧。”华章倒回椅子上,两腿交叠翘起,盯着云娘打量,似是第一次见她。
“公子又笑什么?”
“约莫是笑美人笑我好笑?”
“公子说笑了,不若听琴罢。”
于是听琴,两曲过罢,酒足饭饱,已是子夜。
……
三人离了正热闹的楼阁,漫游在街道上,夜风徐徐,吹散了些许的酒意。
“我瞧你对那花魁娘子有几分情深义重,缘何不带在身边?”华章将手搭在卿容肩上,调侃道,“俗话说,红袖添香夜读书,解元郎与花魁娘子,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不是?”他似乎已经忘了好友婚期将近。
“依我看,卿大哥若是有几分情谊的娘子便带在身边,怕是能堆出个玉生烟来。”经过这一遭,明煦算是看明白了,卿容怕是风月场上的常客,眠花宿柳在外。
“哪里这般容易,想带走也得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愿不是?”卿容将华章掰下来,言笑寻常,叫人看不出真意。
“竟是不愿意?”华章退开一步,惊讶道。
“可是有情人?”明煦也有些意外,猜测道。
“华兄与明兄弟观之此夜玉生烟如何?”卿容不答反问。
“规矩不错。”华章摸了摸下巴。仔细想来,可不就是规矩吗,楼里姑娘沉默的不像是间妓馆,所言所行更是像点卯交差一般。
明煦默然,规矩一词对一所青楼来说绝非什么夸赞之词,但所言非虚,说实话,他或许对此行青楼的期待值过高,现在有一种不过如此的失望感。
“云娘她们都是官妓,闺秀出身,规矩岂能差了。”卿容笑。
江南粉红业发达,不仅有分明的青楼规格,官妓与私妓亦分的明白,同其他地方一样,私妓居多,至于闻名四海的扬州瘦马,更是少见,其培育方法是秘方,不可轻易传出,大多是官员秘密养在别院之中,以备需要,寻常不得见。
“这便是你与那花魁娘子的理由?”官妓却是轻易不能赎的。
“只是其一,吾友不知,云娘本为妇人,丧夫后独居庵堂,后蒙遭不幸,沦落至此。”卿容叹了口气,“她自己做了花魁时便说不再许人,不愿被赎,此生再不为别家妇,要做一辈子的姑娘。”
倒不是寻常故事,明华二人第一次听闻,有些沉默。
“不为妇人么。”明煦默念。
“也算是求仁得仁,云娘大概是那座官楼里最坦然不过的,是以她才以“不过虚长了几岁”自称。”
卿容觉得云娘的花魁娘子是当之无愧的,她的透彻是经过红尘俗世的大彻大悟,常人不能及,故而追捧罢。
“或许云娘亦非她本名?”华章忽地发问。
“确实非本名。不过我亦不知晓她的真名姓。”卿容记得自己当初也问过这个,彼时那个尚还有几分灵慧果敢的姑娘红着眼眶说云娘是她给自己取得名字,提醒自己也曾为云。
不过到底不同了,无情最是风月,容颜未变,心却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