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节
夜寐,靡有朝矣。
谢宣也不知道, 他在看到何盈的来信之后,为何一念之差,会丢下香璎,只带了太夫人偷偷回京。
是香璎不好么?当然不是。
香璎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对他太体贴了。
“静海侯夫人,不能是商户之女。”太夫人何氏对香璎是嫌弃的。
是太夫人不喜香璎么?或许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香璎一直默默付出, 所以在他看来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便不珍惜了吧。
香璎即何盈,何盈即香璎。但何盈是谢宣从小便认定的妻子,何盈一封信,便让谢宣失了方寸。
谢宣临走,把在边城那段时日攒下的所有的铜钱,包成一个布包,放在香璎枕边。
彼时香璎不过二十出头,但鬓间已有了几丝白发,脸上已有了皱纹。
这全是为了谢宣、为了太夫人操劳的……
那一瞬间,谢宣良心发现,真想叫醒香璎,带她一起走。
太夫人在外面等得不耐烦,板着脸进来,不由分说拉起他。
他被太夫人拉着,一步三回头。
“咱们走了,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谢宣犹豫挣扎。
太夫人冷笑,“她若跟着回京,你让为娘拿她当婢女,还是拿她当儿媳?”
如一瓢凉水兜头泼下,谢宣醒了。
这短短几年来,京城风云变幻,南阳公主和陈驸马先后死于宫变。香璎乃无父孤女,无依无靠,这样的身份,如何做得静海侯夫人。
何盈已经回到了威远侯府。何盈的父亲威远侯何弥啸虽然早逝,但何弥啸的弟弟何无咎也得到起复,威远侯府和静海侯府一样,要恢复昔日的荣光了。
何盈才是他门当户对、年貌相当、情投意合的未婚妻,是命中注定要嫁给他的。
对香璎,他只能做个负心人了。
“香璎,这一世我欠你太多,下辈子一定还你,加倍还你。”谢宣内心不是不痛苦的。
回京之后,重新得回爵位,重新住回静海侯府,重新以侯爷的身份进宫,恍如隔世。
他得到新帝的嘉奖,被任命为金吾卫副指挥使。
隆重迎娶何盈,新婚之夜,无比美满。
他所向往的一切,他所珍惜的一切,全部回到他身边。
春风得意的岁月,他便很少想起香璎了。
偶尔想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差人给香璎送些银钱。不过担心何盈误会,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倒是太夫人回京之后,因着服侍她的婢女总是不如意,想把远在边城的香璎接回来。但差去的人千里迢迢回报,说香璎已经积劳成疾,离开了人世。
太夫人把这件事告诉了谢宣,还流了好几滴眼泪,“可怜见的,虽说蠢了些,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谢宣心中一阵阵钝痛。
陪伴他那么久的女子,就这样孤零零的留在了那偏僻遥远的苦寒之地?
太夫人为香璎滴了好几滴眼泪,谢宣为香璎伤心了好几天。
谢宣想过要把香璎的棺椁接回来,但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安王反了。
新帝登基之后,有意削藩,新帝动手没多久,安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召集数十万大军,挥师南下。
谢宣奉命随大元帅徐兴出征,匆匆回府拜别太夫人,交待何盈服侍好太夫人、守好府邸,便出发了。
何盈眸中含泪,信誓旦旦,会替他孝敬好太夫人,守护好静海侯府。
但数月之后,谢宣随大军败退,败退途中遇到了逃难的何盈。
谢宣问及太夫人,何盈吱吱唔唔,谢宣这才知道,何盈只顾着自己逃命,半途中把太夫人扔下了。
谢宣知道太夫人不知所踪,撕心裂肺,抓着何盈的衣襟愤怒质问:“你怎能抛下我娘?你还是不是人?”
何盈被他骂得狠了,恼羞成怒的吼道:“你能抛下香璎,我为何不能抛下你娘?”
谢宣如泥塑木雕一般。
昔日他抛下香璎,今日何盈抛下太夫人,是报应么?
何盈趁着谢宣发呆的功夫,逃了。
谢宣死在安王麾下大将纪周手中。
谢宣兵败被擒,不肯投降被杀,原本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他被斩首的那日,何盈身穿锦绣衣衫,跪在纪周膝前,替纪周锤腿。
纪周粗糙手掌抬起何盈的脸,何盈颤抖了下,哆哆嗦嗦的,露出谀媚讨好的笑容。
“美人儿,这厮不肯投降,你可有妙计?”纪周抚摸着何盈纤细的脖子,脸上满是戾气,好像随时可能随手一拧,把何盈的脖子拧断。
谢宣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将军。”何盈声音格外娇媚,“奴听闻谢宣最孝顺母亲,若是抓了他母亲何太夫人,要招降此人,又有何难?”
谢宣如被雷击。
何盈出卖他,出卖太夫人……
“何盈,你不是人!”谢宣发了狂一般怒吼。
“看来太夫人确实是他的弱点。”纪周语气阴森。
谢宣被关进黑暗的大牢。
被关押的那几天,谢宣恐惧得几乎要疯掉。
想到太夫人会被纪周千方百计的找到,想到太夫人会经受磨难,谢宣真想投降算了。
但新帝待他不薄,且新帝跟安王最终谁能获胜,谁也说不准。
若他投降了安王,之后新帝平定叛乱,等待他和太夫人的,还是死路一条。
谢宣权衡利弊,一夜白头。
太夫人被纪周抓到大牢,母子俩抱头痛哭。
谢宣不忍母亲受苦,说干脆投降算了,太夫人姜是老的辣,“投降可以。不过你若太轻易便降了,安王也不会重视你。不如你忍痛多撑一段时日,一则显示你的气节,二则也可借机谈谈条件。”
谢宣一向孝顺,且太夫人言之有理,自然依从。
他母子二人是打算硬撑一阵子之后便投降的,谁知纪周这个人性情残暴,被拒绝之后动了杀机。
谢宣和太夫人,被纪周亲手所杀。
谢宣死得狼狈,死得不值,死得不甘心。
不知是什么原因,再次睁开眼睛,他竟然回到了十几年前。
是上天怜悯他,要他重活一回,填补遗撼么。
谢宣热泪盈眶。
“表哥!”何盈轻柔嗔怪,“你伤得这么重,怎能不用赔偿?你看看你,头都流血了,定是磕碰到了。”
谢宣听到何盈的声音,一阵恶心。
他生硬的把何盈推开了。
何盈神情错愕,“你,你不会真的磕坏脑子了吧?”
“小侯爷你疯了?这是唯一要回雪影的机会啊。”汪一伦和君家兄弟急得不行。
何盈等人心急火燎,香璎迷惑不解。
她小小声的问张旸,“哎,你说稀奇不稀奇,谢宣居然说不用赔。”
张旸觉得有趣,“你还盼着他讹咱们不成?”
“不是盼着他讹咱们。只是小人忽然变成君子,背后会不会有阴谋啊。”香璎一脸深沉。
小丫头认真起来,居然似模似样。
张旸唇角轻勾,“无妨。在我面前,不论阴谋阳谋,统统不足为惧。”
“对,你只需打回去便可以了。你功夫多好啊。”香璎提起张旸的武功,悠然神往,“我如果也有你的功夫,做梦都能笑醒。”
两世为人,香璎深知,有实力,才能不被欺侮。
“你有我的功夫。”张旸淡定道。
“啊?”香璎有些迷惘,小嘴微张。
张旸心弦微动。
这小丫头调皮捣蛋的时候蛮神气,这会儿笨笨的、呆呆的,颇有几分可爱。
他低声笑,“你有事,我随叫随到,不就是你有我的功夫了?”
“是的呀。”香璎喜笑颜开。
谢宣脸色变了。
香璎和张旸同乘一匹马,旁若无人的轻言笑语,这也太亲呢了吧。
香璎年纪还小,姑娘家名声要紧,哪能当众和男子嬉戏。
谢宣咬牙往前冲。
香璎笑得正开心,却觉得背后一阵风,原来是张旸飞身下马。
“哎,你怎么下来了?”香璎低头问。
张旸牵紧马缰绳,“因为你不怕了。”
笑得跟个小傻子似的,看来方才吓得掉金豆子那回事已经过去了。
她不怕了,他自然要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
谢宣冲到马前,直勾勾盯着香璎。
香璎翻了个白眼,仰头向天,“你说话算话么?真不用赔?”
“不用赔。”谢宣重复。
岂止不用赔,他还要补偿她。
他说过的,这一世他欠香璎太多,下辈子一定还,加倍还。
下辈子到了,该加倍偿还了。
香璎神气的瞧着何盈、汪一伦等人,“你们都听见了吧?谢小侯爷说了,不用我赔他。你们有意见没有?”
何盈、汪一伦等人心里憋着口气,板着脸不答腔。
“香姑娘问你们话,没听到么?”张旸目光冷洌,一一扫过汪一伦、君无竞、君无欺。
“听,听到了。”汪一伦立即软了。
君家兄弟也不敢跟张旸拗着,“听到了啊。”
“乐康郡主你呢?”香璎不肯放过何盈。
何盈偷偷看了张旸一眼,忍气吞声,“听到了。”
张旸对她从来不曾假以辞色,有张旸在,她不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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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明天见。
025
毕竟, 何盈连张旸的来历都还没有弄清楚。
张旸这天才少年, 表面上是张宪这边的, 但雍城长公主、楚王都很看重他,这是不是和安王有关呢?安王可不是好惹的。
张旸才能卓越, 背后又不确定是否有大人物庇护。谨慎起见,何盈不愿得罪他。
“都听到了便好。”香璎得意洋洋,“苦主说了不用赔, 那没事了。”
她热情向围观的百姓挥手,“没事了, 大家散了吧。”
“我等护送香姑娘回府!”几名年轻人高呼。
“你可拉倒吧, 没见到张小将军么?有张小将军在, 轮得着你护送香姑娘回府?”有人笑着调侃。
百姓们放声大笑。
香璎笑弯了腰。
谢宣贪婪的看着她。
豆蔻年华的她, 如此明媚,如此纯真, 如此美好。
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又像春天的桃花,好看极了。
从前,她很少笑;跟着他的时候,她很少笑。
那时的她,在为生活忙碌,在为太夫人的严苛要求为难。
她为他付出了一切,像一支蜡烛, 为了他而燃烧。
他离开了,她便没有了活着的勇气,香消玉殒。
跟何盈相比,她是宝,是该被捧在掌心里的宝。
“我教你如何跟雪影相处。”谢宣情不自禁走上前。
一柄长剑横在他面前。
长剑并未出鞘,但张旸目光幽寒。
谢宣不禁苦笑,“本侯并无恶意……”
香璎抢白道:“谁会相信你没有恶意啊?雪影明明没有踢到你,你自己往后倒,分明是想讹人!”
谢宣笑得更加苦涩。
对,他故意摔倒之时,还真的就是想讹人。但不知怎地没控制好,后脑勺摔到硬砖地上,真的晕倒了。再醒过来时,已是两世为人。
“我真的没想讹你。”谢宣柔声下气。
“真的?”香璎笑容狡黠。
“千真万确。”谢宣恨不得当场发个毒誓,好让香璎相信他。
“那好吧,我相信你了。”香璎一乐,“你没想讹人,事情到此为止。。”
香璎笑着向谢宣、何盈等人拱拱手,“后会有期。”
“小哥,咱们走吧?”低头殷勤和张旸商量。
“走。”张旸言简意赅。
张旸和香璎毫无留恋之意,雪影却一再回头,不断嘶鸣。
“小雪听话,不许闹了。”香璎呵斥。
谢宣不由自主的小跑过去,“雪影,你以后要听新主人的话,明白么?我已经把你送给她了……”
张旸牵着雪影在前面走,谢宣在后面跟,时不时的抬头看香璎,殷勤又温存。
何盈和汪一伦、君家兄弟早都看傻了。
“表哥脑子真的摔坏了……”何盈不寒而栗。
汪一伦懊恼后悔,“早知道我该劝着小侯爷,说什么也不许他挺而走险。本来只是想把雪影要回来,这下子可倒好,雪影依旧没影,小侯爷脑子也坏掉了!”
君无竞探头张望,“我怎么觉着,小侯爷有了比直接索要雪影更好的主意?你们瞧瞧,小侯爷是不是对香家小丫头殷勤备至?他会不会想偷了这小丫头的芳心啊。”
“香家小丫头若对小侯爷芳心暗许,那可就好玩了。”君无欺觉得他哥这话有道理。
“着啊!小侯爷出身高贵,文武全才,相貌又俊俏,他要是真想迷惑香家小丫头,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么?那事情便好办了!”汪一伦兴奋得拍大腿。
汪一伦和君家兄弟眉飞色舞。
何盈面罩寒霜,不快的哼了一声。
汪一伦最先回过神,忙安慰何盈,“当然小侯爷是看不上香家小丫头,不过是利用她罢了。郡主,你别多想。”
“有乐康郡主在,小侯爷怎么可能移情别恋。”君家兄弟也拍马屁。
何盈脸色好看了一点。
不过她看到替香璎牵马的张旸,心情又变得很差。
不肯多看她乐康郡主一眼,却冲香璎献殷勤,可恶可恼。
张旸人中龙凤,远非汪一伦、君家兄弟这样的凡夫俗子能比。此时此刻,若是谀词讨好她的是张旸,那才真正值得炫耀。
汪一伦和君家兄弟宽慰着何盈,何盈又恢复了平时的落落大方,“表哥一定有他的道理,咱们装作没看见便是。”
“不愧是皇室郡主,真大度。”汪一伦和君家兄弟把何盈夸了又夸。
“郡主,公主唤您。”侍女恭敬来请。
何盈回到车上,和南阳公主耳语许久,南阳公主思忖半晌,幽幽道:“如此也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小香心里有了宣儿,不拘宣儿要她做什么,她都会乖乖听话。”
何盈想到有一天香璎会乖乖听话,大感兴奋,双眸闪闪发亮。
南阳公主这做母亲的对女儿是一片痴心,不失时机的教导何盈,“‘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说香璎那样的凡桃俗李。盈儿你却不可如此。对于男人,你要拿得起放得下。”
“知道了。”何盈笑盈盈。
南阳公主见她这幅模样,便知道她并没往心里去,苦口婆心的继续教,“什么女子从一而终那样的废话,是约束平民女、官员内眷的。皇室女子出身不凡,比这世间的男子高贵太多了,只有他依从我,没有我迁就他。”
“是。”何盈心不在焉的应道。
何盈温柔又安静,一派淑女风范。
南阳公主心有所感,“如若不是皇孙们年纪都太小,你又怎会许配给谢宣?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