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灰
月灰
襄阳一役导致襄阳城毁了一半,内情更是错综复杂,牵连甚广,作为城中现在官最大的,事情就全压到云青月案头来了,可怜他右手二次受伤,包的和猪蹄子一样,却得忙平常根本一眼不看的东西,云瑄竟连一点忙都不帮。
云瑄拍拍外甥肩膀:“任重而道远。”
至于地点,云青月可以待在哪里都行没人管,越王叶巍却不行,几人直接转移到了襄阳府衙,顺带审问被抓捕的襄阳知府刘冲和襄阳统兵统领海正义。
刘冲带着家眷逃跑时,是被云青月布置在襄阳城外的伏兵抓获的,海正义却十分出人意料,官兵到来时,满脸平静的坐在家里,一边的桌子上放着他的官服兵印。
府衙后厅,此刻刘冲海正义二人跪在下面,刘冲抖得和筛糠子一样满脸土色,海正义腰板挺直毫无动摇,好像还是当年身为冥铠军的一员时。
上面坐着云青月,云瑄和星回,以及身上全是绷带的令风,程巡抚立在云青月旁边。
程见鹰是文官,可性情极为刚烈,碰到这种两个属下一起背叛的事,他肺都要气炸了,更别提里面还有一个是他特别看好信任的不得了的海正义,他觉得自己都没脸站在这。
把人压上来,云青月却没理两个人,随手拿起了一个桌子上的桃子,啃了一口:“这黄桃味道不错。”
“瞎了?”星回皱皱眉,毫不客气的一句,令风没拉住。
星回在气云青月骗他,一直都没有好脸色。
云瑄低声在云青月耳边一句“青桃”,云青月一度十分尴尬,想展现出的毫不在意刘冲海正义生死的气度消失了个干净,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这破青桃味道怎么和黄桃似的,还稀软。”
他没什么事,程见鹰却不干了,程见鹰一直觉得这小孩没礼貌,他一拍桌子:“黄口小儿!准许你来此已是殿下特许!你怎么对殿下说话呢!”
星回说完那句话也有些后悔,可听见程见鹰这话直接炸毛了,刚想回嘴,云青月拍了拍程见鹰:“行了程卿,这‘黄口小儿’可比你爷爷还大。”
程见鹰:……殿下不是这么个理啊,您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殿下。”堂下传来海正义低沉严肃的声音,海正义直直望着云青月,一字一句道,“海正义不想解释,里通魔界是真,请您将我斩首。”
刘冲差点背过气去,这不是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海正义。”云青月沉下脸色看着他,“你是想求一死,保全冥铠军的名声?”
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冥铠军的名声必定完了——堂堂冥铠军退下来的副将,居然联通魔界!
海正义头重重的磕了下去:“下官十八岁入冥铠,追随将军,在乱魂山厮杀十二年,五年前因内伤离开冥铠,本该一生谨记冥铠军忠义,谨记将军教诲行于世间,然,心志不坚,受魔蛊惑,为一时利益,犯下无可挽回之事。下官不可一错再错,请王爷斩我,祭奠襄阳死去的百姓。”
云青月沉默了。
“……通魔是灭族大罪,包括你儿子,都要死。”他捏了捏眉心。
“成儿是无辜的!他才六岁!什么都不知道!王爷饶命!下官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只求饶了孩子!”海正义的脸色终于变了,又是三个重重的响头磕了下去,血顺着海正义的脸淌了下来,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样。
云青月:“刚才如此顶天立地,我还以为你无懈可击呢,受魔蛊惑……你五年前离开冥铠何止是内伤?沈震同我说过,你妻子病故,儿子又天生畸形,你离开也是为了无亲无故,只剩下你这个爹的海成!”
“海正义啊海正义,你为了医好儿子和魔界订约,到头来却连承认都不敢?”
海正义脸色更苍白了:“王爷,小儿无罪啊……小儿无罪……”
“那襄阳死去的百姓何罪?!百姓的孩子何罪?!”云青月一拍桌子愤然站了起来,“海正义,你糊涂啊!竟然相信你一辈子最大的敌人!”
海正义头磕下去,没再抬起。
“……襄阳统兵统领海正义,里通魔界,证据确凿,罪无可恕,本应上报天子,立即问斩。”云青月面无表情,“然,乱魂山冥铠军人手缺乏,准其死在乱魂山,下一次魔界入侵。”
海正义抬起头,脸上何止是愕然,云青月竟给了他最合适的死法——战死在曾经的战场。
他本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爹爹!爹爹!”小海成被官兵抱了进来,跌坐在父亲身边。
“成儿?!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海正义急了。
“我不走,爹爹做了错事都是因为我,我要和爹爹在一起!”海成虽然才六岁,但自小与常人的不同,让他更为早熟,他知道爹爹犯了错是因为他,教书先生说过,犯了错就该勇敢的承担后果,所以他要和父亲一起承担。
他很懂事的给父亲擦头上的血,没有哭着耍赖求饶。
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云青月走上前,海成有些畏惧这个玄衣的好看哥哥,好看哥哥却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爹爹是冥铠军的战士,因为一些事才回到你身边,现在冥铠军需要他,他要回去为了保护你和其他人战斗了。”
海成擦擦眼泪道:“真的?”
“当真。”云青月肯定的回答。
“医圣苏倾现在在长安万药斋,虽然不知海成的腿能不能有办法,但送到那去,将来也能做个有用的人。”云青月最后对海正义道。
这个七尺男儿瞬间眼泪纵横,拉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海成,拜了下去。
一边的刘冲看见此情此景,云青月一转向他,顿时也打算老泪纵横一番。
“你哭没用。”云青月淡淡的给出致命一击,“沈震老是和我说他那缺识字多的,你也过去把活干干然后慷慨赴死,还是你想让我再给你几巴掌——你这种人只有抽到了脸上,才会知道疼吧。”
……
后来,海正义的死讯传到长安,因为海成当时正在治腿,再加上年龄太小,所以直到十岁,海成才知道了父亲消息。
这个日后名满晋朝与历代史册的诗人,提笔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句诗:
乱魂埋将军,天下得长安。
……
院中传来了悠扬的埙乐声,在安静的夜里分外清晰,仔细听来,似乎是长安的小调,可原本缓慢平和的音调却夹杂进了丝丝悲伤,吹奏者还有些闲心的让乐声应和起风拂树叶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就格外的……不开心。
不过云青月才不管这些,自己吹的挺认真,直接后果就是一直黏着他的小狐狸甩甩尾巴跑回屋里了。
他对那身玄衣的嫌弃真是肉眼可见,审完海正义告别程见鹰立马就换回了白衣。
旁边桌子上还摆着一坛开封的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了。
予霖默默地在他身后站了一会,云青月原本是个连背影都透露着洒脱气息的人,现在在这寂静的夜晚,这股洒脱消失的一干二净,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来到云青月身边坐下了。
埙声戛然而止,云青月有些诧异的道:“予霖……真人怎么来了?”
予霖并没有掩盖自己的脚步声,如果是平常的云青月必定早就发现他了,果然,云青月这两天都不对劲,尤其是他的脸色,活生生像是泡了一天刚被从水里捞出来般的苍白。
云青月也发觉自己的问题不对,都跑到予霖住的地方旁边了,他怎么可能不发觉,终归是他心思不定。
他叹了口气,把埙放下,想道:“那个红衣服的小混蛋。”
战斗结束后,负责清扫余孽的一名士兵不一会儿就跑回他和程见鹰身前报告,脸色难看的要命,云青月和程见鹰随着他,穿过残破的襄阳城,在淹没在大火里的府衙前,知道了原因。
程见鹰直接骂出了声。
二十多具尸体,被摆成了“来日方长”的字样。
个个都是被极精准的剑法一剑穿心毙命,而杀人者似乎是嫌还不够狠,尸体上都留下了拔剑时剑身旋转制造出的血洞。
一旁有还没见过血的新士兵,忍受不住转身便吐了出来。
云青月动也没有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具尸体下压着的一块红巾。
程见鹰刚想请王爷别看了,一转头,吓了一跳。
橘色的火光照在云青月脸上,没有照出丝毫暖意,反而使得他祖母绿色的眼睛显得冰冷无比,眼睛里映射出火光,他的桃花眼原本很好看,可现在谁也不会这样觉得。
程见鹰吓了一跳是因为他见过这样的神色。
朝堂之上的九五至尊发怒时的神色,帝王极少流露,但任何朝臣都知道,这种神色意味着王要杀人了。
越王殿下不愧是陛下的亲兄弟。
“咳,今夜月色不错,适合对邀星斗,真人赏脸?”云青月回过神。
“你身体不舒服。”予霖移开了云青月的酒坛子,“不适合喝酒。”
云青月:“……”
予霖忽视掉云青月可怜巴巴的神色:“生死有命,你已尽力。”
“生死有命……”云青月苦笑着摇了摇头,刚拆了纱布的手点了点桌子,“若是我能抓住那个红衣人,那些百姓何以生死有命。”
他其实不是个多么豁达的人,江湖上也没人知道,揽月君某种程度简直称得上“小肚鸡肠”。
例如生死。
云青月混了十年江湖,见过不知道多少轰轰烈烈的生离死别,自己也在生死线上挣扎过数次,可他还是看不开。
“……哪怕想要祭奠亡人,”云青月看着自己手上截断了生命线的伤疤,“也不知要多久能传到地府。”
“云青月,”予霖握住了他的手,“不要一直忍着。”
……
他吐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本来就没吃晚饭,这下差点把血一起吐干净,这差不多是云青月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刻了吧,偏偏让予霖看见了。
予霖扶着云青月,看他终于吐完了,递给他一个小瓷瓶,示意他喝下去。
云青月拔下塞子,一仰头全喝了下去,没什么味道却十分清凉,他瞬间感觉全身上下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尤其是胃里,刚才不舒服的感觉全消失了。
予霖看着他毫不犹豫的喝下“青芝藤”做成的药,微微皱起了眉——正常凡人第一次看见这种绿色的不明液体都会犹豫的啊。
“感觉如何?这是黄芝藤。”予霖道。
云青月回味了一下:“不错啊,叫黄芝藤?颜色还真挺黄的。”
予霖:“……”
云青月没有发觉予霖的神色,苦笑道:“看来我还真是没有那么强大,能坦然的面对生死啊。”
予霖看着他清秀俊逸的脸,轻声道:“我也不能……”
云青月:“真人?”
不知为何,予霖忽然很想抱一下他。
他这样想着,抱住了云青月。
如果忽略那天他接住云青月的时候的话,他上百年没有抱过什么人了,从云青月身上传来的温度几乎让他有些恍惚。
这个拥抱不带着什么同情,他只是单纯的想抱一下这个人。
只是这个人。
予霖松开云青月,云青月没有动静,这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云青月?”
某个嗅到了予霖身上的清凉气息,在“被予霖抱了”的意识划过脑海的一瞬间就当机了的家伙一个机灵回过神:“什么?”
梦里挥之不去的溅上了鲜血的脸,让云青月悄悄跑到了予霖住的院子旁边,加上小时候母亲教给他的埙曲,寻求那么一点的安心。
这两天云青月的神色和心情就好像坐了在布满巨石的路上行进的马车一般,七上八下的砸着走——
然而最终总算是平稳的驶向了康庄大道。
云青月本来想着和予霖道歉,可刚开了个头,予霖便打断了他的话。
“你若是因为没有一早与我言明一切而担心我生气,才这么说的话,不必如此,我没有在意,而且我早就猜到一些了。”
“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晓你是皇室子弟,但突然听得与霆儿相似之封号,有些失态了,如果我气你瞒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越王殿下?”予霖道,他难得开了个玩笑。
月光洒在予霖身上,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润而又不失清冷,简直不似人间应有。
予霖也没想到云青月会这么在乎这件事,他虽然避世近五百载,却也知晓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认为自己了解云青月这个人,便相信他是因为有不得已的原因。
在丹阳时,云青月听见一旁的人谈论政事,脸色变了,他是看在心里的。
更遑论他那一身融合百家,师承不明的功夫。
予霖看着不知何时把酒坛摸了回去的云青月,心里只有无奈。
接下来的事情,云青月的记忆就有些混乱了。
“青月是我的小名,皇室不取字,因此我只有个小名,云是母亲的姓,予霖还这样叫我就好。”
“嗯。”
“那把剑也真是,都认我当主人了,还那么凶,搞得我又受伤了。”
“仙剑灵气锋锐,凡身确实难以抵挡,你以后要小心使用。”
“我皇兄其实一点儿都不像坊间传言,他十分懂得压榨兄弟,之前的《锦兰图》就是里面夹着与朝商王有贿赂往来的名单,非要我去偷,结果搞得我一战成名……其他的也差不多,要不是他我到现在还是个清清白白的揽月君。”
“……嗯。”
“哎,予霖,你喜不喜欢小孩子……”
“……什么……”
之后的话就记不清了,他喝了酒,说的颠三倒四,想到什么说什么,予霖就在一边静静的听,时而回答几句。
明明他的酒量很好……应当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然后他好像说了句很要命的话。
可是完全想不起来了,把脑袋砸穿也想不起来了,明明是很要命的话。
云青月不是喜欢老是感怀过去的人,所以他也很多年没喝多过,没和人向吐苦水一样说那么多话,尤其那人还是予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