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生死不弃
月娘没有等到她的顾二, 雨停了下下了停, 半停半下了整个后晌, 又缠.绵了整夜, 天蒙蒙亮之际,还在飘着冷到骨子里的毛毛雨。
月娘蜷缩在树上, 一夜不敢阖眼,怕追兵过来,怕顾二迷了路从脚下走过没发现她,也怕睡着了不小心栽下去直接见了阎王。
这一夜漫长的仿佛千年万年, 月娘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又冷又饿, 加之担惊受怕,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热。
等得越久,心越冷, 也越发觉得顾二是丢下自己独自逃了。
她能理解顾二贪生怕死抛下自己, 却不能原谅。
这种时候抛下她, 就等于是让她去死,一个间接杀人犯,凭什么指望她原谅?!
顾二啊顾二!亏我先前还说你好来着!
不管怎样, 她都不能继续坐以待毙。
她要下去。
上树不易,下树倒未必难,只消抱紧树干,管它跌不跌的,只管顺着蹭下去就行。
月娘烧得浑身无力,手软脚软地抱着树, 蹭了一半就抱不住了,重重摔在地上。
幸好树下常年积着腐败落叶,她摔得并不重,迷迷糊糊爬起来,捡起凿子箭,也辨不清方向,凭着直觉朝前蹒跚。
好冷……
好饿……
好困……
头也好晕……
太难受了。
若是平日在家这般难受,家里早翻了天,指不定皇上都下旨让太医过来诊脉了。
可现在……
她几次都想干脆躺倒,是死是活随便,横竖她半步都不想走了。
可这荒郊野林,躺倒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要杀她,口口声声不会抛下她的顾二也跑没了影,果然娘亲说的没错,这世间没有谁是靠得住的,除了爹爹娘亲,谁都不能信!
不行!她不能放弃!
她还要活着回去扑到爹爹娘亲怀里好好哭一哭这些天的委屈,让爹爹帮她报仇雪恨!
娇弱的小月娘,生平第一次迸发了强烈的意志,眼都烧得看不清路了,还在坚持走着。
左摇右晃,右摇左晃,腰直不起来了,腿脚都在打着哆嗦,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头晕目眩,脑袋嗡嗡,好想吐。
可胃袋空空如也,干呕都呕不出酸水。
再强烈的豪云壮志,在这仿佛走不出的林子里,都会被消磨殆尽。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突然天旋地转。
呼咚!
她一头栽在地上。
依稀仿佛看到一道身影向她走来。
似乎抱起了她。
似乎是……
顾二……
仓皇的心突然落了地……
……
唔……
头痛欲裂。
她不是死了吗?怎的还会这么难受?
刘月娘勉强张开眼,跳动的火苗在身侧,照得她浑身暖烘烘的,火苗后是一道纤瘦的身影。
顾二?
这,这是哪儿?
她扶额起来,打量了一圈,这是个怪石嶙峋的山洞,不深,不过丈许,可刚好能遮风挡雨,再拢上这堆篝火,就更暖和了许多。
随着她的起身,盖在身上的玄衣滑落,衣背破了个洞,浸染着血迹。
这不是……顾二的轻衫吗?
她这才注意到,篝火后的顾二只着一条猩红肚兜,不似她绣着凤傲九天,她的肚兜朴素的连朵小花都没有,绾发的木钗也不知丢到了哪里,满头墨发如瀑散在肩头,半遮半掩着她圆润的肩头,脖间艳红的肚兜绳格外醒目。
浑浑噩噩的脑子总算反应过来,她终于意识到顾二真的回头寻她了,她不再是孤独一人,她有了依靠。
她望着顾二,莫名的情绪在蔓延,她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心瞬间便满了。
她没抛弃她……
她竟真的回头寻她了……
明明自个儿还带着伤的……
这么冷的天,还把外衫脱了给她……
真是……傻!
眼眶发热,眼泪仿佛随时都要落下,她突然又来了气。
这混账婆娘!居然让她等了这么许久!
她怎么不等她死了再来?!
还有,她干嘛要给她盖外衫,她个黄花闺女怎能赤.身郊外?万一来了追兵怎么办?
届时她岂不是连逃都不用逃了,直接都得羞愤而死?
月娘仰头蹭了蹭眼角。
她哭个什么劲儿?冷也是她冷,羞愤而死也是她羞愤而死,碍着她刘月娘什么事?
她才不是为她落的泪,她,她是心疼自个儿,反正不是为她!
“喂!过来拿你的破衣烂衫,本小姐不稀罕!”
乍一掀开玄衣还真有点冷,月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好歹还穿着襦裙,顾二光着上身,岂不更冷?
“说你呢!来拿了你的破衣裳!”
顾二靠着洞壁合着眼,跳动的火苗映红了她颠倒众生的脸,她一动不动,丁点反应没有。
“喂!姓顾的!”
山洞带着回音,清晰入耳,可顾二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不,不对!她的脸是不是也太红了些?便是火苗也不该映得这般红!
难道……
月娘挣扎着爬起来,忍着头痛过去。
方才篝火挡着没看清楚,顾二的里裤撕掉了条腿,扯成布条缠了后背的箭伤,露出的腿雪白修长,却青青紫紫到处都是擦伤。
月娘唤着她的名字走到近前蹲伏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好烫!
她明明记得自己发了高热的,怎的她退了,顾二却烧了?
她赶紧将那玄衣盖在她身上,扶着她躺倒。
“你,你可还好?你……你……”
好不容易有了依靠,这又突然这般样子。
月娘闭了闭眼。
她不曾丢下她,她也不会丢下她。
可高热该如何退?
顾二烧得通红的脸,映着那唇越发没有血色,她动了动唇,依稀呢喃着什么。
月娘赶紧靠了过去。
“什么?你说什么?冷?冷该怎么办嘛?”
她看了眼自个儿身上的襦裙。
脱了给她盖上?
她这纱罗薄襦,老实说,盖与不盖真真儿没甚区别。
她又看了眼烧得噼啪作响的篝火。
顾二在火堆外侧,靠近洞口的位置,相对冷些,地面也更潮湿,自己方才所躺之处,是整个洞里唯一高些的地方,也是唯一干燥之处,还铺着少许干草。
她明明受了重伤比她更需要好好休息,却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了她……
不过是些细枝末节,月娘心头最柔软的一处突然戳痛。
如她所说,她并非她的丫鬟小厮,也非求亲的王孙公子,更非她的爹爹娘亲,她为何要对她这般好?
为了赏银?为了荣华富贵?
命都没了,还谈什么身外之物?
况且,若只是为了赏银,平日里更该多多讨好她才是,缘何回回气她?
若待她不好,便不好到底,为何偏又在这关键时刻如此好?这让她,她……
落难时的一件衣,好过平日万两金。
月娘抹了抹熏红的眼角,尝试着想要抱起顾二,可分明顾二抱她时轻松如无物,她抱顾二却重比泰山。
无奈之下,她只得拖着她拖到了篝火里侧。
伤口在所难免扯到,顾二痛得轻哼呻.吟,竟迷迷糊糊张开了眼。
“你……咳咳……”
一张口,嗓子嘶哑的单听着就疼。
月娘心头一热,赶紧捂了她的嘴。
“别说话!我,我去帮你接些水来。”
她的嗓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比顾二那仿佛利刃划过的嗓音要好上许多。
洞口就有藤蔓,月娘摘了片大些的叶子,接了雨水进来,小心地喂哺到她口中。
顾二喝了两口,指了指篝火堆。
“刨开……”
月娘有些茫然,可还是捡起一旁挑火的木棍刨开了火堆旁的土。
土下埋着几枚鸟蛋,离火堆这般近,早已煨熟。
月娘用木棍挑出那几枚蛋,垫着裙摆烫手摸着耳朵,剥了一枚蛋递到她唇边。
顾二也没推辞,张口吃下,月娘看了眼她干裂翘皮的唇,又接了些雨水喂她喝下。
鸟蛋很小,比之鹌鹑蛋大不了多少,也不知是什么鸟的蛋,一口一个完全没问题。
月娘又剥了一个喂顾二,顾二却摇了摇头。
“你吃。”
月娘看了眼剩下的蛋,“总共六枚,刚好你三枚我三枚,不偏不倚。”
顾二依然摇头,“我够了,你吃吧,吃完稍事歇息,待雨停了咱们还要赶路。”
“你都烧成这样了如何赶路?”
顾二没再言语,疲惫地闭上了眼。
月娘倒是真饿了,囫囵剥了鸟蛋塞进嘴里,这会儿也不说雨水又冷又脏,只管接了灌下。
那鸟蛋实在太小,挡不住饥肠辘辘,待她反应过来时,只剩最后一枚。
她看了眼烧得脸颊酡红的顾二,揉了揉自己咕噜噜叫的肚子。
好想吃。
好想好想。
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
可,可……
还是给她留着吧。
顾二后背有伤,半趴在火堆旁,这一趴就是一日一夜。
月娘娇生惯养,不知雨天要提前捡柴焙在火堆旁,柴火用光之后,她直接续了湿柴进去,火自然没续着,扑腾了两下,灭了。
火堆一灭,寒气立马扑入洞中,月娘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都这般冷了,何况还发着高热的顾二?
这可怎么是好?
雨渐渐有了停歇的迹象,可天色已晚,远处仿佛还有野兽在叫,洞里一片漆黑,只有火堆还明灭着一点星火。
黑暗中突然响起沙哑的呼唤。
“月娘……”
月娘一怔,赶紧回头摸索着握住了顾二的手。
“我,我在,我在这儿呢。”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你发着热呢,不是我冰,是你热。”
顾二没再多说,只沙哑道:“过来,我搂着你,暖和。”
发着高热,又怎会不暖?
月娘缩在她怀里,驱散了寒冷,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欣喜。
只觉得顾二傻,都烧成这样了,还惦记着怕她冷。
待她回了京,定要爹爹收她为义女,她要与她生生世世做好姐妹。
顾二烧了整整两天两夜,却并未耽搁赶路。
天一亮,她便挣扎着起身,由月娘搀扶着离开,走了整整五日才出了林子。
她们不敢找官府求助,怕惊动齐家表哥,依然绕路专走荒郊野岭。
途经村落,顾二用身上仅有的盘缠换了头老骡,又陪着笑好话说尽,让老乡附赠了半袋子红薯和两罐外敷内服刚够两天的草药,这才牵着月娘离开。
这一牵就是月余。
骡子小,载不下两人,除了中途顾二撕裂伤口险些又发起高热,月娘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得顾二骑了两日,都是月娘在骑。
她们一路风餐露宿,红薯吃光了便摘野果逮兔子抓山鸡掏鸟蛋,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活。
去时盛夏时节,待再站在紫禁城下,已是深秋。
老尚书一听说女儿回来了,一路急奔迎到府门前,激动的老泪纵横。
得知顾二是女儿救命恩人,更是千恩万谢,丝毫不见高门贵胄眼高于顶的傲慢。
顾二详述了来龙去脉,包括下药一事。
老尚书心生疑窦,问起如何解得药?
顾二谎称自个儿本就是江湖中人,走南闯北,碰巧备了解药,并详述了解药配方,老尚书着人配来,果然不假,可依然对她半信半疑。
合欢散也算是天下奇毒,高门贵胄得其一二不算稀奇,可她一个走江湖的女子,怎会有此解药?
保不准,这药就是她下给女儿的,然后栽赃给齐家,好顺顺当当坐上刘府恩人的宝座,谋取好处。
说不得,她惦记的就是他们家的聚福鼎!
老尚书混迹官场近四十年,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如何会轻信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他眼珠一转,笑呵呵着人赏赐顾二黄金百两,纹银千两,又赐了东珠翡翠绫罗绸缎。
这般大的手笔,三品大员嫁闺女也不过如此,真真儿称得上是“重谢”了。
却不想,顾二只要了银票,其余一概没要。
老尚书有些捉摸不透。
若她拂袖而去,一刻不留离开京城,那便是真的秉性纯良,是他误解了她。
若她假清高,拒不收礼,却又不肯离开,那便是有不轨之心。
再或者,她就是贪图身外之物,收下重礼离开,也算是两不相欠。
可她这收一点儿,留大半,转身就走又是怎么个意思?
刘月娘不过是进去沐个浴换身衣裳的工夫,顾二走了,不曾留下只字片语。
“她走了?”
“走了。”
“真走了?”
“真走了。”
月娘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怔怔。
“好端端的,她怎会不告而别?”桃花眼游移了下,“可是爹爹说了什么难听的?”
尚书夫人方才一直陪着女儿,也是疑惑不解。
“老爷真对月娘的救命恩人出言不逊?”
老管事赶紧替主子辩白,“老爷什么都没说,只是赏赐了她金银珠宝,她收了银票便走了。”
月娘呼地站了起来,“你说她收了银子才走的?”
“是是。”老管事一叠连声。
好容易到了家,她竟走了?为了区区赏赐,就这么走了?
什么待她好,说来说去,竟还是为了银子!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辜负她的一片真心?!
她原本还想与她义结金兰,生死不弃的!
这让她如何甘心?!
刘月娘转头就往外跑,老尚书和尚书夫人追在身后。
“你这是要去哪儿?月娘!月娘啊!”
天色已晚,繁星满天,深秋的夜有些冷,月娘却跑了满身热汗。
门房明明说她往东走的,怎的追了这么久还不见人?
丫鬟小厮跟在身后也是气喘吁吁。
月娘指道:“你们分头,把所有的客栈翻个遍!还有你们,把所有药堂找一遍!小莲,陪我去正阳街。”
京中繁华,不比小城只有初一十五才有夜市,这里日日都有。
城门早已落钥,顾二出不去,必然会找家客栈暂且歇息,她一路颠簸赶路,伤口恢复的并不好,也可能会去药堂。
至于这夜市街,也不无可能,毕竟她一贯俭省,夜市的云吞面比客栈便宜一些。
然而从街头走到巷尾,没寻到顾二,却寻到了一处面人摊儿。
月娘不由自主过去,轻声问道:“师傅,能照着我的样子捏一个吗?”
这种活计面人儿师傅接过不少,拿起面团就捏了起来,不多会儿,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小月就捏出来了,同样的云白上襦石榴裙,明眸皓齿,娇俏动人,比之那小城的手艺好了不止一点儿。
月娘满心欢喜接下,又道:“能再按我说的捏一个吗?”
“小姐请说。”
“这也是个女子,玄衣轻衫,木钗绾发,寒瞳凌眉,肤如凝脂,绛唇如朱。”
月娘描述的颠三倒四,幸而面人儿师傅听得明白,不大会儿便递给她一个小小顾,这自然也是没有顾二神韵的,可贵在那唇红的冶艳,颇有几分点睛之笔。
月娘高兴,问小莲讨了碎银赏给师傅,师傅又惊又喜,连连作揖称谢。
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想要翻出一个没有刻意隐藏的人,并不难。
小厮在药堂寻到了顾二,彼时,她正在喝药,大夫刚刚着人加了铜板当堂熬好的固元补血的汤药。
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月娘再说不出一句苛责的话,将小小月递到了她面前。
“跟我回家。”
顾二没接小小月,仰头喝下最后一口药,放下药碗随她出来。
“我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开,我们就此别过吧。”
月娘垂首,空荡的弄堂只有她们二人,丫鬟小厮被遣出去数丈之遥,翘首以待,不敢过来。
月娘攥紧手中木棍,面人儿还未干透,随着颤了两颤。
“你……送我回来,就是为了银子?”
顾二迎风而立,衣袂扑簌,淡淡道:“自然不是。”
月娘心头一喜,“那你为何要收银子?”
“你问的倒是奇了,你我一路是如何过来的?难不成还要我露宿街头?”
月娘噎住,却噎得眉开眼笑,随即又扁了嘴。
“什么露宿街头?我尚书府上百间厢房,竟不够你住吗?”
“你是千金小姐,我是走江湖的贱民,身份悬殊,实在不便借宿。”
月娘来气了,上前拉住她手。
“我刘月娘的手帕至交,谁敢说句贱民?!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
“拔舌头”这话是管事嬷嬷常拿来威吓仆从的,月娘早已听得耳朵生茧,随口拿来用用。
“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便是再住几日又能如何?还是就此别过吧。”
说罢,抬步便走,头也不回。
月娘气得在身后跺脚,“说来说去,还不是得了银子觉得我没用处了,急着撇清关系!”
顾二淡淡扫了她一眼,“就当是吧。”
“你!”
本不过是气话,没曾想她竟然还应了!
“你!你走!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顾二脚下微顿却未回头,苦涩的轻笑甩在身后。
“天下之大,哪里有我顾二的家?无家,又何来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