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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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静寂片刻,一片哗然。
其实孟景并不算是什么魔头,他只是魔教的大夫,没有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武功也很不好,总需要教中其他人分心去保护他。
可当年魔教覆灭,凌行之身亡,其余诸如堂主燕凛之、华明等人皆已逃走,被抓住的大多都是些小喽啰,真正紧要,大约也就只有教中神医孟景与魔教长老方天厉二人。
也正因如此,正道极为重视两人,他们要斩草除根,便想方设法地要从他二人口中撬出凌行之妻儿的下落。
孟景与方天厉被分开关押在两个地方,方天厉在凌空派,而孟景则押在泰汝城中。魔教覆灭得彻底,近二十年来也没有一名魔教余党试图救援,守卫渐渐放松警惕,这些年连去讯问孟景的人也渐渐少了。
孟景被押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仅靠着一处开在地上的小窗口与外界交流,守卫原是每日给他一次饭食的,近来也懈怠了,今日去送饭时,才发觉前日的饭菜仍在原处未动,那守卫叫了几声无人应答,以为孟景终是扛不过去病死了,便弯腰凑在那小口处往里看。可里头太过昏暗,他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孟景的身影,正准备叫人来看,一推那铁门,门锁竟突然断作两半掉了下来,地牢内空无一人,孟景已被人救走了。
那来报信的正气堂弟子说到此处,沈清喻终于忍不住侧眸看了岳霄一眼。
那锁是岳霄斩断的无疑,可他竟然还依原样给人家挂了回去……也不知他这是闲着无聊还是有心之举,倒不想弄巧成拙,那些守卫到今日才发现有异样。
众人其实并不担心孟景逃走作孽,他们想孟景只是个大夫,凭他一人,必然是无力作孽的。可是有人救走孟景,那也正说明魔教已死灰复燃,谁也不知道这江湖还能有几天太平日子。
能救走孟景的定然是武功高强之人,转眼间大家已有了几个猜测,应正阳的寿宴当然是办不下去了,诸位掌门高手立即移步地牢,要去亲自看一看那现场,也许能找出些端倪。沈清喻抱病,自然不会有人要他去,他正好借口告退,沈睿文心虚得很,也跟着他与岳霄一同离开了,三人回了院内,沈睿文极为紧张,不免开口询问,道:“他们不会真看出什么线索来吧?”
沈清喻随口答:“应该不会。”
上一世岳霄救了孟景逃走,一干高手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线索,只是得出了个魔教复出的结论,甚至还将沈家遇难一事也归在了魔教头上。那时候沈清喻是信了,到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人错得离谱,可却已来不及了,如今他并不担心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只是心中隐隐地为要见孟景之事担忧。
他想父亲自小教他与兄长君子之道,他们耳濡目染的是江湖正气,待明日孟景将一切托出,兄长该会如何看他?
也许他不该带沈睿文去见凌自初,他该将这一切瞒下,至少这样,他的兄长,还会是他的兄长。
可如此蓄意欺瞒,待到日后沈睿文发现真相时,也许会千百倍于今日责怪他欺骗自己。
沈清喻左右为难。
岳霄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微微皱眉,问:“你在担心什么?”
沈清喻停顿片刻,低语道:“前路艰险……”
他若不肯接受自己的身世,不答应孟景与凌自初光复魔教,那么半月后他将病发,应家满门惨死,兄长被杀,岳霄为了护他,身中剧毒,死在他面前。
可他若接受了自己的身世,他就是十恶不赦的魔头,那是邪,与正道死不相容的邪,万千侠义之士恨不得将他剥皮饮血,而魔教如今可用之人,也不过仅有孟景与凌自初二人。
前路艰险。
他又能走到什么时候。
……
深夜,那些掌门高手回了应府,应正阳特意将沈清喻叫醒,要他到议事堂相见。
应正阳方从地牢回来,他们怀疑对沈家下手的是魔教,他们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觉得正邪对立,魔教既已复出,就必定要对正派下手,他们恶得没有缘由,当中最为愤慨的人却是张修远,拍着胸脯要在场诸位为沈家报仇。
“我忽而想起一件事。”张修远慷慨激昂地骂完魔教,忽将目光转向他们几人,似笑非笑地开了口,问,“孟景被魔教余党救走的时候,岳兄好像有几日日间不在应府吧?”
岳霄倒不如何惧怕,他知张修远没有证据,便迎上了他的目光,道:“我陪清喻出去散了散心,怎么,张兄,此事也要同你汇报吗?”
他二人的模样看着就很不对付,应正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还是相劝,道:“如今魔教现世,又对沈家下此毒手,往后你们还是不要随意出门罢。”
沈清喻一言不发听着,他正欲回答,抬眼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与沈睿文二人身上,便微微点头,答:“是,应伯父,清喻知道了。”
可沈睿文却被张修远那一句话激得万分紧张,全然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哪怕沈清喻已开口替他回答了,他在这些老狐狸的眼皮底下,仍是慌得手足无措。
张修远一眼便觉察异常,问:“沈大少爷是怎么了?屋内很热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沈睿文一时为难,道:“我……”
沈清喻张了张唇,他眼眶微红,声音也是哽咽地,半晌方才断断续续地将那一句话讲了下去。
“大哥,清喻知道你想报仇。”他呼吸急促,一手攥紧了圈椅扶手,似是想要站起身来,“我沈家与魔教无冤无仇,他们却害了我全家满门,我沈清喻只要在这世上活过一日,定要、定要……”
他面色苍白如纸,应正阳觉得不对,正要去扶他,忽见沈清喻整个人滑倒下去,岳霄正在他身旁,抢先一步搂住他,一句关切还未出口,沈清喻便已咳着将血呕到了他身上。
这日岳霄恰好穿着白衣,那血将他的衣襟染了一片殷红,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应正阳已惊了,匆忙要人去寻大夫,冯云君冲过来为沈清喻把脉,也只觉察脉象一片混乱,可他知道沈清喻怪病缠身多年,便并未多想,只当沈清喻是急火攻心,就此发病罢了。
沈清喻还要说话,他要岳霄将他扶起来,攥住了应正阳的手,那气息虚浮纷乱,唇边还是鲜血,只勉强挤出一句话,道:“应伯父,我父亲虽不见尸骨,可衣冠犹在,清喻借居篱下,本不该叨扰……”他喘了几口气,方接着往下说道,“可父亲魂无归处,清喻久病难医,无力为父报仇,可否请应伯父……请应伯父出面主持,为我父母立一方衣冠冢……”
言至此处,他已气弱难言,应正阳喉中哽咽,自是全盘答应,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有几人看不下去,觉得沈家着实凄惨,更可怜沈清喻一片孝心,当场拍着胸脯要帮沈家报仇。
除了张修远外,哪还有人记得方才沈睿文略有古怪的呆滞不言。
应正阳请了大夫过来,那大夫果真看不出问题,只说沈清喻这是旧疾复发,好好养着便是,下人熬了药,沈清喻喝着,应正阳在一旁问他这几日的起居,岳霄叹一口气,忽而便说起沈家出事后,沈清喻如何伤心断魂,众人万分感慨,更对沈清喻刮目相看。
大夫嘱托沈清喻要好好歇息,应正阳便不再打扰,带其余人退了出去,只留下沈睿文与岳霄二人照看。
沈睿文到此时还是呆着的,他想沈清喻当然知道救走孟景的不是魔教,他原以为沈清喻是在演戏,好骗过那群老狐狸,可沈清喻后来吐了血,倒又像是一副真心实意,他这就看不透了。
岳霄换了衣服过来,如今屋内没有外人,他看起来像是忍着笑,为沈清喻倒了一杯水,扶沈清喻喝了,一面问:“沈少爷何时也油嘴滑舌了起来。”
沈清喻瞪了他一眼,缓缓将水咽下去了,方开口道:“比不得岳大侠的满嘴胡言。”
沈睿文道:“清喻,你果然……”
岳霄笑:“他当然是在演戏。”
沈睿文说:“可你……你明明呕了血。”
“都是些老狐狸,若是不演得逼真一些,他们怎么可能会相信,我也只是见机行事罢了。”沈清喻道,“这一口血可不能白吐。”
他坐在那儿听应正阳等人说话时便已觉得身体不适,喉中腥甜,显然是要呕血了,再看沈睿文几乎要露出马脚,干脆便借着这个机会演一出戏,好叫那些人将他们彻底从怀疑名录中抹去。
如今他假装抱病在身,门外还有两名大夫候着,他不敢贸然离去,却记得今日孟景应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请岳霄帮忙,偷偷出城去看看情况。
不多时岳霄带回凌自初的消息,孟景果真已经恢复,他与沈清喻约在明日午后,要岳霄带沈清喻出城到他们藏身之处,届时孟景会亲自为沈清喻诊治。
次日午后,岳霄带沈清喻溜出了城。
此时沈清喻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不该瞒着自己的兄长,便要沈睿文一块同行,他难免心生忐忑,一直到孟景与凌自初藏身的小木屋外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岳霄已为他推开了门。
孟景在屋内,他身体虚弱,下不得床,凌自初便将沈清喻请到床边,屋内气氛怪异,无论是孟景还是凌自初都沉着一张脸,像是连大口呼气也不敢,压抑得厉害。
沈清喻在床边坐下,孟景亲自为他把脉,那神色越发凝重,看沈清喻的目光也有些不同了。
他同凌自初一般问起了沈清喻的身世,沉吟片刻,转而看向凌自初。
凌自初已懂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岳霄不免挑眉,略有些警醒,沈睿文干脆忍不住了,提高声调问他二人:“你们要做什么?”
孟景低声道:“你且放心,我不会害他。”
他将凌自初手中的匕首接过来,又从床头拿出了一方锦盒,盒中放着一块三寸见长的小木牌,那牌子通体漆黑,上面并无花纹字样,只是阴沉沉地可怕。孟景握住沈清喻的手,道一句得罪了,便用匕首在他掌中割出一道小口,鲜血一下便自伤口中涌了出来。
沈清喻吃痛皱眉,却并未抗拒,孟景将他掌中的血滴在木牌上,鲜血流淌过漆黑的牌面,却兀自分开数道,像是被什么所引导一般,汇聚出几排纹路,那木牌上渐渐显了花纹出来,上头的花纹字迹有些眼熟,岳霄记得自己数年前曾在黑市偶然见过,这应当是魔教之物。
只是当时他见的是块普通的木雕令牌,不像如今这块牌子这般怪异,他一怔,再复定睛去看,令牌上的鲜血汇作字迹,倒像是个凌字。
孟景手中匕首铛啷落了地,他哽咽难言,挣扎着下了床,奈何体虚难行,扑通跌倒在地。
“苍天有眼。”他颤声哽咽,“教主血脉犹在。”
沈睿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呆愣愣地问:“这……这是怎么了?”
无人应答。
沈清喻微微闭上眼,一时心中恍惚。
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从今往后,他脚下的路,就真的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