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秋儿
秋儿
秋儿找过来的时候,夜已深,醉梦楼的客人已经走了大半,却还是有一部分客人都认出这名少女是名动整个大晋的琴女秋,一曲《凤求凰》千金难得一听,怎么会来这里?
但也没人敢不知好歹的去得罪人,毕竟这秋姑娘和那位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事儿,可也是传的满长安人尽皆知的。
姜楼醉意再次上涌又回到了桌子底下,却还想的起来和秋儿打个招呼,云青月则是终于安静了下来,面朝下死尸一样趴着,也不知道是睡是醒。
秋儿连忙柔声的去唤人。
“怎么了?秋儿,现在可叫不醒王爷。”文诗道。
秋儿神色紧张了起来:“那怎么办?刚才我碰到田伯,他拜托我现在就把殿下带回去,好像有什么事……”
“如果田叔都说有事,看起来是真有事了。”云青月在两人的注视下起身,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我看我还是起来吧。”
“哟,怎么起来了?醉的不是挺深?瞅你刚才。”文诗叉腰。
这么快就清醒了?刚才不会是装的吧?
“哎,怎么能说是装的,没听说过内力吗?”云青月挑挑眉,接着对秋儿道,“既是来找我的那就走吧,刚好我顺路送你回音坊。”
秋儿乖巧的点头:“嗯。”
文诗挥挥手帕:“行了,你们先走吧,我找马车把侯爷送回舞阳——”
“啊——!!!”
她话音未落,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回荡在空下来的醉梦楼里,姜楼蓦然惊醒,懵着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云青月目光一冽,飞身就跳上了二楼。秋儿和文诗几人紧随其后跑上了楼,云青月已经站在了发出尖叫声的屋子里,秋儿和文诗刚想进去,云青月一个回身捂住了两人的眼睛:“别看!”
“嘶!这是怎么回事?!谁死了?!”跟在后面的伙计一探头,看到了一大滩血,也是一声叫了出来。
文诗一把拿开了云青月的手,冲进屋子里,难以置信的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人:“随玉?!”
云青月没有放下挡住秋儿眼睛的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你先下楼去找重九,把人弄清醒,让他送你回去,我处理一下这边的事。”
秋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我在下面等殿下。”
她还在颤抖着,她看到了那满地鲜血,却在看到更多之前被云青月的手捂住了双眼,可心里还是很害怕,却依然不肯先离开,云青月无奈的叹了口气:“傻丫头。”
文诗跌坐在血泊边,裙摆已经沾上了鲜血,她却好像没有察觉一样,只是呆呆的盯着随玉的尸身,无声流着泪。
云青月把发现尸体吓的哭成一团的小侍女和秋儿都送下楼,回来蹲下身扶住她:“文诗,不是你的错,别太自责。”
文诗好像半天才反应过来云青月是在和她说话,僵硬的转过头看着云青月:“不是我的错?怎么会不是我的错呢?若是我早早和随玉讲清楚,要是我早告诉她那个姓常的并非能够托付终身之人,哪怕我当个恶人呢?早些打碎随玉的梦,她怎么会自杀?王爷,你说,为什么随玉她明明知道青楼女子得不到那满腔真心,知道了那姓常的考取了功名再看不起我们这些风尘女子,她还是付出了所有……最终落得个心碎自尽的下场?”
“是不是我们真的不配啊……”
云青月一字一句道:“怎么会。”
在云青月的印象里,随玉是个安安静静,从来不会和那些疯丫头一起瞎胡闹的姑娘,因此他们话也说得不多,只记得她很喜欢弹琵琶,每天都要弹上几遍。
随玉的心必定是被文诗口中那个“姓常的”进士伤透了——她用一把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只用了一刀,创口极深,哪怕她自尽时苏倾就在身边也拉不回来。云青月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心情,才能让一个文静的姑娘如此决绝的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是绝望吗?
可姑娘苍白的躺在地上,脸上和眼睛里没有憎恨,更没有绝望,只是平静的有如一潭死水,身下是大片的赤红,好似她已走过人间,躺在了地府的彼岸花丛。
门口还有几个没看出云青月身份不怕死凑热闹的——他们出身自大家世族,死人的事自小就见多了,还饶有兴趣的互相通了个消息,三言两语就打听清楚了前因后果。
文诗口中那个姓常的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常远,在这些世家子看来他和随玉的事无非又是老套的风尘女子爱上了上京赶考的书生,常远对随玉海誓山盟了一番,随玉便死心塌地的信了常远会金榜题名后回来娶她,拿出自己的积蓄供常远考了试,常远榜上有名,一时风光无限……可果然姑娘没能等到她深信着的“如意郎君”。
常远火速娶妻,是个大家闺秀,他将随玉抛在了脑后,随玉不肯相信,跑到常远府上去寻他,却连人都没能见到,随玉固执的又去找了几次,却被常远借着下人的口羞辱了她一番。
读书人的嘴若是毒起来,字字诛心。
随玉是风尘女子,身怀琴技却未曾识字,哪里懂得什么知难而退之类的话,只知道说书人口中的一生一世,空怀满腔希望,然鹅却被如此反复欺辱。
再怎么样的真心都被碾碎了。
文诗比随玉年长许多,也看透许多,苦心劝了随玉几次为这种人不值得——反正总有一天会有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出现,何必在一根绳上吊死?
随玉当时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文诗知道她仍放不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却没想到她真的自尽了。
在情种眼里,活着的人比不过死去的,不就如同随玉默默奉献,比不过常远被高官厚禄阿谀奉承塞满的心。
几个公子互通了消息,其中一人指着尸体道:“没想到都到现在了还有这么天真的妓女,不过一介风尘女子,竟然还想做进士的正妻娘子?真是痴心妄想。”
其他几人都应和几声,那公子正得意,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转身就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云青月一把揪住他领子,将人从二楼扔了下去,冷眼看着人砸碎了一张桌子在地上打滚哀嚎,拍了拍手上的灰:“什么狗东西,也敢进人待的地方。”
这真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之一了,拿着自己的虚情假意,去评价她人的一腔真心。
今天的事必然不能小了。
不单是因为此事发生在天子脚下,京城之中,还因为牵扯到了新科进士,以当今天子的性格,不勃然大怒把常远下狱才怪。
然而京兆府尹听到消息说是越王殿下也在现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拉着手下就赶了过去,到那一看云青月倒是一点事没有,只是给尸体挪到了床上躺着,又给人拿了件干净衣服盖住了脸。
府尹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看到明显是喝高了的舞阳侯饶有兴趣的蹲在躺地哀嚎的一个人身边,不时还伸手捅捅,府尹定睛一看,发现躺地上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小儿子……
云青月对他一点头:“此事就交给王大人了,本王走了——哦对了,你记得安排人把姜侯爷送回去。”
府尹擦擦冷汗:“王爷,这倒地上的可是孙大人的小儿子。”
云青月挑眉:“哦,所以呢?孙尚书敢找我麻烦?”
府尹:“……”
哪、敢、啊。
……
云青月:“这几天你要是害怕,就回来住吧,房间一直给你留着呢,望舒也很想你……不如今天直接回去吧。”
两人走在去音坊的路上,秋儿思
索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了,田叔让我来寻殿下就是因为镇西王爷要上京了,我要是回去又得给您添麻烦。”
“都没别人了还叫的那么生疏?小丫头叫哥。”云青月不满的一扇柄轻轻敲在秋儿头上,随即“啧”了一声,“我说呢,老头又要来,麻烦。”
按理说四方王轻易不可离开领地,但此任镇西王云珩乃是天子亲舅,再加上前些日子西域发生的事,在朝中老家伙们的“努力”下还没理清,西域被云珩的突然发威震慑了一下,消停了不少,临近年关,叶崚干脆就召人来长安了。
云青月倒不是讨厌自己大舅,只是云珩为人古板太过,又是个火爆脾气,云青月曾在他手下待了三年,云珩对自己文弱的小外甥毫不手软,生生把云青月从小绵羊磨成了大灰狼,而且现在他又不是小时候的乖孩子了,在云珩眼里吊儿郎当的,两人一见面云珩就不会有好心情。
秋儿:“殿……青月哥,那毕竟是你舅舅。”
云青月笑了笑:“得,别说老头了,你真不回来?”
“青月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秋儿突然一句打的云青月措手不及,他一愣,停下脚步,有些震惊的看着秋儿:“你怎么……不是,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
秋儿认真点头:“看出来啦,瞒瞒别人可以,在熟悉的人面前你根本藏不住事。”
云青月愣了愣:“是吗……”
他叹口气:“小丫头眼光怎么那么毒?”
“我眼光若是不毒,怎么会被你救回来了。”秋儿笑道。
云青月第一次见到秋儿是在西南的深山里。
除了云青月没人知道她是个孤女,自小被父母遗弃,父母的样子都记不清,却还是记得父母让她在这里等着他们,于是她等了四年。
也是幸运,几岁的孩子流浪在深山,没让豺狼野豹给啃了。
那天她忽然听到一阵从没听过的好听乐声,好奇寻着找过去,却直到乐声停止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突然头顶的树上垂下一片雪白衣角,随即一个白衣人无声的自树上跳下,手里拿着她后来才知道叫做“埙”的乐器,白衣人挑起一边眉宇看着她:“我只是听说这山里有个‘小野人’,没想到还真有啊。”
她大惊立刻就想逃走——总是有不认识的人看到她后想把她带走,让她不能接着等爹娘回来,结果刚窜出去没几步,就被人一把薅住了衣领提了起来。
白衣人打量小孩儿几眼:“这脏的还真是……跑什么?你就白听我一首埙曲了?”
她扒住那人提着她的手,一口就想咬上去。
云青月灵活的换了只手,没让她咬着也没放开:“好厉害的小野人啊,得了,就当我做善事了,带你走吧。”
云青月把她带回越王府,直接丢给了田叔和绿竹养着,然而他那么怕麻烦的一个人,却也还是隔三差五的会教她说话认字——她好几年没和人说话了,只会说几个字。
毕竟也是自己捡回来的,虽然和望舒不同,云青月还是多上了点心,秋儿还乖巧懂事,便一直把人当妹妹养着,将来给攒个嫁妆,没成想几年后才十三岁的秋儿找到他,和他说:“我想搬出去住,就去音坊,那里的姐姐说我天赋很好。”
云青月当时大惊失色,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拐坏了秋儿,只有秋儿自己知道,她长大了,云青月无所谓养着她,她却有想做的事了。
云青月看她半天没有动静,唤道:“秋儿?”
秋儿抬起头,注视着云青月的眼睛,展颜一笑:“哥哥,秋儿可能要嫁人了。”
……
云青月一人走在回王府的路上,扇子郁闷的在手里上下翻飞。
刚才秋儿说她可能要嫁人了的时候,云青月一愣,脱口而出:“什么?这么快?!”
下一刻又回想起秋儿十七了,还晚了点。
不放心的立刻追问道:“叫什么?年方几何?做什么的?人品怎么样?他……”
秋儿无奈道:“哥哥,你在查户口吗?”
云青月正色道:“婚嫁大事怎可马虎?”
顿了顿,又想起刚才的事,想着:“秋儿该不会是被吓着了才决定的吧,这可不行。”
“秋儿,你要想清楚了,大概是这辈子就这么一次的事,不管怎么,只要我还活着一天,都护得住你。”
秋儿摇摇头:“你误会啦,我真的认真考虑过了,他是个商人,真的对我很好,我是在外面遇到他的,不是在音坊,当时他从山崖跌落受了伤,我恰巧路过帮了他……哥,我也不能一辈子都被你庇护着。”
秋儿毕竟才十七岁,提起自己的心上人脸都红了。
“哥哥都有喜欢的人了,用不着我再操心,成天和媒婆抢活,我可得考虑自己的事了。”
“……”
云青月沉默半天——他很开明的,现在是秋儿喜欢,自己再把人叫来见见,可以就嫁吧,只是个商人也无所谓,大不了自己多照拂他生意一二,但他要是敢做对不起秋儿的事比如娶个几房妾室什么的……他非得把那小子腿打断插花坛里!
然而最终,他只是沉声道:“秋儿,这个世界对女人是很严苛的,明明只是想坚信着自己追求的爱情,可这样也会被人说成痴心妄想……我确实不能护着你一辈子,也不知道那人能不能,但是不管如何,你一定要坚强。”
送秋儿回了音坊,他回了王府,一抬眼就看到那个在院子里让望舒坐在他肩上的人影。
男子身边还有个小男孩,小男孩拉拉云瑄的衣角,满脸的期待:“韶璟叔叔,该我了。”
云瑄笑了一声,刚想换一个接着举会儿,云青月走上前一把抱起小男孩:“我行不行?”
望舒喊了声“爹”,小男孩喊了声“青月叔叔”。
云青月捏了捏小男孩的脸,有些惆怅:“怎么长的越来越像你母亲?这长大可怎么得了。”
将来分走给越王殿下抛花的姑娘的潜在威胁,又多一个。
小男孩叫沈铠,宣威将军沈震和清河郡主的独子,今年八岁,族谱上算算还是云青月的表侄,望舒的表哥。
小沈将军长的比他因为模样太过清俊,上战场时不得不效仿兰陵王,拿面甲遮住脸的爹还清秀。
面目这点一直是沈震的心病,叶崚还可以拿胡子遮一下,毕竟他面对的都是人,然而沈震作为冥铠军的大将军,要是不长的虎背熊腰怎么镇得住那帮妖魔鬼怪?
他头疼了半辈子,万万没想到还得头疼儿子。
沈震虽然常年不在家,沈铠却很信任父亲,他天真的道:“青月叔叔,我爹说了,男子汉只要顶天立地,长相是没有关系的。”
云青月:“不是啊,决定性的是颜值,你爹要是长成像你爷爷那样虎背熊腰的壮汉,他还不会哄姑娘开心,你娘能嫁给他?而且当年你爹告白时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要不是我当机立断一脚给他踹跪下了,你还得晚个三五年出生呐。”
小沈铠愣了愣:“……有、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当然了,长的我这样的,路边遇见一个姑娘上前调戏那叫风流,要是你爷爷那样的那叫痴汉。”
云瑄笑了两声:“行了,别忽悠小孩了,望舒乖啊,和哥哥去那边玩吧,舅爷找你爹有事。”
两个小孩跑到院子另一边去了,云瑄看着两人颇为惆怅:“我也还不过三十,怎么就成舅爷了?”
云青月:“也别感慨了,你瞒着云珩先跑进长安……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