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刘夏呢?
“珍重。”
这是顾二留给月娘最后一句话。
墨发玄衣扑簌在夜风中, 顾二矫娜的身形渐行渐远, 与那漆黑的夜融为一体, 很快便消失在小巷尽头。
月娘怔怔地望了很久,直到丫鬟小莲忍不住上前唤她,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小小月小小顾。
“回吧,小姐。”
月娘不语,突然举起面人儿,狠狠砸下!
小莲震愕, “小,小姐?”
月娘气势挺凶,手臂带风,可串面人的木棍却攥得紧紧的,不过装腔作势罢了,并没有真的扔掉。
小莲看看自家小姐, 再看看那俩面人,搞不懂自家小姐这是怎么了?
月娘咬牙切齿, “别以为我不敢砸你!”
可小姐你……你真没砸……
“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谁稀罕!”
既然不稀罕, 那小姐你……你干嘛动这么大的气啊?
“小莲!”
小莲一激灵, 赶紧垂首道:“奴婢在!”
“回府!”
顾二走后, 接连几日月娘都郁郁寡欢,那俩面人儿也被她专门找了泥胎插上,摆在梳妆台上。
她日日看,夜夜看,看着看着便会发脾气, 几次都要砸了扔了,可真当面人不小心脱手而出摔成数瓣,她又心疼得茶饭不思,一点点拼黏了回去。
尚书夫人只当她是寂寞,着人邀了月娘平日交好的几位千金贵女来府上做客,却不想,月娘看着这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虚伪面孔,反而越发厌烦。
顾二从不施粉黛依然花容月貌,也从不会如此矫揉造作的讨好她。
以往看不清楚的,如今看的通透。
都是假的,全是假的,她们一个个冲着她笑,一个个曲意逢迎,都不是冲她刘月娘,她们冲的是她爹的官位,他们刘家的权势,他们畏惧的是那聚福鼎的威力!
只有顾二,唯有顾二,她从不屈从于她,也不畏惧她家权势,她虽……虽也贪图身外之物,可她终归比她们要好上许多的。
她都不计较她贪财小气了,她为何还走的那般决绝?
明明留下她会赏她更多银子……
月娘赶走了所有闺秀,心情更加郁郁。
望着皇上赏赐的价值千金的紫玉髓镯子,她突然问母亲:“爹爹给了顾二多少银子?”
尚书夫人哪曾想她会问这个,随口道:“千两。”
月娘呼地站了起来,“她可是救了女儿性命,怎的只给区区千两?!”
月娘自小锦衣玉食,千两在她眼中不过是几件衣衫罢了,单她那件鹤氅三百两银子都拿不下,更遑论织云锦的对襟时服,那可是镶了火玉錾了金的,真真儿是五百两都不够。
爹爹只给了顾二区区千两,够做什么?
顾二于她何止有救命之恩,更有不弃之情过命之交,难不成还要顾二继续过那种为了节省几个铜板,放着好好的天字房不住,住那霉臭的地字间?
平心而论,那天字房也是不好的,床板太硬,被褥粗糙,更何况人字地字。
她刘月娘的金兰之交怎能受此委屈?!
尚书夫人见她柳眉倒竖,赶紧冲宝贝闺女解释。
“并非咱们不肯重谢,你爹爹可不止给了她千两银子,还给了百两黄金东珠翡翠,加一起少说也有万两,是她只收了银票的,何况,千两银子对她一个走江湖的女子而言,着实不少,够她一辈子吃喝无虞。”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月娘眼圈瞬间红了。
“一辈子吃喝无虞?娘说的是怎样的吃喝?日日云吞面,夜夜睡柴房?她可是女儿的金兰之交!不说荣华富贵,起码也得几进的院子鸡鸭鱼肉顿顿不离,还得有丫鬟婆子少说三五人伺候着!这么点银子够她用多久?”
尚书夫人见她激动,也不好再解释穷苦人家太多了,随便买几个当丫鬟也花不了几两银子,攥着卖身契就能使唤一辈子。
况且,哪有只出不进的?找个物价稍低的郡县,随便买上百亩良田,坐着收租也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她只能安抚女儿:“多了她不肯要,咱们也没法子不是?”
月娘突然泄了力气,颓然坐下。
这些日子,她一直宽慰自己,顾二只是为了银子才护送她的,银子拿到手,自然就走了。
可,可若当真如此,她为何放弃万两只收千两?
她想起顾二那夜几近嘲讽的话。
【你问的倒是奇了,你我一路是如何过来的?难不成还要我露宿街头?】
她们本是萍水相逢,她一路护送她回家,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盘缠,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她收银子不过是收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怎能算是赏银?
自己居然还质问她为何收了!
也难怪顾二走得那般决绝,她定是被她伤透了心。
她若只是贪图身外之物,又怎会以命相救?又怎会放弃攀附自己换得一世荣华的机会?
月娘的心一阵阵抽痛,多日来积压的愤懑怨怼,此刻全化成了刻骨的懊悔与思念。
【你是千金小姐,我是走江湖的贱民,身份悬殊,实在不便在府上借宿。】
那夜的话犹在耳畔,她当时竟没听出顾二话语中的悲凉。
她生来便高高在上,从未体会过在下的卑微,今时今日,她却仿佛懂了。
顾二性子孤傲,至情至性,怎愿留在她身边看人脸色?
她忽而又想起,这一路而来,她竟从未问过她为何会一人行走江湖?她的家人呢?
这世道于女子并不友善,若非被逼无奈,又有哪个女子愿抛头露面颠沛流离?
【天下之大,哪里有我顾二的家?无家,又何来的回?】
想到顾二可能遭受过的苦难,月娘越发心酸苦痛,央了母亲派人去追顾二,人都去了数日了,却迟迟没有消息。
尚书夫人见不得女儿愁眉苦脸,思来想去,不选《穆桂英挂帅》,特意请了戏班子到府里唱《杨门女将》,是月娘从未听过的杨家其他几位女将的戏。
月娘拗不过母亲一番好意,去听了,可刚听到佘老太君的大儿媳抱着夫君尸首悲怆。
【君不归,君不归,铁马冰河三万里,马革裹尸君未回。】
她就突然起身,红着眼眶回了院子,忧心顾二迟迟未好利索的伤势,从此一病不起。
尚书府立时兵荒马乱,皇上一道口谕,直接来了三位太医,其中一位还是专给太后娘娘诊病的太医院阁老。
太医轮番诊脉,一致认为,她身子无恙,只是心有郁结,给她开个顺气通心的方子可稍作调理,然则心病还须心药医,想要根治,还得找到那解心之药。
自打她回来,哥哥姨娘们就没少过来探她,知她身子有恙,更是想尽办法逗她开怀,单送来逗乐的小玩意儿就塞满了整间厢房,可她依然怏怏不乐,身子每况愈下。
如此自然惊动了老尚书,自打顾二走后,老尚书不仅专程派人跟踪,还暗中调查过她。
查出她不过是一猎户之女,自小随父打猎,练就一身好本事,本是配给了花甲乡绅,可她不愿,连夜逃走,从此便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既然不是可疑之人,老尚书自然不会阻着女儿寻她,遂递了消息让人拦了顾二去路。
下人回禀,顾二本不愿回转,是听说月娘因她思念成疾,这才调转马头回来。
老尚书闻听,感慨万千,身在勾心斗角的朝堂,又怎会不知情谊珍贵?
女儿从小娇宠,身边的丫鬟婆子对她倒也真心,可哪个也不会如顾二这般为女儿出生入死。
月娘早将这一路种种添油加醋讲给了老尚书,尤其是顾二本是背着她,又专程改成抱着逃命,最后为她中箭,又独自一人引开追兵,伤痕累累地回头寻她,还把仅有的轻衫盖在她身上这些。
如此侠肝义胆又有一身本事的女子,留在月娘身侧自然是好事,将来嫁人还能陪嫁,在夫家也能帮月娘撑一撑腰,毕竟嫁出去不比在家里,他们为人父母总有鞭长莫及之时。
可老尚书也看出了顾二性子执拗且孤傲,她肯留下吗?
顾二的回归,让月娘喜极而泣,搂着那朝思暮想的玄色身影很哭了些时候。
“我不准你再走了!”
“我……”
“闭嘴!不许说话!反正我不准你再走了!”
“小姐,我……”
以往都是喊她月娘的,如今却唤她小姐……
月娘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这就找爹爹收你为义女,你再不是什么无家可归之人,也不是什么贱民!你是尚书府的大小姐,我刘月娘的姐妹!”
顾二拦不住月娘,月娘披上鹤氅就奔去了老尚书书房。
然而,越是天子脚下,男女尊卑越是严重,如山野小村那种夜会小寡妇的风流韵事,天子脚下不敢说没有,只能说是极为隐蔽的,一个不甚便是犯了通女干罪,是要下大狱的。
如顾二这般独身女子走南闯北的,更是极为少见,莫说女子,便是男子,一旦被归类为江湖中人,都是算不得良民的。
堂堂礼部尚书,怎会收一贱民为义女?
尤其老尚书本就是奴籍出身,就如被压迫久的妇人深受重男轻女之害,却反而比男子更歧视女子,为了儿子吃顿好的,甚至能卖了亲闺女!
老尚书亦是如此,他比之皇亲国戚更是看重尊卑,好似如此他便高贵了似的,若非月娘是他二十多个儿子里唯一的女儿,又是老来得女,他根本不会如此惯宠。
可再如何惯宠,他也决计不会收个贱民为义女。
再加之顾二是逃婚而出,一纸婚书约等于卖身契,顾二是卖了身的,一旦被人察觉,他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可不能收为义女,却不代表不能收为奴婢。
堂堂尚书府多个丫鬟,绝无人会关注的,更不会有人闲得无聊查她的祖宗十八代。
若再给她安个家生子的身份,赐了“刘”姓,那就更安全了。
老尚书苦口婆心解释给月娘听,月娘如何肯听?
“让她委屈做奴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月娘就要与她做姐妹!爹爹,求求您了,您可是尚书,多收个女儿而已,又能算得什么?求求您了爹爹!”
老尚书也有些动怒,拂袖道:“好!那便收她为义女,待将来她那夫君将她带走,你可别再来找爹哭诉,这是人家的家务事,爹也不能仗势欺人!”
月娘哭求无果,伤心离开,尚书夫人适时跟上,又是一番劝解。
“我的傻月儿,若她真做了你的姐妹,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届时你们岂不又要分离?可若做了你的贴身丫鬟,你去哪儿她就得去哪儿,将来你嫁人她也是要跟着的,岂不是可相伴终老?”
月娘哭哭啼啼梨花带雨,“月娘才不要嫁,月娘要一辈子陪在娘亲身边。”
尚书夫人无奈笑道:“那爹娘岂不是要被旁人笑话闺女是个老姑婆了?嫁总是要嫁的,你好好想想。”
月娘虽心无城府,却也并非不明事理,娘亲一番推心置腹,她很快便想了个通透。
虽说做丫鬟是委屈了顾二,可她们却能永远在一起,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月娘左思右想,着丫鬟备了酒菜,本想推杯换盏借着醉意说了此事,却不想,顾二一句“不会饮酒”直接乱了她的计划。
罢了,硬着头皮说吧。
时值深冬,窗外北风呼啸,窗棂被吹得啪嗒直响,屋内地龙烧得旺旺的,烛火映红了顾二瓷白的脸,睫尖仿佛都晕着淡淡暖光。
她可真美……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月娘灵机一动!
“你做我丫鬟吧!大丫鬟!我院子里你说了算的那种!月银也给你最高的!”
不等顾二拒绝,月娘又急道:“别急着拒绝,我还没说完呢!
你先做我丫鬟,待爹爹帮我寻了合意的亲事,咱俩一块儿嫁过去!我让夫君收你做偏房!
你这么美,他定会宠你的!如此,你也成了主子,咱们姊妹情深,我虽为正妻,可也绝不会给你脸色瞧,咱们就能一辈子不分离,岂不美哉?”
月娘自小生在妻妾成群的尚书府,耳濡目染,不知情为何物,只知男子三妻四妾是常理,也不怪她会如此想。
顾凌洛早料到月娘这自小娇生惯养的小姐,必然受不住她冷言冷语的离开,她越是走的决绝,月娘越是介怀,早晚会寻她回来。
就连老尚书会派人跟踪调查她也料到了,攻众号yuriacgn换做是她,女儿的救命恩人身份不明,也是要查一查的。
只有这假意离开才能换得老奸巨猾的老尚书信任,才有机会真正留在尚书府。
只是她本以为,月娘会使小性子迫使老尚书派人寻她,就如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迫使她骑了两日骡子那般。
却没想到,她竟病了,那般娇生惯养从不知体恤他人的小姐,竟因惦念她而病了。
九万年不曾动摇的心,不知不觉绷出了一丝缝隙。
她知晓老尚书不会收她为义女,她本意也是做个丫鬟,既合情理又方便行事,月娘提出这一建议,她丁点不惊讶,却还是要佯装不愿。
几番推脱之后,尚书夫人亲自登门劝解,她才松了口。
月娘喜不自胜,抱着她又是好一阵矫情。
“呐!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贴身丫鬟了!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老尚书既给顾凌洛安了家生子的身份,自然是要主子给赐名的,可月娘自小被教育的相当之“有德”,肚子里没的半点墨水,实在是取不出什么意境悠远的好名字。
可顾凌洛的名字,她又不想假手他人,只得自己绞尽脑汁。
“刘夏!你便唤做刘夏吧!”
“刘夏?”
“对啊!刘夏谐音留下,这些日子我一直心心念念的便是当日没能留下你,取这名字正当好!再者,咱们相遇于盛夏,这个夏字也十分合适。”
顿了下,她突然又欣喜道:“我闺名春月,有个春字,你夏我春,老天爷都想让咱们义结金兰呢!还没问过你,你生辰何时?比我大几岁?”
顾凌洛随口报了个日子。
月娘拍手笑道:“你我同年,长我一旬,你是姐姐。”
顾凌洛摇头道:“尊卑有序,姐姐便免了,唤我名字吧。”
月娘笑逐颜开,“也好,我喜欢你的名字,刘夏,留下,刘夏!~”
“不行,我太高兴了,我得送刘夏些什么才好?!”
“这对紫玉髓镯子是皇上赐给我的,你一只我一只,来戴上!”
“这鹤氅我有两件,这件玄墨的给你,我要这月白的!这边天寒,出门必须得披着。”
“我这衣裳都是穿过的,不好,小莲,去把新作的年衣取来,给刘夏先穿着。”
伺候了小姐这么多年,何曾见她对她们这般好过?
小莲难免妒忌,小声嘟囔了句:“年衣是除夕要穿的,这要给了她还得现做,夫人问起来可如何是好?”
还有一句隐在了肚子里:何况她区区一个贱民,如何受得起小姐如此厚待?
月娘瞪了她一眼,啐了句“多嘴”,转而对顾凌洛笑道:“年衣就三套,不够你穿,改明儿我让东街凤凰斋的进府给你量量身量,多给你做几身织云缎子。”
“还有还有,这珠钗玉佩耳坠子,珊瑚的东珠的翡翠的掐金丝的,你喜欢哪个?不好选吗?哎呀都给你!”
月娘忙里忙外张罗着丫鬟婆子往隔壁顾凌洛房间搬东西,不大会儿就塞满了她的衣橱首饰盒。
末了,月娘又吩咐丫鬟们去福盛楼买了最时兴的糕点,配了最嫩的云牙尖儿端了过来。
“刘夏,这云牙尖儿可是最好的岳山茶,你尝尝。”
岳山茶,因产于南岳云雾之间,又称云雾茶,通常只在海拔800-1100米之间生长,十分珍贵。
这些顾凌洛早已知晓。
她还知道,这是皇室贡茶,旁人只有靠皇上赏赐才能得其一二,尤其是这最嫩的云牙尖儿,一年不过产那么三斤五斤,皇上喝的都有限。
这整个尚书府,能有二两茶已是皇恩浩荡,再到月娘这里,顶多也就够泡这一小壶了。
“刘夏?喝呀?”
茶雾缭绕后,月娘娇俏的小脸带着孩子般的期待,恨不得将自己拥有的所有最好的都奉到她面前,只求博美人一笑。
顾凌洛撇了撇茶沫轻抿一口,入口微苦,后味甘甜,确实是好茶。
“刘夏,好不好喝?喜不喜欢?”
“还好。”
还好≈喜欢。
月娘笑逐颜开,自己不舍得喝,一杯杯都倒给了顾凌洛。
“我也喜欢,喜欢你的名字,刘夏留下刘夏!”
顾凌洛无奈道:“一直喊你不腻吗?”
“不腻,你的名字喊千遍万遍都不腻~~刘夏留下刘夏留下刘……”
刘夏!!!
顾凌洛猛地坐了起来,脑袋嗡嗡作响,一口鲜血带着腥甜喷口而出!
“唔!”
她顾不得思考,体内能量疯狂乱窜,几乎快要炸裂!
她赶紧盘膝坐好,调神养息,顺理能量。
两周天后,气息总算平稳下来,她这才泄了力气靠在床头。
怎么会突然梦到当年的事?
她环顾了下四周。
窗帘拉得紧紧的,屋里一片漆黑,可这并不妨碍五感灵敏的她正常视物。
这里是……刘夏的房间。
刘夏呢?
脑子混沌沌一片,只记得她们在喝酒,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当啷!
刚要下床,脚踢到了一个硬物。
低头望去,是一个巴掌大的mini小鼎,与博物馆摆着的司母戊鼎有几分相似。
鼎上黑气缭绕,明明满溢了黑能量,却感应不到分毫。
这是……聚福鼎!是千重域碎片!
它一直封在刘夏体内,怎么会突然解封?!
难道……
哗啷!
门猛地推开!
顶灯亮了,屋里瞬间恍如白昼,刘语冰窜跳进来。
“哐哐哐!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这次考试……咦?你怎么在这儿?我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