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通讯稿结束之后,又是慷慨激昂的乐曲。 (12)
胶原医院的大夫事先已经听到了消息,就在急诊大厅将他们迎接进去。
那领头的医生看见余秋,就直接伸出手来要跟她握手,瞧着模样欢喜的不得了:“你就是小秋大夫啊。我看过你的教学示范,我们医院放过好多回,可惜还没有做过。我本来打算上个月就去你们红星公社卫生院进修来着,但是前面进修的同志还没有回来,我们这里人手排不开。”
余秋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要去我们公社卫生院进修?”
不是,颠倒过来了吧。这里小归小,好歹也是个市医院啊。还有就是这里距离红星公社十万八千里啊,就近原则也应该去京中或者其他大城市进修,这样才比较方便。
那大夫点头,满脸理所当然:“是啊,你们手术开得好,技术精妙,开展的治疗也多,我想去你们卫生院进修一年,好好学学技术,争取练出真本事来,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余秋百味杂陈,她朝人点点头:“行吧,等到这趟我从京中回红星公社,你要过去的话,我随时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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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火车去京中
一台手术, 从白天开到黑夜, 又从夜阑如水开到天光大亮。
走出手术室的时候, 余秋看着太阳冉冉升起,只觉得恍然如梦, 仿佛生命都经历了个轮回。
王同志与钱同志等在手术室门口,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都快急死了。
这两位年轻人一时间热血上头,本以为就算错过两个小时后的那班火车, 他们也可以改夜里十一点的那一班。他们还特地跟火车站上的人说好了,叫人家给留了两张票,结果火车都要出发了,余秋还是没出手术室。
一宿的功能怎么办?只能连着等呗, 一等便是一宿的功夫。他们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做个手术就这么耗时间。
又没缺胳膊少腿,只有两根手指头,不过把两个手指头接上去,怎么开起来就没完没了。
余秋精疲力尽,说话都压不住讽刺:“嗯,你们以为是口袋破了两个洞,直接上去缝吧缝吧就行了吗?针给你, 你自己缝。”
王同志跟钱同志被她噎住了, 嘴巴张了几张:“我们不是这意思, 我们就是没想到要开这么久啊。”
余秋合了下眼睛, 没接他们的话。当然了, 你们以为的事情都非常简单,替别人慷慨激昂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她抻着墙,站直了身体摇摇晃晃朝前头走,还没走两步就是腿一软,整个人就像煮熟了被捞起来又从筷子上滑脱的面条一样直接瘫了下去。
跟在她后面出手术室的医生护士赶紧上前,一把扶住人。
“小秋大夫,你怎么了?是不是低血糖?”
难得有机会现场观摩学习了的孙大夫瞧着余秋的脸色,立刻招呼护士拿葡萄糖过来,准备给余秋挂上。
就看她现在的样子,不明白前因后果的人还以为她是从手术台上爬下来的病人呢。
王同志跟钱同志一见护士要给余秋扎针,全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不行啊,他们得赶最近一班火车往京中去,否则的话,就要耽误事情了。
其实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孙大夫沉下了脸,严肃地教育两位年轻同志:“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小秋大夫现在的情况应该立刻躺下来休息,好好接受治疗。就是有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上人的身体重要。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两人支支吾吾:“这个表彰活动很重要,小秋大夫必须得去的。”
余秋撬开了葡萄糖液的瓶子,抖着手抓住玻璃瓶,咕噜噜地灌下葡萄糖水,然后一抹嘴巴,终止了两边的争端:“走吧,不要让人为难。”
孙大夫还想再劝劝她。
余秋做了一个谢谢的手势,然后认真地看着他:“你记住一件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首先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除了你自己以外,没有人会把大夫当人看。你就是累死了也是应该的。这世界上多的是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慷他人之慨。
我疟疾刚好,掉了十几斤肉,血色素只有70克,发烧到体温表测不出来,人在鬼门关里头滚了几趟,我爸爸跟我朋友都以为我要死了,结果我醒过来还不是照样得给人开刀。
没死,你爬也得爬上台,继续做下去,还要庆幸自己居然还有资格给人开刀看病。死了,运气好的话大概也就能一了百了。”
医生护士们都露出了恻然的神色,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整台手术过程中,这位大名鼎鼎的小秋大夫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本来他们还有些腹诽,感觉这大夫实在有点儿不对路子,既然是开教学刀,那就应该关键步骤给予适当的讲解啊,不然不就又成了看教学片了吗?
现在看来不是人家不愿意说话,而是人家根本就没有力气说话。
难怪前头她要穿两件手术衣上台,原来不是因为怕冷,而是她一早就预见等到开完刀,她身上的洗手衣也湿透了。为了防止污染手术台,她才要坚持穿两件衣服。
王同志与钱同志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两人又尴尬又窘迫,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然而时间一格格地往前走,他们还要送余秋进京,就只能在医生护士鄙夷的眼神中,赶紧带着余秋逃之夭夭。
时间实在太赶了,他们连让余秋坐下来好好吃顿早饭也做不到,真是愈发渣得令人发指。
两人缩着脑袋,一直上了火车都不敢看余秋的脸。
他俩真是无地自容啊。
因为上这一趟火车是临时决定的,所以即便他们想尽了办法,都还是弄不到卧铺票。他们只能让余秋挤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一路坐去京中。
70年代的火车可没有软座,车椅硬邦邦的,余秋坐在上头,身体都忍不住往下呲溜。没法子,她真的没力气,连坐都坐不安稳。
旁边抱在母亲怀里头的小孩拉了一泡屎,那鲜艳的干湿混合物直接从尿片里头滚出来。
周围人捂着鼻子,发出一阵嗷嗷的咒骂,真是大早上的就要恶心死人。
余秋侧过脑袋,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往边上回避一下。
其实也没有地方可以回避,因为车厢里头跟下饺子一样,挤挤挨挨的全是人。就连王同志与钱同志都是站着的,没有一张座位。
“余秋,哪位是余秋大夫?”喇叭里头响起了列车员的声音,“麻烦请到乘务员室来一趟。”
余秋内心一阵绝望,她忍不住想要咆哮,大声嘶吼,此人已死,有事烧纸。不要再找她了,她真的要死了。
麻蛋,明明现在没有实名制乘车,为什么他们还能找上她?
王同志钱前同志一副自己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模样,全都垂着脑袋,再也不敢吭声。
余秋艰难地站起身,连看都懒得看他俩一眼,径直往列车尾部的乘务员室走去。
这两人不敢怠慢,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好几次余秋都被拥挤的人群挤得快要摔倒的时候,他们赶紧伸出手去扶住人。
可即便如此,余秋也没有给他俩丁点儿好脸色。就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天王老子站在她面前,她也没可能给好脸啊。
她敲响了列车员室的门,迎上对方疑惑的眼神:“我就是余秋,病人在哪儿?”
不想列车员却露出欣喜的眼神:“哎哟,可找到你了。前头我们就想找你来着,结果上车的时候太匆忙,两边错过了。”
扎着两个大辫子的年轻姑娘欢喜地将余秋迎进了小小的乘务员室,又赶紧将那张小小的床铺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招呼余秋躺上去睡觉。
“您别嫌弃。”列车员有点儿不好意思,“床铺都是新换的,被褥也拆洗过,干净的。我们这儿条件有限,实在找不到什么好东西谢谢您。您就好好睡一觉,等车子到了京中,我再叫你。”
王同志与钱同志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居然是列车员给余秋走的后门,直接让她享受到了卧铺的待遇。
余秋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她赶紧谢绝列车员的好意:“不用了,你也要休息呀。你们的工作也很辛苦的。”
列车员连连摆手:“我没事,我跟同事一块儿睡就行,我们有大通铺。你好好睡,我给你去前头餐车弄点儿吃的。真谢谢你,我代表我们所有人谢谢你,要不是你仗义出手,我们师傅的手指头就保不住了。”
余秋不敢说大话:“还要看后面恢复的情况,我现在你也保证不了师傅的手指头能长好。”
那年轻姑娘一笑两只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儿:“可是有希望了,不是吗?就算只有一点儿希望那也是希望呢。再说,有很大的希望啊。”
余秋笑了起来,轻轻地点头:“嗯,师傅很想好起来,他说以后还要为广大旅客好好做饭。”
列车员搀扶着余秋上床躺好,然后转身,准备去给余秋弄吃的。
身后的小医生却伸手拽住了她的衣服,轻声细语道:“同志,我再麻烦你个事。刚才我坐的那个7号车厢,上面有位带小孩的妇女,麻烦你跟孩子妈妈说说,最好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个检查。她家小孩马上都要快满月了,大便颜色不对,太黑了,而且小孩肚子也鼓的厉害。我怕有什么问题,早点儿检查早点发现早点治疗,效果应该更好。”
她头昏眼花的厉害,刚才在车厢里头实在没力气也没条件给孩子做检查。她本来是打算再多观察一段时间,心里头更有把握了,再跟孩子母亲讲。
毕竟哪个妈妈带着宝宝出门,旁边人说你家孩子有病,当妈妈的都要暴走的。
列车员满脸感动的神色,立刻抓着余秋的手:“小秋大夫,您可是新时代的活雷锋。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你是救了一火车人的命。”
余秋有点儿囧,姑娘,你这么说话不合适的。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辆火车被恐.怖分子劫持了呢。
年轻的列车员完全没有感觉自己的说法有任何问题,她立刻推开乘务员室的门,然后又合上,态度完全谈不上好地勒令王同志与钱同志:“快带我过去呀,去你们刚才待的车厢。你们没有听见小秋大夫说吗?那儿有位孩子可能生病了。”
哼,她才不要给他们好脸呢,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心狠着呢,连顿饱饭都不让小秋大夫吃。
人家才开了一宿天的刀呢。
王同志与钱同志对视一眼,前者留守,后者乖乖地带着列车员去找那位娃儿公然放毒的妈。
余秋合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她想到了那句话:我们都生活在别人的善意中。
正是这些小小的近乎于微不足道的善意,支撑着我们在辛苦中不断前进。
余秋睡得昏昏沉沉,中途她被唤醒了两次,吃了两碗红糖打蛋,然后又喝了一碗加了肉末的大米粥。半夜她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嘴唇发干,喉咙冒火,她疑心自己又发烧了,搞不好是疟疾没有断根,重新复燃了。
列车员过来,给她喂了一杯加了蜂蜜的温水。她裹着被子沉沉睡去,早上醒过来,再一摸额头,居然体温正常,一点儿热都没有。
她抬头看着车窗外,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红霞燃烧着整片大地,又是一个美好的清晨呢。
列车随着太阳跑,仿佛在较劲一般,彼此胶着,难分胜负。好不容易火车要赢了太阳的时候,又是长长的鸣笛声,火车进站了,带着她来到了1973年的京中。
已经有人在月台上等候,10月底的京中清晨,气温感人。月台上没遮没挡的,风呼呼地刮在人身上,冻得那人上蹦下跳。
见到自己的同伴时,他忍不住抱怨:“你们怎么到现在呀?还这副鬼样子。”
王同志与钱同志的模样实在谈不上光鲜,简直可以说是灰头土脸。其实算起来,他们已经两天两夜都没合眼了。头发乱糟糟,胡子拉碴,眼睛布满了血丝,两只眼圈跟熊猫似的,真是凄惨极了。
没办法,列车员就管了余秋,没有给他们另外安排地方休息。
他们俩只能一人坐着余秋先前的位子,一人就坐在列车员室门口,好确保余秋随时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可以说是遭了老大的罪。
余秋瞧着他俩的样子,都忍不住想要叹气,造孽啊,估计这两人也是好出身,平常在家里头也是爹妈的宝贝,却为着她这样的小人物受这么大的罪,也真是能屈能伸。
守候的同伴开了车过来,时间紧急,他也顾不上再问东问西,赶紧将自己的同伴以及余秋一并拢上车,踩了油门就朝目的地开。
余秋的目光看着车窗外,1973年的京中早晨,阳光普照,到处都是红色的海洋,大约是国庆的气息还没有消失,又或者是因为这本来就是红色的世界。
大街上四个轮子的汽车不多,来来往往的人要么步行要么骑着自行车。大家忙忙碌碌,人人脸上都浮现着蓬勃的生气。
这是个美好的早晨呢,这是1973年的京中早晨。人们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迎接东方的太阳升起。
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京中的道路是四四方方的,与南方的风格截然不同,有种大开大合的意味。
余秋满怀好奇地看着车窗外,想要看清楚重新翻修之前的京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其实她还对胡同充满了好奇,因为几十年以后这些老房子老建筑多半都已经不在了。
不过不晓得是因为行车路线问题,还是现在已经拆掉重建了,余秋没有看到老电影当中的典型胡同模样。
车子在大街上飞速行驶,可饶是司机已经卯足了劲儿往前开,但他们还是耽搁了差不多近两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他们推着余秋往前走,甚至都没让余秋分出眼睛来,好好看一看自己面前的建筑物。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抵达门口的时候,守在外面的人还是皱着眉头轻声呵斥:“你们怎么耽误到现在?这都什么时候了?”
三人满脸懊恼,都气愤自己居然没能圆满完成任务。
还是余秋开口帮忙解释:“车上有人生病了,我送人去医院,耽误了点儿时间。”
那人焦急地领着他们从侧门往里头走,忍不住抱怨:“你们也要分清楚事情轻重缓急呀。其他人就不能陪人去看病吗?这件事很重要的。”
余秋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因为当时只有我才能接起他的手指头。”
那人愣住了,抿了下嘴唇,没有再说话,只领着人快步往前走。
结果行到半路上,前面有人伸手拦住了他们,焦急不已:“你们做什么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赶紧回避,快点快点。”
领着他们朝前走的人满脸茫然:“怎么了这是?我得赶紧带他们进去呀。他们已经迟到了,不能从正门走。”
“快走快走,别废话。”阻拦的人根本来不及解释,直接就推着他们去了旁边的小房间,然后关上门。
门口很快又站了两个人。
余秋还满头雾水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人走路的声音,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老人往外头走,脚踩在地上发出啪啪的脚步声。
余秋站的位置刚好在窗户前面,那窗帘拉了大半,还露着一线缝隙。
她就从缝隙里头瞧清了那老人的脸,真的是一张老人家的脸,苍老憔悴。
那是一张在历史书以及电视报纸杂志上出现过很多次的脸,所以即便是匆匆一瞥,她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老了啊,余秋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么个念头。
他已经老了,身体也不行了,他是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垂垂老矣,耄耋之年,不复当初的精神矍铄。
余秋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内心一阵酸涩。
她其实不应该激动的。国家领导人她不是没见过,无论在任的还是卸任的,因为各种阴差阳错,她穿越之前居然见过好几个。
说起来很不像话,无论见到哪位领导人她都不曾激动,可以说是内心毫无波动。她对政治不感兴趣,来一位业内大拿更加容易让她激动起来。
可是现在,她很想哭。
事实上,她也的确哭了,鼻子发酸,眼泪就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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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让老人为难
外头的脚步声消失了, 足足过了一刻钟之后, 小房间的门才从外头打开。
光线随着门转动落在余秋的脸上。王同志瞧见了她挂着的泪, 十分诧异:“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他忍不住一阵紧张, 妈呀,她可千万不要这个时候撑不住。
余秋摇摇头,声音沙哑:“我没事,快点儿进去吧。”
这话正合他们的意思。
王同志在前头做引导, 钱同志从后面推着她。他们俱急得不得了。领导都走了,这场表彰活动说不定已经结束了。
真是要命啊,他们可是犯了大大的错误。出这么趟小小的公差,居然都没有如期归来。他们真是没脸见人了。
众人硬着头皮进入礼堂, 里头的人还没有散去。
一群20岁上下的年轻人,个个脸上都闪烁着激动的神色,嘴里头不停地嘟囔着:“见主席,我们要见主席。”
余秋生怕引起旁人的注意,只悄摸摸地寻到了角落位置坐下去。
她刚刚坐定还没有来得及打量周围的环境,眼睛也只看到横幅上头“上山下乡”几个字,就被旁边的年轻人喊住了:“快,我们一起提要求, 见主席。”
那年轻人眼睛亮晶晶, 说话的时候口中喷出的气体都带着灼热, 似乎彰显了他的内心热情如火。
余秋轻轻地“啊”了一声,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见主席, 主席不是刚刚才走的吗?
那年轻人已经顾不上再同她说话,随着大部队的节奏跟着喊起来:“见主席,我们要见主席。”
声音响亮无比。
余秋下意识地寻找王同志跟钱同志的身影,想从他们的面色当中看出端倪。她不至于眼拙到这份上,刚才从小房间外头走过去的的确是主席呀。
周围的声浪此起彼伏,如大海般激情澎湃。
所有人的脸上都闪烁着狂热的激动,每个人都希望见到主席。一如在外面苦苦守候了几天几夜,就为了见偶像一面的铁杆粉丝。
旁人也许理解不能,然而对于心中有信仰的人来讲,这些都是理所当然。
余秋却还惊诧莫名,主席刚走,这就意味着主席刚才应当在礼堂当中。
可是为什么这些年轻人却表现的好像前头主席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又或者说主席为什么没有见他们?
难道是厌烦?那不至于。上山下乡的知青似乎在历史上并没有被主席厌烦过,现在毕竟已经过了最狂热的舞斗时代。
余秋的一颗心往下沉,不是不愿见,不想见,那就是不能见。为什么不能见?她相信现在还没有人能够裹挟住那位老人的意志。
不是思想上的问题,那只能是身体不允许了,他的身体健康,可能到了极为糟糕的地步。
再想起前头开十大的时候,主席居然没有发言,可见他的身体状况很不怎么样。
也许今天的活动他想出席的,事实上他的确也来了,但是他的健康状况又突然间恶化了,所以他不愿意出现在人前,也不适合在人前露面。
余秋心里头乱糟糟的,一时间思绪万千。领导人的身体状况其实是张晴雨表,影响的是整个国家的天气。
讲台前方却突然间发出鼓噪的声响,声浪一波波的往后传:“总理、总理、总理。”
余秋猛的抬起头,视网膜上倒映着主席台上出现的熟悉的身影。
这个熟悉带有一种时空交错的微妙幻象。一时间,余秋以为自己坐在电影院里头,看着老人从3d影像中缓缓走出。
没错,是总理。
从历史书中走出来的老人,从电影里走过来的老人。
她对政治一直不感兴趣,这位老人算是她唯一关注过的政治人物。
从十里长街送总理到历史书上渣得一塌糊涂的画像都没办法掩饰,气宇轩昂的美男子;她得说一声,光阴从不负美人,真正的美人即使历经岁月沧桑,依然有美人的姿态。
余秋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掉。
她看着头发花白,连眉毛都变成了灰色的老人,忍不住喉头哽咽,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能压抑地掉眼泪。
其实主席的身体不好,他的身体就好吗?也许更糟糕吧。
现在的他应该饱受癌症的折磨,说不定早就吃不下,睡不着。他还有严重的心脏病,他每天都在超负荷工作,完全没有养病的人该有的姿态。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出来接见什么群众代表,而是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然而一个国家必须得有一张对外的名片。假如他跟主席都不出来见客,那么会人心不稳的。
人的思想是一件很玄妙的东西,有的时候,精神象征所起的作用,远远超乎人的想象。
余秋想起来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每天中午学校教室电视机中都会播放午间新闻。
一群小学生吃过了中午饭,也不出去玩,就认认真真地看午间新闻。
那个时候,阿拉伯世界有位传奇人物叫阿拉法特。
小学生余秋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干什么的,长大了的余秋则没有兴趣去搜一搜这个名字,弄明白他的生平履历。
她只隐约记得当时阿拉法特病危,每天电视新闻里头都要放他的身体状况。
当时她百思不得其解,完全理解不能一个已经病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老头,究竟有什么好稀奇的,为什么全世界都要关注他的健康情况?明明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播放啊。
陪着孩子们一块儿看电视的老师给出了解释,因为他是他的信众与追随者们的精神信仰。有他在,才能人心稳定。假如他离开了,他的队伍会四分五裂,陷入混乱,继而影响到全球的局势。
余秋已经记不清楚后面的局势发展到底是不是如同老师说的那样。
成长在和平年代的人,其实很难关注别人是否生活在颠沛流离的战乱中。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她相信老师说的是真的。人一定要有一个目标追随,这样才不至于迷乱了脚步。理想太过于虚无缥缈,一个具体的人物,更加容易充当人的精神偶像,因为那样真实立体。
她的泪水不停的往外头涌,模糊了她的视线,印在她瞳孔中的影像已经分散成三个不同的人影,有少年时代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意气风发,有青年时期投身革命的毅然决然,有中年时代在外交舞台上维护大国尊严的力挽狂澜;最终这些影像重叠到一起,变成了眼前的老人,年逾古稀,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人。
余秋一直在哭,她没有办法止住自己的眼泪。
她捂着脸,她想趴下来,她想蹲下去,她想寻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然而这些她都做不到,她只能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流泪。
台上的老人说话了。
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增长,他的声音并不像电影电视里头播放的那样清亮,带了岁月的痕迹。
这个平缓温和的声音在台上同台下的年轻人们打了招呼,然后宣布:“同志们,主席原本打算过来见一见大家。不过刚刚传来消息,主席有重要的外事活动得参加,所以今天就不能来看望大家了。”
台下众人因为总理的出现而激动不已的心情,瞬时间跌落到谷底。
主席不来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像是被迎头打了一棒子又如同被兜头倒了一盆雪水。
然后不知道是谁捏紧了拳头,振臂一呼:“见主席我们要见主席!”
刚刚停歇的声浪又开始了,如果说前头呼唤只不过是海浪的正常起伏,那么现在阵势简直就是狂风巨浪。
人们的呼喊汇聚成海洋,汹涌地拍击着大礼堂的墙壁与屋顶,似乎要将整座建筑物都掀翻。
在众志成城的呼唤声中,就连总理的呼吁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大家齐心协力,都只有一个要求,他们要见主席,他们今天一定要见到主席。
坐在余秋旁边的那位年轻人一直在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他的眼睛撇到余秋还在哭泣,忍不住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开口啊,我们一起提要求,我们今天一定要见到主席。”
余秋哪里提得出什么要求,她完全不想做任何要求。
她蓦地想到了很久以前,不知道从哪儿看到的一段话,大意是晚年的主席曾经自我调侃,他就是一尊大型的移动偶像,负责被人观摩。
他也不容易吧。
余秋的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个念头,走到这一步,他也免不了被时代洪流所裹挟,有的时候恐怕身不由己。这世间哪有人真正能够做到随心所欲呢?
台上的总理又发话了,他诚恳地请求众人:“同志们,这项外事活动非常重要,主席没有办法分.身过来,还请同志们谅解。”
台下最初提出要求的年轻人又要喊话的时候,角落里头突然间传出一个声音:“对,我们不能这样不懂事。”
那个声音实在太过于响亮,以至于礼堂中众人都忍不住转过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
只见一个块头小小,身形瘦削,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姑娘,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小,发出的声音却大,简直是声嘶力竭的呐喊:“主席就像是我们的父母,他心疼怜惜关爱我们这些孩子。无论多辛苦,他都想着一定要见见我们。可是大人有大人的工作,主席必须得出席外事活动,我们不能像不懂事的小孩讨糖吃一样,非要闹着这个时候见主席。
难道大人不需要出去工作吗?大人有大人的工作,我们有我们的事情。并不是说主席今天不能亲自出现在会场接见我们,就代表主席不愿意见我们,不想理会我们了。
主席的心中始终有我们。主席派总理来见大家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主席与总理都是日理万机,手上有一堆工作忙着要做。我们不要耽误主席与总理的时间了。这种耽误是对整个革命事业的不负责任。
我们都说不能给组织增加负担,一定要体谅组织的难处,我们不能光嘴上讲,一定得付诸到实际行动中来。眼下正是我们兑现承诺的时候啊。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坚持主席的接见?是为了向旁人吹牛,我们亲眼见到过主席?还是为了彰显我们的身份不一样,是受过主席亲自接见表彰的人?
同志们,我们不能被可怕的虚荣心蒙蔽了双眼,忘记了我们主动申请下乡的初心。我们肩负着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建设农村的重任,这是时代与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我们不能本末倒置,以为自己是为了受表彰受肯定才做这些事的。”
余秋的双腿在发抖,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大声说话了。
其实她非常害怕,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说出了逾矩违规的话,一下子就被人打倒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这个所谓的知青标兵有多么的虚,那身份就跟纸糊的一样,甚至都不用刮起一阵风吹人家伸出手指头轻轻一戳就破了。
枪打出头鸟,她不应该冒这个脑袋的。只是她不忍心,她真的不忍心再勉强两位老人,她不忍心看着他们为难。
台上的老人在担忧,他害怕自己假如不能阻止这些年轻人的话,另一位老人就会不顾身体健康,强行重新出现在会场。
那是一位倔强强势的老人,在停止呼吸的最后一刻之前,他都不愿意让旁人察觉到他的虚弱。
他甚至到了这样的年龄还要强行畅游长江,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实际情况。
不要再为难他们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多辛苦。
余秋不晓得众人究竟会如何反应。
她也害怕这些年轻人会直接反驳她的话,把她说到哑口无言为止。因为据说所有的知青标兵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能说会道,几乎每个人都是演讲高手辩论高手,振臂一呼就能引起旁人的附和。
要是他们反驳自己,自己该如何应对呢?
余秋的脑袋瓜子乱糟糟的,她头发晕,嘴巴发干,站在礼堂中,接受众人目光的炙烤。
她忍不住又开始口渴,期待能够喝上一杯甜甜的蜂蜜水。
明明早上在火车上吃饱喝足了才下车的,可这会儿她又怀疑自己出现低血糖的症状了。
她急需能量的补充。
好在万事开头难,她开了口旁边立刻有人充当支援小分队。
同样打扮成知青模样的王同志慌忙附和:“对,没错,我们不能给主席增加工作负担,我们不能这样不懂事,主席的心中有我们,我们的心中永远装着主席。”
钱同志也在旁边挥舞着拳头应和他的话:“我们不是为了主席亲自接见才投身农村建设的。”
于是以点当面,声浪开始嘈杂起来,有人还坚持想要见主席,旁边的人就开始说他们不懂事,因为一己之私居然想让主席从重要的外事活动中缺席,实在太不像话了。
一阵吵吵嚷嚷过后,总理总算又重新开始主持表彰活动。
余秋心中有种奇怪的念头,她一直觉得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尤其是标兵楷模都非常的“懂事”,这种懂事是圆滑,是老于世故,是极度擅长察言观色,是上头还没有发话他们就已经未卜先知一般搞清楚了上头的意思,抢在上级开口之前赶紧想上级之所想急上级之所急,坚决不给上级添丁点儿乱。
可眼前的情况并非如此,他们好像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提出自己的要求,甚至连国家元首都不能断然拒绝,只能委婉地在旁边劝说。
这在半个世纪后,大概难以想象吧。有政治热情的人,早就没有年轻人的天真。
余秋不知道整场表彰活动究竟持续了多久,人在激动的时候,时间的长短最具有欺骗性,一瞬与一时仿佛眨眼间便能交错。
不知道是受表彰的人实在太多了,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他们这些知青并没有被叫到台上,一个个亲手从总理手中接过奖状,而是由工作人员将奖状送到了他们手中。
余秋也搞不清楚这些座位究竟是怎么安排的,明明桌子上并没有放人的名字,大家仿佛随意落座,然而工作人员送到众人手上的奖状却没有一个名字是错的。
如此一来的话,余秋自然没有获得同总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她从头到尾都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这位老人。
表彰活动结束了,总理没有离开,他目送众人先走。
大家伙儿念念不舍地离开礼堂,然后由工作人员带领着去旁边的餐厅吃饭。
今天的饭菜非常丰盛,有鲈鱼,有红烧鸡,有粉蒸肉,上的米饭有白米也有杂粮饭。
坐在余秋身旁的知青跟自己的同伴讨论里头的黑色饭粒究竟是什么。
年轻的姑娘十分肯定:“这是乌饭,用乌饭草煮出来的,所以是黑颜色,我下乡的地方就有,我吃过。”
另一个人摇头:“不对,乌饭草不是这个颜色,我也看过,这个更黑。”
余秋在旁边听着这两姑娘正儿八经地讨论,忍不住插了句嘴:“这是黑米。”
旁边的男知青立刻笑了:“你也在四川插队吧?天府之国。”
他语气骄傲的很,“黑米也就是咱们四川才有,我们都在好地方插队哟。”
余秋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旁边的女知青不服气:“谁说我们不晓得黑米啊,我们江南也很好的,什么东西没见过呀?不过是黑米都用来煮粥,谁晓得还有人用来煮饭啊。”
余秋听着他们的一言,我一语,忍不住抿嘴笑。原来所谓的楷模们也就是普通的知青孩子,就跟她的那些知青朋友一样,洋溢着天真蓬勃的热情。
他们还没有被污染,他们还不曾对政治野心勃勃。
她就着两边之间的拌嘴声,痛痛快快地干掉了一大碗白米饭,又吃了一碗五谷杂粮饭,将面前的鲈鱼以及莴笋炖肉几乎扫荡一空。
余秋抹嘴巴的时候,旁边的男知青主动发出邀请:“相逢不如偶遇,既然咱们都在四川插队,下午你就跟着我们活动吧。嘿,好样的,你是有自己思想的人,不人云亦云。”
余秋啊了一声,身后就响起了王同志的声音。
他笑容可掬:“那可不行,我们已经有活动了。”
说着,他朝余秋点点头,示意道:“你跟我过来吧。”
余秋赶紧冲那位脸上难掩失望神色的男知青微微欠了欠身,跟着王同志朝餐厅外头走。
她忐忑不安,不晓得自己会被带去哪里,又要见到什么人。
难不成总理还没走?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没办法平息下去。
余秋惴惴不安,难不成自己真的要被带过去见总理?
经过玻璃窗的时候,她忍不住侧过头,整理起自己的头发。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究竟有多憔悴,一个人精气神不好的话,那就是拾掇的再光鲜都难以掩饰,更何况她现在的模样距离光鲜相差十万八千里。
她忍不住要跺脚后悔,刚才自己不应该吃青蒜炒牛肚的,实在太好吃太下饭了,她忍不住吃了好几口。
要命啊,这下子自己一张嘴巴肯定一口的大蒜味。妈呀,难不成她要喷总理一口大蒜?
这可是她男神,她能不能申请去漱口或者干脆洗个牙?
然而前头的王同志步伐极快,而且步子迈得相当大,根本不给余秋开口的机会。
他们就像走迷宫似的,绕了九曲十八弯。余秋都要绕糊涂了,才被王同志带到一间房门前。
他拿出了钥匙开了房门,朝余秋做了个手势,毕恭毕敬的邀请:“请进吧。”
余秋深呼吸,缓缓推开了房门,然后努力调整自己面部表情,最后对上了一室空空如也。
没错,房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如果不是行李架上摆着自己的包裹,这儿完全就是一间收拾妥当的客房。
王同志冲她点点头:“你暂时先住在这里,一日三餐自己下楼去楼下餐厅吃。如果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你可以找服务员点,这边的账目我们来处理。”
说着,他抬起手表,朝余秋露出了个歉意的笑容,“我还有事要处理,这边你自便吧。如果想出去逛逛也没关系,就是不要走太远,免得找不到回来的路。”
说完话,他将钥匙放在柜子上,又冲余秋点点头,直接转身,就这么大喇喇地走了。
余秋目瞪口呆,完全搞不懂这究竟是个什么套路。
同志,你搞清楚了啊,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地把姐姐接过来,难不成是让姐姐自己在京中自助旅游?
她抓着脑袋上的头发,愤恨的拖出自己的行李,开始找衣服准备洗澡。
结果箱子一开,余秋惊讶地看到里头居然还滚着西红柿。
天啦,廖主任良心发现了?居然还给她剩了西红柿?这简直就是世界第八奇迹。
余秋摸出了西红柿,洗干净,狠狠咬上一口,哎哟,酸甜可口,果然是杨树湾出产的西红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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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是大夫啦
余秋又开始了吃了睡睡了吃的养猪生活。
她一觉睡到天黑, 爬起来直接去餐厅吃了一份蛋炒饭, 呼噜光了就回房间开始写《老年人常见疾病预防与诊疗》。写累了, 立刻活动胳膊腿脚,在屋子里头练起了瑜伽。
其实她想跳操来着, 这样子身体活动比较快。
不过一来她怕目前的身体状况承受不了任何稍微激烈一点的运动,二来大晚上的在楼上跳操,简直是要被楼下房间的人骂死的节奏。
她要是楼下的客人,楼上的人敢这么造, 她也要提着扫把上来直接揍死对方。
练完瑜伽之后,她再痛痛快快地啃个杨树湾出产的大西红柿,就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了。
如此养了三天猪,廖主任剩给她的西红柿都要吃完的时候, 王同志终于又出现了,他要带余秋去医院。
余秋赶紧收拾行李。其实她的行李少的可怜,两个袋子一拎就可以走。
不想王同志却是满脸诧异:“你做什么?我带你去检查身体啊。”
余秋惊诧莫名,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检查身体?”
我的小哥哥,你在开什么玩笑?你们为了这半天的功夫,把我拎到京中来,就是为了检查身体?姐姐自己不会检查吗?再不寄的话,姐姐不会上工人医院去查吗?
王同志满脸认真:“是啊, 你不是前头得了病身体不舒服吗?这次既然来京中了, 那就好好检查检查。有病治病, 没病也好好调理一番。”
余秋满头雾水, 感觉自己跟对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她根本摸不清楚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她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他们不愿意自己知道的,就算她嘴皮子都说破了,他们也不会透露半个字的。
这一路上,眼前的王同志与那位钱同志表现的虽然不甚聪明,但从头到尾都没漏半点风声。直到现在,自诩有点儿小聪明的她都没搞清楚人家把自己弄过来究竟是个什么目的。
为了陪他看病,王同志居然还叫了一辆车,司机在前头开着亲自将她送去了医院。这在1973年的国内,简直是首长才有的待遇。
车子停在医院门前,余秋抬头看墙上医院名字是三个数字,她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部队番号还是有其他什么意义。
王同志瞧她发呆,在后头不停的催:“快点儿,大夫忙得很,我跟他们约好了时间。”
余秋顾不得再打量周围的环境,抬脚往前头走。
医院院子占地面积不小,里头花木繁茂。虽然到了深秋,草木转黄,阳光底下,却依然透着盎然生机,更别说那千娇百媚的菊花,口吐芬芳正当时,婀娜娇柔。
住院的病人就穿着病号服,在院子里头来来往往地晃荡。他们的身旁基本上都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陪同,也有一些陪同人员则身着绿军装,大概是警卫员一类的角色。
王同志低着脑袋,急匆匆地领着余秋穿过花木繁茂的院子。
因为走的太急,王同志还差点儿撞上前头身着绿军装,男人的后背。那位解放军回过了头,看了王同志一眼:“你小心点儿啊。”
王同志满脸尴尬地笑:“对不住,同志,有点儿赶时间。您先请。”
余秋抬头,医院大楼已经矗立在他们面前。那绿军装的解放军一左一右陪着个老头儿往大楼里头走。
他们刚爬了两级台阶,大楼中就匆匆走出几位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旁边陪同着穿着灰色列宁装的人。
走在最后面的女士朝余秋挥了挥手,笑容满面地跟她打招呼,然后又热情洋溢地用法语跟自己旁边的同伴说着什么。
余秋凝神细瞧,认出了这位女士当初曾千里迢迢跑去红星公社卫生院观摩过她的手术。
队伍前头绿色眼睛头发棕黄色的的男人也停下了脚步,朝着余秋的方向点点头。
余秋下意识地想要回礼,心里头犯嘀咕,这又是谁?其实人种不同,想要辨认出对方的脸还是挺困难的,也许对方换个发型换了件衣服,她就认不出来了。
她赶紧回复笑脸,以不变应万变。
走在他们前头的老人却侧过了下巴,冲那外国男人微微点了点头。
余秋顿时囧得无以复加,他自作多情了,国际友人打招呼的对象显然是前头的大佬啊。
都配了俩警卫员住院,不是大佬还能是什么?
再看清大佬的脸时,余秋顿时大惊失色,那点儿暗戳戳的小心思不翼而飞。
老石,老石居然在这里!
那外国男人的惊喜不逊色于余秋,他热情洋溢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快步上前,似乎想同老石说几句话。
老石却笑着摆摆手,指指医院里头,脚步不停往前走,临到门口时,又冲那外国人点点头,算是道别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余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老石怎么在这里?老石又是个什么身份?他身边跟了两个警卫员,是不是代表他已经被1号首长原谅了,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那他的家人呢?家人有没有陪伴在他身旁?既然已经没有政治错误了,那么破镜重圆也应该提上日程了吧。生活总是难得糊涂,一床大被盖下,大家又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
余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王同志却在后面推着她,低声催促:“快走。”
余秋不满:“我还没有跟人家打招呼,这么走调的话不礼貌。”
王同志的脸色却十分古怪:“不需要打招呼,你先去看病最重要。”
余秋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王同志的手在不由自主的颤抖,他似乎非常紧张,好像他们正经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余秋不敢再多言,她只好歉意地冲那位女士点点头,然后跟着王同志朝大楼里头走去。
她追随着老石的背影,想着要不要制造机会上去跟人打声招呼。然而那两个警卫员一左一右已经带着老石往楼上去。
她还想抬头细看的时候,胳膊上多了一只手,王同志拽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快点儿,大夫要上门诊的。”
看样子,王同志是走的关系,将她加塞进去看病的。
余秋有些窘迫,感觉自己成了特权分子。假如他们的目的真的只是带她过来体检的话,其实她没关系,排队等门诊也行。反正无论什么样的环境,她都能做自己的事。
王大夫没有给她在思考下去的时间,直接领着他敲响了2楼一间办公室的门。
门里头传来“请进”的声音,办公桌前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正在翻看病历。
见到王同志,他点了点头,和蔼地呼唤余秋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然后伸出右手给她搭脉。
老大夫细细感受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询问病史,他问的极为详细,就连余秋现在每天吃饭是什么口味都问得一清二楚。
等到余秋说完之后,他又招呼护士进来给她抽血,然后解释道:“从你的描述来看,你自己大概也清楚你有溶血性贫血,身体虚,我要给你看看你体内的疟原虫有没有被杀死。还有就是贫血,现在到底怎么个情况,要不要开药治疗还是靠食补就可以。得从你的贫血程度来判断。”
余秋点头,向老人致谢。
那老爷子开检验单的时候又抬起头来问她:“你是不是很少运动?而且还不太爱出门?”
余秋老实承认:“对,我基本上都是在卫生院跟医疗站两个地方呆着,运动的话应该也有,因为经常走路。”
老人却大摇旗头:“不是的,你应该很少运动,我看你算是外科大夫,是不是经常站在台上开刀啊,这个运动量可不行。还有,一定要晒太阳的。人不晒太阳,再好的身体都会垮掉,你怎么吃怎么补,太阳不晒人的精神就好不了,阳气不足啊。”
余秋笑了笑,诚恳地点头:“我以后一定注意。”
老人却不相信,一直不停地摇头:“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个样子,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实际上从来都不做。我在问你,你来京中几天了,都逛了哪些地方?”
余秋支支吾吾:“我病得厉害,不舒服,一直在屋里头睡觉。”
老人很不赞同:“不行,这个是不行的,一直睡,会把人的精神头直接睡垮了,而且越到后面越睡不着。我跟你讲,多晒太阳多运动,到时候自然就睡得香,精神也能养得好。这个我可以打包票的,一点儿也不诓你。”
余秋赶紧点头:“您说的是我也这么认为,我以后一定注意。”
“不要说以后,要从现在做起。你今天做完检查就走路回去。也别坐小车,这一路光晒晒太阳,看看周围的花啊草啊,再瞧瞧街上的人,我保准你的精气神都要好很多,比吃再多的药都管用。”
余秋被老人噼里啪啦地一通健康教育,脑袋简直抬不起来了。
亏得护士小姐姐是标准的白衣天使,从天而降,拿着尿杯解救了余秋:“你去厕所里头自己取个尿液,要送化验的。”
老爷子这才意犹未尽地松了口,强调了一句:“我要看看你的小便的,你这个样子,很容易伤到肾的。”
余秋点头如小鸡啄米,抓着尿杯就落荒而逃。
她现在真是充分理解了被她做健康教育人的心情。
好丢脸啊,偏偏对方说的全是为自己好,自己也知道,可是就是做不到啊。
余秋抓着尿杯跑到前头的公共厕所里,却发现厕所满员。
她询问了护士,知道4楼是泌尿外科,就赶紧抓着尿杯上去。
为什么因为泌尿外科的男病人居多呀,女病人少就意味着女厕所清闲,省得她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余秋跑得太猛,一股脑儿上了五楼。
她意识到不对,气喘吁吁地准备下楼去,却听见走廊里头传来尖利的呵斥声:“谁让你见外国人的?你这个党内军内通敌分子,你这是里通外国,叛徒,特务,想要传递什么消息?”
余秋本能地伸长了脖子,趴在墙角边偷偷看走廊上的动静。
一位瞧着不过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身穿绿军装遗址器时,厉声呵斥着对面的老人:“你不要妄想了,你已经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要指望你的外国主子再拯救你。”
他手指头尖尖的往前戳,一把公鸭嗓接力的仿佛体内激素出现了变故,“你们两个是死人吗?”
他气急败坏地嘶吼,“你们就看着他跟外国人接头?”
“没说话。”那两位年轻的解放军慌忙解释,“真的一句话都没说,就是刚好在门口碰上了,根本没有交谈。”
“那也不行!”明显军衔要高出好几级的人怒火冲天,“你们应该立刻将他带走,坚决不能让他们打照面,他是他叛徒,他是特务。”
老石原本一直垂着头接受批判,也许这样的批判他已经承受过无数次,所以对方再暴风骤雨疾言厉色,他都毫无反应。
然而当这人说到叛徒特务这几个字眼的时候,老石愤怒了:“我堂堂正正,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的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事。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历史终将会给我公正的评价。我犯过错误,我承认,但我也有功劳,应该全面的评价一个人。”
“历史与人民已经给了你全面的评价,你就是里通国外,刚出去苏联闻味取经,同林飚是一条裤子,一个被笼里头放屁。”
老石冷笑起来:“照这么说,林飚红的时候,我应该飞黄腾达啊,可被关押的是我,风光的是您。您跟林飚的关系应当比我与他更加密切吧?”
那人被说的噎住了,一时间居然找不出话来反驳,便就是冷笑:“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主席他老人家最清楚。所有被林飚迫害的老同志,从去年开始就已经平反了。只有你,主席亲自点名的,就是里通外国。”
老石的脸一下子青红交错,余秋都害怕他会勃然大怒的时候,他居然点点头:“好,你们既然认定了我里通外国,会通过外国人传递消息。那么请你们告诉我,原来这间医院的外国人,哪个不是经过了主席的同意?那照你这么说是主席里通外国咯?
不要忘了,公产党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支持关心帮助我们的国际友人我们都欢迎,假如国籍能够说明一切的话,白求恩大夫是不是应该被赶出去?”
那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抓住字眼不停地咆哮:“你居然敢污蔑伟大的主席,你居然敢泼脏水。”
“我不曾泼脏水,话是你自己说的。”老石面色平静,“我是公产党人,我永远忠实于我的信仰。假如你们觉得我有罪,那么就请给我公开的审判。是不是你们自己也找不到证据,晓得自己是信口雌黄,生怕叫人看了笑话?
你们为什么害怕外国人见到我,你们清楚的很,我都已经被关了这么多年,我有什么消息能够传递的呀?我已经是这个情况,将死之人又有什么能做的?
你们所恐惧的不过是我会通过国际友人传递出我的现状,害怕外国人会对你们议论纷纷。
你们害怕我通过外国人对你们施加压力,对不对?我只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大英雄,可是我有最起码的廉耻心。
我永远也不会因为我让我的祖国我的党蒙羞,哪怕他们让我倍受冤屈。你们不知道羞耻,撒谎构陷还自鸣得意。我要脸,我还要这张脸,替我的党我的国要这个脸。”
后面伸出了一只手,捂住余秋的嘴巴将人往下拽。余秋来不及挣扎,就见钱同志皱着眉头从她身边走过,直接上了走廊。
他满脸不痛快:“你们在做什么呀?说话声音小点儿,楼下有重要的病人,大老远的就听到你们大呼小叫。”
那面色阴郁的男人老大不痛快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那两位解放军直接带老石走。
余秋还想看看老石的去向,却叫王同志一路拖着下楼去。
王同志满脸愠怒:“你做什么?不是让你去取小便的吗?”
余秋满脸无辜:“楼下厕所太满了,我听说5楼是泌尿外科,估计这儿女病人少就过来上厕所了。结果这人好凶的呢,一直在骂人,吓得我都不敢过去了。”
“不敢过去,你不会下来吗?”王同志可没有这么好糊弄,“你赖在五楼做什么?”
余秋赶紧垂下头,小声嘟囔着:“我就是觉得奇怪,那些人不是被我们请过来的客人吗?为什么刚才那个骂人的人说那个老头子是里通外国呀?”
王同志撇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只催促道:“你赶紧去解小便送化验,你检查一个身体打算花多长时间啊?”
余秋想翻白眼,明明是你们要我过来体检的,现在嫌弃的又是你们,怎么就这么难伺候呢?
检验报告出来了,百忙之中的老中医,认为余秋的问题还是亚健康外加贫血,目前没有证据证明她体内还有疟原虫。
怎么办?除了吃补血药之外,老中医的徒弟还认真地教了余秋一套拳法。既然她的确不太爱出门,那就在阳台上晒着太阳打拳,也是个锻炼的方式。
余秋打了三天拳,感觉运动之后身体的确比较容易出汗,人也舒服了些。至于什么寒气排出之类的,她实在太愚钝了,完全感觉不到。
她又去医院复查,这一回她没能再见到老石,反而瞧见了一位有着一面之缘的大拿。
瞧见余秋,吴教授颇为惊喜,直接跟自己身旁的人介绍:“就是这位小朋友,很不错,我们的赤脚医生真的很不错。我瞧见过她开刀,我本来还以为有人不尊重医学,胡乱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瞧了之后才晓得,很厉害,我们的赤脚大夫很有实践精神,也很替病人考虑。”
余秋被大拿夸得头都抬不起来,感觉羞愧难当。
吴教授却满脸认真:“很好,无论是拇指再造还是外耳再造,都切身实地的为病人着想,很有意义。”
余秋脸红红,耳朵微微竖起,却敏锐的捕捉到了吴教授话里头强调的重点。
他没有提膀胱再造术。
吴教授的严谨由此可见一斑,业内人士清楚他是给谁看病的,他回避了他关注的重点。
因为领导人的身体是一个国家政治生态的晴雨表,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健康,更多的是政治。
有很多人讨厌政治,包括余秋在内,她认为政治非常烦,而且很可怕。
然而政治无处不在,空气中也弥漫着政治因子,所有人都没有办法完全脱离政治生活。
吴教授滔滔不绝,夸奖余秋是知青下放的典型,是新时代先进青年的代表。
而后,他突然间话音一转,朝自己旁边的中年人点头:“你们不是要搞腔镜中心吗?可以留下这个小余同志。她开的刀我也见过,就是腹腔镜,漂亮的很,那个子宫上的瘤子一摘一个准。病人受罪少,开完刀肚子也不粘黏。”
那中年人点点头:“我是想留下她好好瞧瞧,几个给人开刀的赤脚大夫我都得好好看看。这是在人身上动刀子呢,不能马虎大意了,也不能轻易下刀。”
说着他招呼余秋,“你要是没有什么其他安排的话,今天下午就过来吧。我们给你找间宿舍,既然你熟悉腔镜这一块,就跟着我们一块儿把腔镜中心建起来。”
余秋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三两句话的功夫,大佬就已经安排了她的新去向。
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她不过是来趟医院的功夫,就又从病人变成大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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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会来?
余秋睡了不到一个礼拜的席梦思, 又改回了钢丝床。
她拎着行李, 在医院临时宿舍里头安置下来的时候, 突然间非常理解《陈焕生上城》当中的那位老农民陈焕生要招待所的床上狠狠蹦哒几下的心情。花了5块钱呢。
妈呀,她虽然没掏钱, 可她遭了这么多罪,居然都没怎么享受到。好大的房间,好宽阔的空间,妥妥五星级标准的享受了。
余秋那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农思想作祟, 只后悔没在那软呼呼的床上多打几个滚,现在钢丝床又窄又小,连打滚都打不顺畅啦。
上铺被她用来安置东西,睡在下铺还要防止情绪过于激动的时候, 不小心撞到床板。
她刚放下行李,外头就有人喊。连她在内被安排进医院里头三位赤脚医生都赶紧应声出去。
先前斥骂老石的那个绿军装不满地挥舞着手,厉声呵斥带他们进来的工作人员:“三个人两间房,这是什么资本主义的享受?才刚进医院呢,从泥土地里头摸爬滚打养出的那点儿吃苦耐劳精神就被泡软了,开始资本主义享受的这一套了?立刻退宿舍,一间房最多一间房。”
余秋看着旁边两位男赤脚医生。
这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都被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强调:“男女有别, 我们不能住一间房。”
这不是在耍流氓吗?
绿军装一愣, 胡疑地打量着扎着小辫的余秋, 两条眉毛跟青蛙蹬腿似的, 直直往天上飞:“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安排了三位男赤脚大夫吗?”
工作人员被他骂的头都不敢抬, 这会儿回答也是战战兢兢:“史部长,领导说,妇女也顶半边天,农村不能光培养男赤脚大夫。这位同志表现很好,在来京中的火车上为了挽救劳动人民的手指头,不惜放弃被表彰的机会。这才是我们新时代需要的大夫,能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医生。刚好聂斌同志急着回去看病人,所以这次学习机会就安排了这位小余同志。”
他回答的时候小心翼翼,始终偷偷觑着领导的脸色,不想还是踩了地雷。
史部长勃然变色:“什么学习?医院也是大学,工农兵进到大学去,上大学,管大学,用马列主义、主席思想改造大学。赤脚医生进医院,同样也是要从根本上改变了旧医院的政治方向和办医道路。”
他目光严厉,两只眼睛恶狠狠的,像刀子刮人脸一样,反复在几位年轻赤脚医生的脸上刮来刮去,“你们不要忘了,你们是带着政治任务来的,改造医院才是你们的任务。”
他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踱来踱去,表情让人以为他得了心绞痛:“我知道,同志们,我年轻的同志们,现在知青群体当中存在许多大学迷,一门心思就是想着上大学。
这个思想非常危险,不要忘记了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你们应该好好学习张铁生同志,像他一样用实践同错误的白专路线做斗争,坚决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旧教育制度下,人都越学越蠢,越学越死。你们是实践出真知,就算没上学,也比他们上学的强得多。”
大约学医的人都有点儿死脑筋,学的精妙的更加缺乏政治敏锐性。
余秋还没有发话呢,站在她左边的男知青就满头雾水地举起手来表示疑惑:“史部长你都说我们上大学是为了改造大学,那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上大学反而成了一件坏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