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夜行
夜行
云青月回来的时候,发现予霖还站在那里,眉宇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他说的太重了吗?
听见声音,有些出神的予霖抬头看见他,错愕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的手,”云青月提起手里的药箱放到桌子上,“这地方没什么好药房,客栈里的金疮药用完肯定留疤,幸好田叔记得在马车上给我放了些药。”
予霖:“……你不是生气了吗?”
“是,我真该好好气一顿,把我自己气死。”云青月叹息一声,伸出手去,“手给我。”
予霖垂眸看着那个修长且带着薄茧的手掌,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左手递了过去,云青月拉着他坐下,空着的手将灯挑亮些,打开药箱翻找,翻着翻着,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居然没有写名字,又是望舒的坏习惯……这个是清理伤口用的吧?这个是干嘛的?”
云青月用的药,以前基本都是苏倾做的,后来就是叶雅做的,但叶雅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个是干什么用的,因此从来不在药罐子上写名字。
予霖困惑的看着云青月一个个辨认,道:“那个黄色瓶子里的应该是金疮药。”
云青月很诚实的问道:“哪个是黄色瓶子?”
予霖一愣,右手指了一下,云青月闻了闻那个瓶子里的药的气味:“对了,是这个,上次丫头和我提过,是她改良的,不能叫金疮药了,得叫什么‘长安断伤膏’。”云青月叹道:“这名字真是难听,望舒起名字的天赋一点都不像我。”
“那个……颜色?”
“我看不见,”云青月眼神专注,小心的在烛火下将予霖指尖凝固的血迹一点点擦掉,露出如白玉般的指节,随口道,“就是色盲,用你们那个时候的话说,应该叫瞀视,不过我还能看见一点蓝青之类的……”
手上的伤口一点都不疼,可予霖的心突然莫名的抽动了一下。
他的眼睛……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提起的吗?
予霖不知这个念头从何而来,想了许久才轻声道:“是我的记忆……”
云青月没有听清,手立刻停了下来:“疼吗?”
予霖摇摇头。
云青月这才接着擦药,小心的就仿佛手中是什么易碎品,而不是一个半仙的手。
对于云青月来讲,提起眼睛的事,在他人面前其实也不算容易,毕竟那件事分割了他的整个人生,但这是予霖,予霖是不同的,哪怕他现在不记得。
这个人是他生死相付,愿意共度一生的人,在这个人面前,那些一切的苦难,忽然就变成了我遇见你的路上的一个污水坑、一个小小的拦路障。
染脏了,摔伤了,也就迈过去了,算不得什么。
我还能遇见你。
“你知道对于我来说,哪怕未曾拥有仙体之前,这些小伤也算不了什么的,过几个时辰就会愈合的。”云青月的温柔太好,予霖总觉得现在的自己用着太重,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啊,甚至可能,我和他半点都不一样。
五百年的时间,从里到外改变一个人,容易的很。
“就这样放着不管,愈合之前你还是会疼。”云青月擦好药,抬眸道,“玄英,如果今天这样手上全是血回来的是我,你会不会气我?”
予霖:“自然。”下意识回答完,他才发现中了云青月的套。
“那便没什么好问的了……几个时辰后就会好,就不用包着了,晾一晾好的快些,小心别碰到手指。”云青月松开予霖的手,笑道,“我受的也不是什么重伤,玄英为何生气?”
予霖道:“你是血肉之躯,与我是不一样的。”
云青月道:“如何不一样?都是父母生养,恩师教导着长大的,一样的血肉之躯,玄英,没有不同的。”
眼前只有世界众生的人,往往会遗忘自己原来也是众生一员,会遗忘哪怕九天神佛……也不是不会死的。
“反正你这人总是这样,幸好我不会习惯。”云青月笑道。
好像这厮完全遗忘了,总是受伤要么昏迷要么断腿,然后把予霖吓到的是自己一样。
嘛,反正现在也不记得,形象是一定要好好打好的。
予霖小心捧着左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许久,才在云青月的注视下轻声道:“……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下一刻,云青月话锋一转,挑眉道,“不过既然予霖道长都这样说了,我是不是可以讨要些酬劳,毕竟我大半夜不睡觉,一直靠着道长的风姿撑到现在,也是很辛苦的啊。”
先行翻窗户入室的是谁?反正不是他!
予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还是道:“什么酬劳?”
这么正经?
云青月笑了一声,道:“白天的郎君,道长也叫我一声听听?”
四周突然安静了。
“……哎,我开玩笑的!”云青月急道,“玄英,玄英你冷静啊!不管是星回剑还是冒烟现在都不是时候!”
予霖一把将星回甩到桌上,愤愤道:“你就不能有一刻不要消遣我吗?”
“我哪有,我很真诚的,玄英想让我叫你什么可都行!”云青月举手投降,心中却快笑抽了,他果真一个个称呼道,“玄英,道长,师尊……”
予霖:“胡说什么!”
云青月:“……玄英哥哥。”
予霖一愣,绯红悄然爬上脖颈,身上的灵力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腾起来:“云青月!”
云青月笑的快下桌子底下去了,举手道:“我在,我在!注意时间啊玄英哥哥,别人都睡觉了!”
予霖终于炸毛了:“你还叫!你——”
窗户框忽然像是被疾风吹动一般,以轻微但极快的速度颤抖起来,两人同时向那边看去,予霖快步走到窗边,两指抵上窗框,感受着什么。
“予霖,感应到了吗?”满面严肃的守心不知何时过来,正色道,“窗外突然增加的鬼气,那是……你为什么在这?”他的严肃在见到云青月的时候化为了乌有。
云青月站起身,理了理衣襟,道:“你猜。”
守心:“……”
予霖打开窗户,窗外漆黑的世界不知何时竟被披上了一层好似鲜血般的红绫,举目望去一望无际,白雪红绫相衬,连月光都染成了血红,荒诞诡谲却又缱绻艳丽。
予霖沉声道:“百鬼夜行。”
世人口口相传还是会出差错的,这不是什么红绸,这是红绫,只有阴间之人才会用到的红绫!
外面突然安静的可怕,连鸟雀之声都消失的一干二净,毛骨悚然的感觉浮现在心头,云
青月来到窗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纸钱。
守心看着那些红绫,眼中神色莫名。
云青月道:“我方才就在想,为什么听不到其他人的呼吸声了?”
那些住在这个客栈中的客人、伙计、老板。
星回剑瞬间出鞘,夺目耀眼的青色光芒如流水般笼罩了整个客栈,云青月感觉一种沁入心肺的清凉感充斥身体,那些属于这个人世的声响——鸟鸣、呼吸,甚至是衣料摩挲声,终于回到了耳畔。
窗外的世界在几人眼前碎成了无数块,而后消散无踪,恢复了予霖回来时看到的一草一木,视野之中没有一段红绫。
云青月:“障眼法?”
“差不多,”守心道,“世界上能察觉到鬼王所布幻阵不对的地方的,你是第一个凡人。”
予霖察觉灵力又开始减弱,道:“此地不宜久留。”
守心点点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它们不会平白害人性命,但要是我们在,又要多添麻烦,走为上策。”
予霖并拢两指,在几人身上都画了隐匿身形气息的符咒,道:“走吧。”
几人本意是远离百鬼夜行的队伍,结果才走出客栈半里地。
“……”云青月看着远处漫山遍野的鬼火,吹开一个飘到眼前的纸钱,道,“这运气?”
守心有些不好意思:“应该是我的错,我一碰到和丹尘有关的事,运气就不太好。”
他们倒确实不怕丹尘的百鬼夜行,但这两人也太放松了,予霖拉过云青月:“退后,我的符咒还是顶用的,别直接接触到没问题,但你千万别离他们太近。”
凡人和鬼离的太近,怎么都不好的。
绕开身旁雪地里的红绫,几人倒退着向后走去,雪地里常人正常行走都会深一脚浅一脚的,但三人走过的路上连半点痕迹都没有。
予霖注意力全放在百鬼夜行的队伍上,云青月下意识看了一眼予霖脚下,怕他踩到什么摔到,脚下走慢了一步,然后一抬头,两人装了个满怀。
予霖诧异瞪大双目,僵硬的愣在那里,居然一时忘了离开,云青月眨眨眼,遵从了本能意识抱住予霖,道:“呃,接下来该干什么?”
“……”
守心低声道:“你俩差不多得了!”
随着一种异样的感觉渐渐弥漫在心头,指尖上的清凉感勉强唤回了予霖一丝清明,他真是恨不得给云青月和守心一人一剑鞘,咬牙道:“不许说话了!”
“……松手。”
云青月连忙松了手。
予霖闭上眼,心中默念一切他能想到的清心咒。
不管是什么咒,能把云青月请出去就行!
他到底怎么回事……
几人都已经决定了退避三舍,偏偏那帮鬼魂上赶着似的往这边飘,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三人退到了一处房屋坍塌留下的墙根下。
云青月扫过一个人路上突然见到,绝对能让人吓撅过去的各色厉鬼,心道:“那帮写鬼故事的,肯定没有亲眼见过鬼。”
突然,不知从百鬼队伍的哪个方向传来一阵女子千娇百媚的笑声,如涟漪般在旷野中扩散开来,诡异的能让人浑身汗毛全炸了,一只满脸鲜血……不,一只只剩了半张脸的女鬼飞出,口中哼唱着一首歌。
葬歌。
女鬼大概是死的太久,连自己葬礼上曾被唱过的歌曲也记不清了,唱的颠三倒四,词句不清,可分明已经唱的这般混乱,云青月耳中听着却还是悚然到了骨子里。
予霖握住云青月的手,用完好的右手在他手上写道:“封住听力,凝神。”
顿了顿,又写道:“我在。”
厉鬼们离的越来越近,守心摸上背后佩剑剑柄——虽然不发生冲突是上策,但比起予霖现在的状况暴露,不如他先打出去。
予霖以眼神制止了他。
还不到时候。
哪怕这些厉鬼,也还是有能往生轮回的可能的,若非必要,不可杀之。
终究都不过是些放不下的可怜人。
然而,百鬼的队伍忽然混乱起来,一具一路走来一直在埋首呜咽的白骨惨嚎一声,拔腿向着三人所在之处狂奔而来!
予霖立即挡住身边的云青月,云青月皱皱眉,反手扣住身前的予霖,一把将他拉到了怀中,朔望一直被云青月提在手中,拇指一推剑镡,剑锋出鞘三分。
虽没有往日流光,但锋利更甚。
白骨狂奔而来的身体居然开始逐渐消散,它最终没能跑到三人一丈之内,便化为了飞灰,消失于茫茫夜色。
“是在这里死的……这里……”
不知是哪几个厉鬼,幽幽叹道:“坚持不住了,消散了……”
“消散了……何必入轮回……”厉鬼们仿佛从四周一起回荡来的声音颠三倒四,“散于人世天地……”
这些厉鬼还没有到能控制自己心神的程度,大多都还在愤恨冤孽中沉浮,守心闭上眼,不去看也不去听那些绝望的感叹。
最终,鬼火随着队伍一齐远去,守心张了张嘴,发现声音都是沙哑的:“走了,没事了。”
云青月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到一半,他才发现自己依然抱着予霖,忘了松开:“!”
一瞬间的紧急让云青月遗忘了予霖现在的状况,可奇怪的是,予霖居然没有挣开他的手,整个人都在极小幅度的颤抖。
云青月吓了一跳:“玄英,你没……”
话没说完,予霖突然拍开他的手,一抬头眼眶通红,他看了云青月一眼,转身几乎是跑的走开了。
整个背影,根本不像是愤怒,反而是……落荒而逃。
云青月找了许久,才在远处的天际都微微泛白的时候,见到了坐在一棵枯树裸露于地表之上的数根上的人。
予霖低着头看不见神色,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云青月的到来。
然而,云青月走的近了些,他突然道:“你别过来。”
云青月立刻停下脚步,看着他,柔声道:“玄英,我看不见的,现在还很黑,我这个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的。”
良久,予霖缓缓摇头:“你明知道的,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这些日子见到的人,他们认识的予霖,从没有和他“一样”的人,五百年真的太久了,久到他看不清自己。
他不是世人口中那个仙风道骨、冷静自持、无往不利的仙人,那个是予霖,可乐玄英偏偏孤独又敏感,困在三年前的梦魇中无法自拔,忘不掉消散所有灵力、断去所有灵脉时的痛苦,所以修炼频繁遇到瓶颈……
他更不是云青月喜欢的人。
配不上他的半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