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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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喻本该惊讶不已,可他早已知道了此事结果,自然也无力去装出那副惊讶模样。
他抬首去看众人脸上的神色,孟景哽咽悲戚,凌自初皱眉看着他,岳霄虽有惊讶,但却并未多大反应,只是沈睿文呆了,反复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却也无人理会他。
片刻后,还是孟景将此中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当年凌行之还不是魔教教主时,与沈契以武论道,互为知己。后来凌行之虽入了邪道,可沈契行事洒脱,从不介意正邪黑白,凌行之更是钦佩沈契的侠义之心,这关系便一直未曾断绝。可谁想数年之后,正道大举讨伐魔教,凌行之似是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便战前托孤,请沈契照顾他已有孕在身的妻子楼月。
沈契为人本极重侠义,朋友所托之事,他自当两肋插刀,只是楼月身份敏感,江湖正道绝不会留魔头血脉于世,他为护住楼月,便与妻子姚怜青商议,假装楼月是他游历时纳回的美妾,将她腹中胎儿认作亲子,除了他与姚怜青之外,再未将此事告诉过其余人。
沈睿文呆怔原地,数番张唇,却难吐一眼,只是傻愣愣地看着沈清喻,无论如何也不愿去相信孟景所言。
他当然不愿相信。
他七岁时,忽而有了个幺弟。
他的幺弟生得好看,自小便粉雕玉琢一般,像个面粉团子捏成的小娃娃,又伶俐乖巧,每日迈着短腿里跟在他身后唤他哥哥,他便真的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兄长,理应保护好自己的弟弟。
幺弟出了十岁,生母病逝,重病缠身,他便越发觉得心疼,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可到了今日,忽然有人告诉他,他二人并无血缘关联,而他的弟弟,还是魔头遗子,是正道绝不会放过的魔教血脉。
沈清喻不敢去看沈睿文的眼睛,而沈睿文也并未开口说话,反将目光低垂了下去,握紧了拳微微发颤,装作专心在听孟景说话。
“你并非是重病缠身。”孟景低声道,“当年教主修炼神功,这功法以毒辅之,毒血传及后人,你便是胎中带毒,再无法修炼其他武功,令牌对你有所反应,也正是因你血中的奇毒,而你十岁毒发,不过是因为你习了沈大侠教你的剑法,经脉逆行,将这毒逼了出来。”
这话他上一世已听过了,如今再听一遍,与上一世的心境却是完全不同了。
上一世他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便已震惊至极,再知道孟景想要他修炼凌行之留下的魔功来化解毒血,率魔教重振旗鼓,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自小在正道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如何能接受得了这种事?更何况那时候他发觉沈家之事的祸首竟是自己,心中尽是自责,哪还有心情去思考其他事。
便是如今,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思考。
他抬眸看看凌自初,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凌自初叹一口气,开口安抚他,让他先回去好好想一想,考虑清楚了,再来回复不迟。
岳霄便又带他们偷偷返回了应府,这一路再无人说话,沈睿文回去后便将自己锁回了屋子,沈清喻站在门外,看着他紧锁的房门叹气,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他也只好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暮时,岳霄端了药过来,外头的小雪下了两日,已渐渐大了,沈清喻想出去透透气,便拉着岳霄出了门,披了裘衣靠在游廊下,一言不发地盯着那雪,忽而听得岳霄在他耳边开口,道:“我家的雪,可比这还要大上许多。”
他站在屋檐下搓手,冻得耳朵鼻尖都是通红的,嘟嘟囔囔地抱怨:“可也没你们这冷啊。”
沈清喻忍不住笑:“听闻你们关外的雪,能积到三尺。”
“三尺算什么,若是雪大一些……”岳霄语调一顿,挑眉看他,“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关外人。”
沈清喻原只是猜测,如今倒是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并未去回答岳霄的这句话,只是看着院中的雪,轻声问:“若我答应了孟景,你会如何去想?”
岳霄也在他身边坐下,说:“你如何做,都与我无关。”
沈清喻心想自己是问错了人,岳霄行事从不受正道规矩约束,他守的是他心中的侠,正邪与否均与他无关,他是不在意这些事的。
岳霄又道:“你自己的路,该由你自己来走。”
沈清喻不免叹了口气:“若我走偏了呢?”
这也是他在担心的事。
魔教与正道不同,魔教以教主为尊,那是万人之上,他原想自己若成了教主,好歹能限制手下人不做那些恶事,可人在那至尊的地位待得久了,心中又带着复仇的仇怨,他总担心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走偏,也许有一日,他真的会变成十恶不赦的魔头。
岳霄像是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好笑,支着下巴歪头看他,道:“那我便拉你回来呗。”
沈清喻问:“那若拉不回来呢?”
岳霄皱眉沉默,总算认真考虑起了这件事。
院中大雪将停,沈清喻将裘衣拉紧了,轻轻说道:“若拉不回来,便只能烦请岳大侠为民除害了。”
岳霄叹了口气。
“不会拉不回来的。”他说道,“你不是那种人。”
他说完这句话,又抬手揉了揉沈清喻的头,那举止与以往无二,只是不再说话。
天光已暗,应府的仆役们将长廊上的灯一盏一盏点亮了,那昏黄的烛光映照在雪面上,沈清喻垂首看着,小声开口,说:“你知道吗,我最恨这病体,若无这病体,我便可为父报仇了。”
岳霄也笑:“若有这病体,我替你报仇。”
沈清喻不由回首看他,眼前恍惚地浮起上一世的光景。
那时也是这大雪。
岳霄护着自己,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摆,他咬牙拄着刀,如坚石一般伫立原地,不肯退让半分。
“若无这病体。”岳霄吟吟笑着,又低声与他说,“我陪你报仇。”
……
夜中风刮得大了,沈清喻躺在床上听外头的夜风呜呜直响,他辗转反侧地睡不着,翻来覆去在脑中演练着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他想得多了,干脆起来点了灯,浑浑噩噩坐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见有人在外轻轻敲门。
沈清喻不知是何人在外,外面夜风太急,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那敲门声又起,连着还传来了沈睿文的声音。
“清喻。”沈睿文低声在门外道,“你睡了吗?”
沈清喻怔了一怔,急匆匆地要起身去开门,紧接着却又听见沈睿文在门外与他说话,道:“外边太冷,你不必出来,我说一句话就走。”
沈清喻顿住脚步,一时间心跳如鼓。
他知道沈睿文是要将考虑的最终结果告诉他了,紧张地急忙答应,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等着沈睿文说出下一句话。
“我希望你知道。”沈睿文在门外,声音虽小,但却笃定,清清楚楚往下说道,“就算你是千夫所指的江湖大盗,是万人唾骂的魔教恶人,你都是我弟弟。”
就算他二人毫无血脉相系,那又如何。
那种缥缈而无可触及的东西,如何抵得过他这十余年来的所见所感?
他也还记得。
父亲让他们恪守正道,教他们何为侠义,可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正邪对立的虚话来。
他说这世上无论何人皆可为侠,管他什么正邪黑白,众人心向江湖便是为了快意恩仇逍遥自在,若这江湖全被条框规矩约束,那这江湖,还是他们心中的江湖吗?
“可无论如何,你要记得父亲的教导。”沈睿文又说,“不背侠义,守你心中的道。”
夜中寒风飒飒,竟也渐渐止住了,沈清喻在屋内,听见院中雪落,伴着他兄长轻微的呼吸声,沉寂了许久的心绪忽而便明快起来。
他在屋内轻声答:“我知道。”
沈清喻笃定了。
前路艰险又如何。
他重来一世,怎能再重蹈覆辙。
他尽可披荆斩棘,纵身碎浴血,也绝不会再令亲近之人受伤。
……
次日天光方亮,沈清喻便已起了身。
他在桌前研墨,展开信纸,郑重落笔。
他要习得魔功,要拿到入歧,要随岳霄去关外。
他不能将这些事直言告诉应正阳,便只好将昨夜他想好的借口写在信上,假意骗他自己随岳霄出关寻药,病愈之日,便是他归来之时。
他将信写好了,吹干信上的墨迹,将信放进信封里去,又提了笔,在信封上郑重写下几字。
「应伯父敬启」
他将信放在怀中,知道现在还不是将信交给应正阳的时候,而后整一整衣冠,推门出去。
岳霄正坐在廊下晃腿嗑瓜子,腰间两柄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撞在一块,发出些细微声响,他听见门开,便回过头,朝沈清喻笑了笑,问他:“想好啦?”
沈清喻点头:“想好了,走吧。”
岳霄便从廊上跳下来,一面问:“要去哪儿?”
沈清喻走下游廊,踏到雪中,雪已停了,他接过岳霄为他递来的轻裘,披到肩上,一字一句道:“复兴圣教,为父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