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1)
☆、重逢
沐沉夕回到长安的第一天,就深刻领教了怀春少女们的疯狂。
她刚从明德门进来,过了安义坊和保宁坊,就听到了喧天的吵嚷声。这动静,比起战场上的战鼓擂擂,冲杀震天,不遑多让。
也只有七岁那年,她随爹爹班师回朝,陛下亲临迎接的阵仗可以比拟了。
她好奇地挤进去想看个热闹,刚钻进人群,就听到一声尖叫:“季白公子到了——”
季白两个字,听得沐沉夕心尖直颤,扭头就准备走。
刚一抬脚,街道两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就像是浪潮一般汹涌了起来。
一阵推挤,直接将她拍在了身后的门板上。
一同被拍在门板上的还有一位无辜的大娘,但就大娘脸上这可疑的两抹胭脂来看,她八成也是来看季白公子的。
季白,是谢云诀的字。
十三岁那年,他曾在西窗下执了她的手握住狼毫的笔,一笔一划写下这两个字。
彼时她还是长安城里四大世家都高攀不上的金凤凰。出身将门世家,祖上是开国元勋,父亲与当今圣上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姑姑是皇贵妃。
可一转眼,她就成了落毛的凤凰。姑姑暴毙,全家满门抄斩,只余下一个早被逐出家门不成器的弟弟。
如今落毛的凤凰差点被长安城的姑娘们挤成了肉饼。
耳边传来车辙声,人群松了开来,她喘了口气。一转头,就看到人群又如同海浪一般涌来,而人群中央自动开山劈海般让开一条路,让马车通行。
那马车四面由丝绸装裹,车檐如飞,挂着蓝色的璎珞。四匹骏马在长安的街道上疾驰,片刻也不曾停留。
然而还是不断有女子将手中的瓜果和鲜花抛洒过去。
沐沉夕眼看着又要被挤在门上,情急之下攀着一个姑娘的肩膀,一个借力掠上低矮的屋檐。
登了高,沐沉夕才忽然发现,屋檐上也是别有洞天。
不少身穿罗裙的姑娘坐在屋顶上,就她们这扶风弱柳不甚娇羞的模样,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屋顶的。
脚下的瓦片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沐沉夕还没站稳,忽然感觉脚下一空,她心道不妙。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已经不由自主坠了下去,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
她摔得龇牙咧嘴,还被好几个瓦片砸了脑袋,却顾不得那许多,赶紧爬了起来。
她原本只是想低调地潜回长安,却不曾想,刚入城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冤家路窄遇上了谢云诀出行。
足见军师临行前为她起的卦准到出神。
他说,她此一程长安之行凶多吉少,处处掣肘,诸多不利,乃大凶之象。
军师诚不欺她。
沐沉夕正要从后窗户翻出去,斜剌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嘴里吼道:“你踩塌了我家的房梁,赔钱——”
叫嚷的是个大娘,生的是膀大腰圆,一双胳膊因为常年抡面条,练就得孔武有力。这要是以前,沐沉夕一定会拍着大娘的胳膊感慨,这一身力气,不送上战场真是屈才了。
然而此刻,外面的马蹄声停止,她听到外面一声断喝:“那边什么情况?速去查探!”
“是!”
沐沉夕赶忙摸钱袋子:“赔赔赔,一两够么?”可是伸手一摸,沐沉夕傻眼了,钱袋子不见了!
一定是方才太过拥挤的时候挤掉了。
此行果然过于凶险。
身后的门已经被踹开,大娘惨叫了一声:“我的门——”
但守城的神武军已经冲了进来,沐沉夕趁着这会儿的功夫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圣上当年可是下旨满门抄斩,漏了她一个躲在雍关城三年。要是让人抓到她,免不得脖子上挨上一刀。
沐沉夕脚一落地,顿时眼前一黑。这乌压压的人群根本是寸步难行。
身后的神武军也冲了过来,她赶忙再度借力,掠上了另一个屋顶。
然而凶卦的神威再度显现,沐沉夕脚下的瓦片松动,她一个趔趄,骨碌碌滚了下去。
从屋顶滚下去的一刹那,沐沉夕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长安城的屋舍怎的如此粗制滥造......
下方原本堆满了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沐沉夕心道,就算是砸下去,怎么着也有人接着。
然而原本拥挤在一处的姑娘们,忽然整齐地让开了一圈。她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浑身震得发疼,脑袋磕了一下也有些懵。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此时此刻,喧嚷的街道忽然一片寂静。
接着,一双黑色的锦靴落在地上,一袭大红色朝服的世家公子自马车上下来。长身玉立,只一个回眸,就不知要误了多少人的终身。
他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摔在地上那灰头土脸的女子。
方才还兴奋地抛掷瓜果的姑娘们,此刻只觉得自己就连呼吸也仿佛要惊扰到这位谪仙。
沐沉夕缓过劲来,睁开了眼,正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眸。
她打了个激灵,心底一片绝望。
她......不至于这么背吧?刚回长安,就遇到了她此生最怕见到的人——谢云诀。
他负手立在她身旁,薄唇轻启:“何时归来的?”
她下意识地答道:“刚...刚才...”
沐沉夕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诡异,谢云诀显然没有扶她起来的意思。也是,她现在浑身脏兮兮的,以谢云诀这般素有洁癖之人,怕是一根指头都不想沾染到她。
她自觉地爬了起来,刚起身,顿时头晕目眩,趔趄着扑向了谢云诀。
伴随着一阵抽气声,沐沉夕落入了结实的怀抱中。
谢云诀皱起了眉头,沐沉夕赶忙站稳,赫然瞧见他的衣衫上沾染了一片脏污。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沐沉夕很想向他解释,这是因为她方才磕到了头,并不是血气方刚,抱了一下美人就流了鼻血。
不染纤尘的唐国第一世家谢公子,就这样身上沾了一片血污。沐沉夕退后了一步,不等谢云诀发作,转头就要溜。
他忽然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一名身着黑衣配着短刀的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神武军也围了上来。
沐沉夕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已然摇摇欲坠,天意不可违,她怕是出师未捷就要死在谢云诀手里了。
“谢公子,你我相识一场,可否给条生路?”沐沉夕垂死挣扎着。
“好。”
柳暗花明,沐沉夕赶忙道谢:“大恩大德,有空再报。告辞——”
她转身要走,然而谢云诀并未松手。
“告辞——”她用力挣脱开,短刀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是谢云诀的贴身侍卫,名唤夜晓。一柄短刀使得出神入化,长安无出其右。
沐沉夕的手也摸上了腰间的匕首,转头看向了谢云诀:“谢公子,不是说放我一条生路么?”
身前,夜晓的短刀噌然出鞘,神武军将这里围紧,围观的姑娘们也被驱赶到了远处。
“随我回去,便是生路。”
“回哪里?”
“谢家。”
谢云诀,果然想她死!
沐沉夕也拔出了匕首,忽然返身将刀抵在了谢云诀的脖子上:“抱歉,情势所逼,迫不得已。”
说完转头对着神武军大喝:“谢云诀在我手上,你们速速让开,否则——”
“否则如何?”他垂眸瞧着她,眼底没有半点波澜。
沐沉夕的匕首紧了紧:“否则我划花他的脸!”
远处顿时传来了一阵尖叫,坊间大乱。方才还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此刻全都化身厉鬼,疯狂地推开阻拦她们的士兵,冲上前要救谢云诀。
神武军的都统慌了神,连忙向后撤了撤:“姑娘刀下留情,有话好商量。”
“让开!”
神武军打开了一个缺口,沐沉夕自背后想要勾住谢云诀的脖子来挟持他。无奈谢云诀这几年身形见长,如今少说也有八尺,她踮着脚尖颇有些吃力。
只好放弃了,一手勾住他胳膊,一手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
这个姿势,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夫妇挽着胳膊出来散步。
谢云诀的步伐分毫不乱,信步随她撤退,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美貌会有什么损伤。
沐沉夕对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熟悉得闭上眼都能走完,三两下就甩脱了神武军。
行至西市旁的怀远坊,她这才松了手。转头一看谢云诀,除了身上有些血污,却是连发梢都一丝不苟。仿佛只是随她散了个步。
两人躲在一处小巷子里,沐沉夕探头看了看,发现没人追来,这才来得及喘口气。
“谢兄,多有得罪了。”沐沉夕抱拳,说完一手攀着矮墙就要翻进人家的院子里。手上用力,一条腿跨上墙头,动作十分熟练。
谢云诀抬头看着她:“你为何要逃?”
“不逃等着被砍头么?”
谢云诀不疾不徐从袖子里出去一个明黄色的卷轴:“近日皇太后寿宴,陛下大赦天下,我此行就是要去宣读圣上旨意。你,也在大赦之中。”
沐沉夕差点从墙头上滚下来,她错愕地瞧着他:“当...当真?”
“我从不说假话。”
这倒是真的,谢家素来以君子自居,家规严苛。谢云诀更是中正守礼,认识他以来,沐沉夕还真没听他说过假话。
她顺着墙滑下来:“你不早说,我还以为神武军要捉我回去砍头。”
谢云诀将卷轴放回袖子里,又取了一方绢帕递给她:“脏。”
沐沉夕接了过来,擦了擦脸,素白的绢帕立刻污了一大片。她又擦了擦鼻下,一阵清香扑鼻:“今日情急,实在是抱歉。不过,陛下虽然大赦,但你我身份有别。今日就此别过,谢兄,他日有缘再会了。”
“你要去何处?”
沐沉夕顿了顿:“回家。”
“沐府已被查封。”
“我知道,只是有些不值钱的物件在家中,或许还在,我去瞧瞧。”说完便要离开。
这一别,相见无期。
沐沉夕咬了咬牙,却还是挤出了笑容,转身踏出去两步。
忽然,她脚下虚浮,头如同坠了铅一般。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帕子,忽然明白过来。转头看向谢云诀,说出了一句粗鄙之语:“谢云诀,你大爷的——”
说完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谢云诀揽住了她的腰,俯身抱起,大步走出了坊间。那里,一辆马车已经停好......
☆、报应
沐沉夕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屋子里的熏香散发着甜腻的气味,她四肢酸软,周身无力。
她掀开眼皮瞧了眼熏香,这种迷香她还挺熟悉。闻了便能让人失去力气,但神智却还是清醒的。
当年还是她赠送给谢云诀的,没想到他全都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屋内有两名婢女,都以薄纱覆面。那薄纱上沾了解药,湿漉漉地黏在脸上。见她醒来,立刻有人上前。
“姑娘醒了,可是饿了?”
“饿。”沐沉夕答得老实。毕竟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跑。
她可不敢指望给自己下迷药的家伙会安什么好心。毕竟当年她欠他良多,真要还起来,这辈子也还不清。
既然还不清,她也不准备还。这就是钟伯伯常说的,债多不愁。
婢女扶着沐沉夕坐到了软榻上,她歪在案上,面前几道菜,道道有肉。
沐沉夕有些心慌,虽然都是她爱吃的,但这么丰盛的饭菜,难道是断头饭?
谢云诀莫非不忿她逃脱罪责,打算亲自了结了她?这么处心积虑暗算她,定然是想在她死前先折辱她一番!
沐沉夕悲从中来,没想到她那位狗头军师一向不靠谱,今日的大凶,却全盘料中了。
填饱了肚子,力气分毫未曾恢复。
但她也不想躺回去了,就歪在塌上,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谢云诀来了,她要怎么样应对才能让他饶她小命。
想了半天,只会想起自己当年是如何耀武扬威仗势欺人的,沐沉夕差点流下了会悔恨的泪水。
傍晚,沐沉夕左右翻转,换了十来个姿势,谢云诀才姗姗来迟。
他推开门,同样薄纱覆面。这要是换了其他男子,定然会让人觉得女里女气。然而谢云诀的装扮,若是被旁人瞧见,怕是又要引起长安城男子的效仿之风。
毕竟当年,谢云诀磕破了额角,没多久整个长安的男子的额角也纷纷添了一抹红。
谢云诀刚从朝中归来,大红色的朝服还未换。他行至她身前,婢女搬了椅子,正对着沐沉夕坐下。
“饭菜还合口味?”
“合,合。”沐沉夕忙不迭坐好,又因为四肢无力,只能斜靠着案子。
“昨日你自屋檐摔下,伤了头。郎中瞧了,说是颅内有淤血,近日宜静养,不可乱动。”
“不动不动。”沐沉夕像是只学舌的鹦鹉,完全没了战场上叫阵时候的伶牙俐齿。
“你昨日闹的动静太大,陛下已经得知你归来。想见你。”
沐沉夕努力直起身:“何时?”
“我替你回绝了。”
沐沉夕张了张嘴,一肚子的粗鄙之语又吞了回去。
雍关城待久了,经常在军营里厮混,染上了不少兵痞子的恶习。如今回了长安,她要克制,忍让。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面容平和,甚至还带着微笑。
然而这诡异的模样吓得远处的婢女瑟瑟发抖,完全不敢靠近。
“为何替我回绝?”
“怕你弑君。”
沐沉夕气得说不出话来,偏偏又反驳不了。
陛下亲自下圣旨将沐家满门抄斩,真见了陛下,她要是没忍住,也不是做不出来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那你如今困我在此处,到底想做什么?”
“娶你。”
沐沉夕只觉得这晴好的天气,忽然有雷声滚过。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如今她的现世报来了。
谢云诀正襟危坐,丝毫没有玩笑的模样。
“谢...谢兄,我承认我从前是做了不少错事,还害你和王家姑娘的婚约未能结成。你恨我是应该的,这样吧,你捅我两刀解解气,我保证眉头都不皱一下。”沐沉夕说着四下翻找起了匕首。
谢云诀默默从腰间解下了一把匕首,递了过去。
那匕首与他一贯清雅的衣着十分不搭,上面镶了七颗宝石,颗颗价值连城。沐沉夕瞧见匕首的一刹那,怔住了。
这是......当年她赠他的物件,他居然还随身佩戴着。
看着这把匕首,思绪刹那间回到了她回长安那一年。
当年她的父亲沐澄钧在边关作战十五载,一朝得胜归来,举国欢庆。一路班师,两旁百姓都是夹道相迎。
而那也是她第一次回进京城,骑着一匹野性未驯的小马,一路脱了缰似的冲过宣武门直奔太和门。
皇帝和文武百官站在太和门前左等右等不来,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却只见一道身影横冲直撞而来。
御林军阻拦不及,沐沉夕攥紧了缰绳,眼看着自己的马直奔向太和殿前那浩浩荡荡的人群而去。
她当机立断,一个纵身跃下了马,在地上滚了两滚。但还是不小心摔到了屁股,痛得龇牙咧嘴。
满朝文武和九五之尊就这么眼巴巴看着一个七岁孩童和她的小马驹在皇宫里横冲直撞。
御林军扑上去捉那匹马,但那匹马十分狡猾,即将撞到人的时候又拐了个弯儿跑了。
陛下微微蹙眉,正要询问地上那丫头的来历。太和门的宫门口匆匆跑进来一道身影,一身盔甲,威风凛凛而来。
他大步走向群臣,路过沐沉夕身边的时候俯身将她提了起来,走到皇上面前单膝跪地,拜道:“末将沐澄钧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小女初来乍到不知宫中规矩,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宽宥。”
皇上上下打量了沐沉夕片刻,忽然朗声笑道:“朕当是谁,原来是我们的女儿!”
话一出口,文武百官骇然。沐澄钧也愣住了。
这唐国可没有那断袖之风。只是从宫女到內侍到辅政大臣,都曾经猝不及防听陛下感慨:“朕想澄钧了......”
如今陛下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由得让人想入非非。
沐沉夕抬起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皇上,又瞧了瞧自己的爹爹,挠着头:“爹,你没告诉我,我还有个爹啊。”
沐澄钧按下了她的脑袋:“陛下说笑了...小女何德何能。”
“朕在宫中便早有耳闻,你这个女儿四岁就能拿枪练剑,六岁就能骑射,还随你上过战场也丝毫不惧。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丫头。朕有这么多皇子,却一个女儿都没有。如今这丫头回来,朕总算是儿女双全了。”
皇上上前亲自扶起了沐将军,执了他的手边不愿意松开。
沐沉夕抬头看着这个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他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沐沉夕。”她顿了顿,想到爹爹之前的嘱托,盈盈拜道,“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万岁。”
皇上脸上的笑意更深,竟单手将她抱了起来。沐沉夕自小在军营里长大,父亲麾下的将领们也总喜欢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肩头骑大马,所以她也没觉得不自在,高高兴兴地揽住了这个伯伯的脖子。
沐澄钧嗔怪道:“沉夕,下来。”
皇上笑道:“怎么,你这宝贝千金,朕都抱不得了么?”
“末将不敢。只是小女愚钝,性子又粗野,怕冲撞了陛下。”
“无妨。”皇上单手抱着沐沉夕,另一只手执了沐澄钧的手腕与他一同入殿中。
起初沐澄钧还有些拘谨,待几番寒暄之后,便放松了下来,汇报起了边关战事。
沐沉夕听得直打呵欠,便将头靠在皇上的脖颈上小憩。
君臣二人聊得忘我之时,忽然听到了小小的鼾声。一低头,才发现沐沉夕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身躯起伏着。
沐澄钧忙将自家女儿接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早知道就不带你来皇宫了,由得你在家中闹也就罢了。”
沐沉夕醒过来,揉了揉眼睛,迷糊地说了一句:“我以为宫里好玩儿,可是——”沐澄钧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皇上笑了起来:“你女儿这脾性真是同你当初一模一样,受不得半点拘束,贪玩儿爱闹。”
“陛下见笑了。”沐澄钧也回忆起了少年时与陛下结下的情谊,刚毅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的温柔。
“你刚回来,军务上的事明日再说。今晚朕为你接风洗尘,将朕的皇子们也都叫来陪沉夕玩儿,你觉得如何?”
“陛下言重了,小女何德何能,自然是她陪着皇子们玩儿。”
沐沉夕听说是玩儿,顿时醒了过来,挣扎着落了地。不一会儿,十几个皇子便都被叫到了眼前。
沐沉夕打眼一瞧,却觉得颇为失望。皇上的儿子,最大的都快弱冠了,她只到他的大腿根。同龄的倒是也有,但看起来瘦瘦弱弱的。
她撇了撇嘴,小声在父亲耳边说道:“爹,不好玩儿,我想回家。”
沐澄钧拍了拍她的脑袋:“安静在此处待着,不许乱跑。酒宴结束,爹便带你回家。”
沐沉夕立刻霜打的茄子一般,鼓起了腮帮子。
不多时,众人落座。沐沉夕瞧见眼前这么多美酒佳肴,顿时抛下了刚才的不快,埋头苦吃。
以前跟着爹爹行军打仗,十天半个月吃不上一顿饱饭也是常有的。尽管她爹是将军,可秉承着身先士卒的精神,上战场冲在最前方,挨饿也是第一个挨。连带着她也经常食不果腹。
如今见到这么多珍馐美味,她自然是大快朵颐填饱肚子再说。
吃饭的空隙,她扫了眼众人,只觉得唐国都城里的人喝酒真是没劲,一个指甲盖大的小酒杯还要喝上好几口。那哪叫喝酒?那叫舔酒!
哪像她边关的伯伯们,大家提着缸大口的灌,恨不得直接泡进去醉死。
喝醉了还要念那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豪气干云,好不痛快!
这酒宴太无聊了,来了什么人,她也没留心。只是觉得皇子们都在打量她,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沐沉夕那时候年岁小,并不知道父亲的归来对于整个唐国意味着什么。只隐约觉得陛下和唐国的四大世家似乎都对他的父亲很有兴趣。连带着她也时常要被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譬如那日酒宴,陛下酒过三巡,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若是你长大了,要嫁人了。在场的皇子世子里,你觉得哪个好?”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原本松快的氛围忽然紧张了起来。
沐沉夕扫了眼四下,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张席位上,一名十岁上下的白衣少年正独自一人小酌。他一袭白衣,远远看起来清冷孤高。
整个席间,只他一人连看都未曾看她一眼。
☆、迷药
可沐沉夕只瞧了她一眼,这双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这少年生得也太好看了!用当年威远大将军钟柏祁的话来说就是:“这小子忒他娘的俊!”
于是她伸出手指了指那个少年:“我觉得他很好。”
皇上面色一僵,再看看沐澄钧,却是一脸慈父的笑容,口中嗔怪道:“沉夕,你一个姑娘家,不要瞧见人家小哥哥长得好看,就转不开眼睛。”
沐沉夕吐了吐舌头,三两步跑到少年身前,自袖中取出了一把精致的镶了七枚宝石的匕首:“我叫沐沉夕,这枚匕首送给你,就当我们的定情信物了。”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说出这么油的话,惹得在场众人一阵大笑。
沐澄钧无奈喝道:“沉夕,别胡闹!”
沐沉夕转过头,一本正经道:“钟叔叔上次带我去喝酒,遇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姐姐,他就是这么做的。”
沐澄钧扶额,姓钟的那臭小子居然敢带他女儿去喝花酒,如今害得她学了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调戏起世家公子来了。
他正要走过去拎走自己的女儿,那白衣少年忽然站起身来,施礼道:“沐姑娘有礼,在下谢云诀。姑娘美意,在下心领。只是所谓定情信物,需有情,方为信物。你我初相识,并无情分。”
“可这把匕首是金国太子的贴身之物,是个宝贝呢。这你也不要吗?”
谢云诀看着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沐沉夕将那匕首收了回来,心中觉得奇怪,在边关,多少叔叔伯伯想要她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她都不给。谢云诀却不想要,都城的人果然都很奇怪。
她收起了匕首,正要回去,陛下却忽然问道:“金国太子的匕首,你是如何得到的?”
沐澄钧正要回答,却被陛下抬手制止了。沐沉夕见大家都瞧着她,也不怯场,绘声绘色讲起了匕首的故事。
年初金国进犯唐国边境,金国太子亲自前来坐镇。但他贪功冒进,一心想着一战成名,中了诱敌深入的计策。金国军队被冲散,他落了单流落唐国境内。
沐澄钧派属下去寻找,却无意中被沐沉夕给遇上了。那时候的金国太子正在一户农家疗伤。
沐沉夕见过他的画像,认出了他。于是她便要上去捉他,金国太子见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自然不放在眼里。
谁料交了手,没几下就被沐沉夕挑了脚筋,跌坐在地站不起来。当时金国太子破口大骂,骂的很难听。
沐沉夕也表示理解,她身形小,力量比不得成年人,只能专攻他下盘。而且钟叔叔说了,男人有一处要害,只要是击中了,必定让他痛不欲生。
于是她在实战中很好的运用了这一个技巧。
最后金国太子见沐沉夕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于是掏出了那把匕首,想贿赂她。
“所以你就收了那匕首?”皇上若有所思地询问道。
沐沉夕得意地扬起了眉:“当然没有,收了匕首我就得放过他。可是爹爹下得是决杀令,见到他就要杀了他,我自然不能违背爹爹的军令。何况我杀了他,匕首自然也就是我的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周围顿时一片沉寂。
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口中说出这样的话,着实让人胆寒。但沐澄钧却是满脸笑意,看着女儿的神情也是颇为赞许。似乎并不觉得让一个七岁的孩子去杀人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些在安乐的都城待久了的王宫贵胄们并不了解边关是什么样的地方,多年来的安稳让他们忘记了,这样的太平喜乐的背后是多少人的尸骨和血泪。
沐澄钧的妻女都在边关,他并非常胜将军,吃败仗也是常有的事情。他最担心的就是有一天自己打了败仗,妻女被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的摧残。
所以他早早开始教沐沉夕习武,看她一天天强大起来,心中只有宽慰。在他心里,命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繁文缛节,那都不重要。
只是沐沉夕初见谢云诀便不顾矜持赠送定情信物之事,很快传遍了唐国都城。那时候的谢云诀已经是公认的世家子弟中数一数二的天才。他三岁成颂,过目不忘,十岁的词赋已经传遍天下,名气自然也不会小。
谢云诀在酒宴上拒绝得礼貌得体,但传到民间就完全变了味儿。
传到最后不知怎的就变成了谢云诀说:“似沐沉夕这般寡廉鲜耻的女子,即便是全京城的女子都香消玉殒了,我也不会娶她。”
这句话到底是如何演变成这样的,沐沉夕已经无法探究其根源。毕竟依照她后来跟谢云诀之间关系发展,就连她本人也觉得当时谢云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如今京城的女子还未死绝,他竟然说要娶她?!
她接过了那匕首,因为手上无力,竟然没能拿住跌落在地。沐沉夕自小到大,握得最紧的就是手中刀剑。
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这样的境地实在是狼狈。偏偏这么狼狈的时候,谢云诀提出要娶她。
他俯身拾起那把匕首,沐沉夕一咬牙,往后一仰整个人摊开在塌上:“你捅吧,记得避开要害。大家相识一场,你留我条命,我还有事要办。事成之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随你。”
谢云诀皱起了眉头,沉吟良久:“看来你没懂我的意思,我给你时间考虑。”说罢起身离开。
沐沉夕挣扎着起身,眼巴巴看着他负手离去。行至门边,谢云诀还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她连忙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脸,目送着他离开。
人一走,沐沉夕便蔫了。谢云诀行事一向说一不二,只要是他想做到的,没有办不成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娶她?
沐沉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陛下虽然大赦天下,可她如今的身份,对谢云诀来说完全只能是拖累。
唐国有谢孟王齐四大世家,其中以谢家为首。满朝文武,大半是出自谢家,可谓权势滔天。
四大世家的家风各不相同,但望族骨子里的门第之见,却比护城河的水还深。
若是以前,爹爹和陛下都会为她撑腰,嫁去何处都只有她横行霸道的份。现而今,她只能靠自己了,真要是嫁入谢家,宅邸里的斗争烦都得烦死她。
更不用说,谢云诀还很讨厌她了。
沐沉夕躺了几日,谢云诀派来的丫鬟十分勤快,每日换迷香。她其实很想提醒她们,这迷香用一次,可抵三日,不用这么勤快。
似她们这般用量,就是一头猛兽也爬不起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在谢云诀眼里,自己可不就是洪水猛兽么。
谢云诀自那日起,便一直未曾露面。约莫过了七日,总算是入夜时分前来。他换了一身衣裳,今日只穿了简单的常服。素衣长衫,却愈发显得人清隽不凡。
“可想好了?”
沐沉夕正塞了个糕点填肚子,听他这么问,一脸不解:“想什么?”
“成婚。”
她呛了一下,被噎着了。
谢云诀起身斟了杯茶递到她嘴边,她伸手去接,却又端不住。他托着她的下巴,将茶递到了她的唇边。
沐沉夕就着谢云诀的手喝了一口,好不容易顺了气。
“你来寻我,就只为此事?”
“不错。”
沐沉夕望着他,诚恳地说道:“非是我不愿意,只是我...已经有婚约了。”
☆、强娶
谢云诀的脸色十分难看:“与何人?”
“就是雍关城的时候,钟伯伯替我牵了个线。认识了军中一员虎将,名唤张毅贺。家中父亲也是军户。贺哥哥生得是满面美髯,膀大腰圆,力拔山兮气盖世。上战场的时候抡着宣花板斧,斩下敌军头颅的时候如同砍瓜切菜,当真是英武不凡,有如战神下凡。”
沐沉夕把张毅贺那小胖墩吹得是天花乱坠。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家伙抗揍。
自打钟将军替她牵了线,张毅贺是三天挨一小打,五天挨一大打,隔三差五被沐沉夕拉出来切磋。每次切磋完都鼻青脸肿地回家,苦不堪言。
沐沉夕却十分满意,甚至都能畅想起两人一同在战场杀敌时候的热血沸腾。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当真是神仙眷侣了。
谢云诀垂着眼眸,姓名家世都说出来了,不是假话。只是几年未见,她的口味何时变得这么重?
她见他默不作声走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谢云诀打的什么主意,但她都有婚约了,他那么端方守礼,不可能做出什么有违君子之道的事。
于是沐沉夕专心琢磨起了逃走的事情。
观察了几日,她发现香炉晚上是熄灭的,夜里谢云诀也不会过来。
她趁着丫鬟们都睡了,自塌上滑了下去。
走路是走不动的,于是她只能在地上蠕动,姿势自然也优雅不到哪里去。
虽然进展缓慢,但一个时辰之后,她还是蠕动到了香炉边。
都说万物相生相克,毒物栖息之地往往生长着解毒的药草。这香也是如此,虽然能让人绵软无力,解毒的东西却是这香灰。
香炉已经熄灭,她探手想要兜出一把。
忽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沐沉夕慌乱之下碰倒了香炉,香灰撒了她一身。
谢云诀听闻动静,快步走进来,就看到满地香灰,和那香灰之下的灰人。
他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她攥了把香灰在手中,咬紧了牙,半晌才嘤咛着说道:“我想起夜......可是无人响应,便想着自己出去。没想到碰倒了香炉。”
听到起夜两个字,谢云诀的耳根子红了红。吩咐身旁的婢女上前伺候。
沐沉夕被带了下去,好一通折腾,这才清洗好换上干净的衣服回来。
屋内的灯又重新燃上了,沐沉夕脸皮一向厚,没事人似的问道:“谢公子深夜前来,可是要与我秉烛夜谈?还是想寻我下棋?”
谢云诀的脸皮抽动了一下,这个臭棋篓子,还妄言与他对弈。
从前每次输了棋,就撒泼打滚地悔棋。别说是他,就连陛下面前,她也是如此,没人治得了她。
“你的婚约,解除了。”
沐沉夕踉跄了一下,瞪圆了眼睛:“解...解除了?”
谢云诀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他交给你的。”
沐沉夕接过来,嘴里嘀咕:“我才不信。我自雍关回长安,星夜兼程快马加鞭,还行了七天七夜,你这才过去五天,怎么可能去了又回?定是假的!”
她说着打开书信,这字迹倒是很熟悉,是军师的亲笔。
“沐小姐,俺是张毅贺,俺不识字,这是军师代笔写的。听说你安全抵达长安,俺就放心了。有件事情其实憋在俺心里很久了,就是咱俩婚约的事情吧。我觉得都是钟大将军的一厢情愿和俺一时间鬼迷心窍。俺其实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她也喜欢俺。她就是萱萱,其实你走之前俺想带她私奔的,但是萱萱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宁死不从。说一定要等你回来,就算是杀了她,她也认了。如果沐小姐回来气不过,那就连同俺一起杀了。正如军师所说,生不在一个被窝里,死就要埋在一块儿。所以婚约的事情,俺解除了。磕头,道歉。”
这确实是张毅贺讲话的调调,但他平时木讷,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这会儿说这么多话,就是为了和她解除婚约?
沐沉夕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满脸难以置信。
那个萱萱是她从路边捡回来的,那时候她正在被一群小孩儿欺负。抱着半个脏兮兮的馒头,满脸污泥,瘦弱得像是一堆排骨。
捡回来之后,她就成天跟在她后面,像只小狗,就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平日里唯唯诺诺,干活倒是很勤快。
沐沉夕一掌将信拍在桌上:“这...不可能!谢兄你评评理,萱萱那个丫头,连蚂蚁都捏不死,我斩下敌军首级不计其数。他怎么可能喜欢她不喜欢我?!”
“许是......铁汉柔情。”
沐沉夕气不过,将那信撕的粉碎。
“你的婚约既已作废,是否可以考虑和我成婚?”
沐沉夕还在气头上,咬着后槽牙:“谢云诀,你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羞辱我?我是不讨人喜欢。当初长安城里那些世家公子哥儿背后如何议论,我都知晓。不必你再提醒我。”
“所以,你不愿意?”
“当然。”
士可杀不可辱,谢云诀有意戏弄,她怎会当真!
他思忖了片刻:“既然你不愿意,我也只好...”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只好强人所难了。”
“你什么意思?”沐沉夕往后退了退,“你可是君子——”
“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君子?”
这还用说?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谢云诀是君子中的君子,无论何时都堪为天下读书人的典范。
他说罢拂袖而去,神情看起来并不愉快。
沐沉夕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于是自己斟了杯茶,将那香灰撒进去,咕咚灌了下去。
她盘腿凝神,打坐一夜。
天蒙蒙亮,婢女叮咛前来焚香。她推开门,珠帘之后的账中,被褥还鼓鼓囊囊,看来还在睡。
她走到香炉前,刚掀开盖子,忽然觉得脖子一痛,便软软地倒在地上。
沐沉夕舒展了一下四肢,还有些酸痛,不过力气恢复了大半。
她麻利地换上了叮咛的衣服,贼头贼脑出了门。
谢府的侍卫都是各地千挑万选来的,训练有素,换岗时分也颇为严密。沐沉夕费了一番功夫才躲开他们的巡逻。
她还是少时来过此处,记忆有些模糊了。寻摸了半天,沐沉夕失了方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思忖许久,凭着模糊的记忆摸到了一处别苑。她隐约记得自己来过此处,那日似乎是喝醉了酒。还在这里遇到了谢云诀。
之后的事情,她便不记得了。只知道后来自己醒来便已经在家中躺着。
当时她迷迷糊糊路过一个锁着的院门,谢云诀好像告诉她,这是谢府后门,寻常不得出入。
沐沉夕摸进了别苑,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她四下一张望,看到了院子里的海棠树,此刻开得茂密。
她顺着树一溜烟爬了上去,屏气凝神藏在上面。
不一会儿,夜晓走了进来。沐沉夕心道不妙,夜晓是谢云诀的贴身侍卫,他出现了,那他——
果然,下一刻,素衣白衫的翩翩公子步入别苑。夜晓四下搜寻了一番,拱手道:“公子,苑中无人。”
谢云诀眉头紧锁,忽然似是记起了什么,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允诺
沐沉夕当机立断,纵身顺着树干跃上围墙,踩着围墙掠上房顶。
“下来。”他冷声喝道。
沐沉夕嗤笑:“有本事你们上来。谢云诀,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心中算谋。你说娶我,不过是想折辱我。你一向憎恶我,如今寻到机会了,以为我虎落平阳就会任你欺负了么?”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愠怒之色:“你认为嫁给我是对你的折辱?”
她揭了一片瓦掷了过去,夜晓连忙挡下,那瓦片应声而碎。
“难道不是吗?诚然,我以前年少无知,是做过些错事。但是打骂由你,我认了。你非要说娶我,难道不是觉得不够解气,以后想长长久久地讨回公道?”
沐沉夕眼角的余光瞥见外面侍卫聚拢过来,一定是听到了动静。她估摸了一下形势,最终目光落在谢云诀的身上。
看来也只有再次挟持他这一条路了。
可惜她还未能完全恢复,应付一个夜晓可以,但要从这么多人里突围就难了。
于是沐沉夕纵身自屋顶跃下,径直扑向了夜晓。他抽身闪开,一把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一剑袭来,沐沉夕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夜晓忽然觉得不妙,他竟然忘了她惯常使的一招!
可是已经晚了,沐沉夕弹指落在了他的剑身上,夜晓虎口一麻。剑瞬间脱手。
沐沉夕迅速接过剑,毫不恋战,转身来到谢云诀面前,长剑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谢云诀沉眸凝视着她:“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拿剑指着我。”
“上一次是形势所逼,这一次纯粹是气不过。你说我要是一回长安,就让四大世家之首的谢大公子命殒当场,长安城是不是就要乱了?”
“你可以试试。”他说着竟然上前一步,沐沉夕慌忙撤剑。
他却步步紧逼,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她却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直到后背抵在了树上。
沐沉夕干笑:“开个玩笑,大家毕竟也同窗过,又没有深仇大恨。虽说以前有过龃龉,但现在也都长大了,就不能一笑泯恩仇么?”
“不能。”
“谢云诀。”沐沉夕虽然直呼其名,却没多少底气,“我回长安确实有要事要办。这样,你想做什么,我先欠着。等我事成以后回来,我给你当牛做马,端茶倒水。”她竖起了三根手指头,“三年。”
他眯起了眼睛。
“五年。”
逼得更紧了。
“七年,不能再多了。”
谢云诀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一辈子。”
“那连本带利我也不至于欠你这么多。”
“你曾应允过我。”
沐沉夕有些晃神,侍卫们已经涌了进来,谢云诀却仿佛没有察觉。
“我应允过你什么?”
谢云诀抬了抬手,夜晓便带着侍卫们退到了院门外。侍卫长忍不住小声问道:“夜晓兄,方才那是个丫鬟么?”
“不是。”
“那是刺客?”
“不是。”
“难道是公子上次带回来的姑娘?”
“是。”
“这来历不明的,公子也敢往府里带。莫不是...想攀高枝?”
“话多。”
侍卫长讨了个没趣,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静静在外面候着。只是他注意到,从来剑不离身的夜晓,此刻身上只余下一个剑鞘。
方才惊鸿一瞥,那姑娘手里似乎还握着剑。他不禁有些担忧。
沐沉夕握着剑,心里却安稳了许多。谢云诀再厉害,也只是算谋厉害。硬碰硬,她都不需要太出力。
他见她一脸茫然,脸色不悦,却还是牵起了她的手走向了别苑内。
沐沉夕看着他的手,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砰砰跳。她赶忙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自古多少女子皆是因为痴情而断送了自己,她不能再因为思慕谢云诀,就像以前一样净干些荒唐事。
别苑的门被推开,沐沉夕惊叹了一声:“嚯,这别苑年久失修,是要拆了重建?”
“你拆的。”
“你...你...你别诬赖我啊。我方才只揭了片瓦,何时拆过你家屋子?”
这整个屋子,除了房梁,一应物件基本全部损毁。地上到处是瓷器碎片,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瓷片上沾了血。只是那血迹几乎干涸,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
“四年前,加冠礼后,谢府宴饮,你醉酒至此,亲手砸的。”
她确实曾经醉酒至此,可也不记得拆过人家屋子。
何况当年她们同窗,谢云诀时常向夫子告状,害她受罚。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他竟会替她保密?
“真要是我砸的,你四年前为何不提?当时我还有银两赔你,如今......”
“你当真半点不记得?”他已是咬牙切齿。
“记得什么?”
谢云诀叹了口气,良久松开了手:“不记得便不记得了。只是你当日在此处说过要嫁给我,还发了毒誓。”
沐沉夕手中的剑咣当掉在地上,惊恐地退后了几步:“我...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我为何要骗你?”
沐沉夕盯着那满地的狼藉,脑子里隐约闪过些许画面。似乎是她扑倒在他身上,他倒在碎瓷片上,紧锁着眉头,似乎很痛苦,却又在隐忍着。
“你不要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你讨厌我。气我搅黄了你和王家小姐的婚约,那大不了,我赔你。”记忆中的声音有些醉酒的含混,还带着些许委屈。
“怎么赔?”是他熟悉的咬牙切齿的语气。
“我把自己赔给你。”沐沉夕凑近他,“虽然我琴棋书画不通,针线活也不会做,但勉强也算是女子。嫁给你也能给你生孩子。这笔买卖,亏是亏了些,但我会好好待你弥补你的。你觉得如何?”
他凝眸,似乎忘记了瓷片割破后背的疼痛,轻轻别过她的碎发:“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欣喜地用力啄了他一口。
沐沉夕眼前一黑,捂着眼,将头抵在门框上。她的罪孽又加了一条——醉后轻薄谢大公子。
且她轻薄完,转头又忘了。
她分明是回长安复仇来了,怎么大仇未报,先还起了债?
“记起来了?”
“勉强记起来一些。”
“那就回倾铭阁待着,七日后是良辰吉日,好好学学成婚的礼数。”
“可......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三书六礼,这些......”
“如今我是谢家家主,宗祠中的长老并无异议。至于你——父母之命...”
沐沉夕移开了目光,她爹娘已经死了。而她甚至连爹娘的尸首都未见到。消息传到边关之时,她正随钟大将军与金国作战。
军中将领多半是她爹的部下,也都知道她是女儿身,却因自小看着她长大,都替她瞒着。
何况她从小熟读兵书,打起仗来不比男子差。
彼时十四皇子裴君越也在军中历练,他领兵深入敌军腹地,却被围困。
沐沉夕忍了满心的伤痛,领了一营的将士冲上了前阵解救。与他一同抗金。
唐国和金国这一仗一打就是两年,钟大将军铁了心不让她回长安,便一直拿军务困着她。
直到最近,金国主力尽数被歼,递了降书至长安,战事这才彻底结束。
钟将军也知道拦不住她,这才放她回来。
与金国的战事消弭,属于她自己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和你成婚可以,但我先要去祭拜一下爹娘。”沐沉夕信口哄骗他。
“好,今日我便带你去。”
沐沉夕转身离开了别苑,大步向倾铭阁走去。谢云诀便隔了半步远跟着,行至水榭歌台边,远远就瞧见了几个身穿官服的男子。
这一个两个的,沐沉夕还全都认识。都是当年在太学时候的同窗。
而他们皆有一共性——都被沐沉夕揍过。
彼时他们并不知她是女儿身,只是见她虽是男子打扮,却生得娇俏,便常常取笑她。甚至还有人捉弄她,嘲笑她是娘娘腔。
沐沉夕那时候刚被陛下逼着去太学磨性子,学学规矩,心情很是不痛快。正愁没处发泄,这群长安城里长大的小绵羊,不偏不倚撞在了刀口上。
于是沐沉夕用她的铁拳给他们扎扎实实上了一课。
挨个收拾了以后,小绵羊们老老实实认了她当大哥。沐沉夕也时常带着他们耀武扬威招摇过市,气得夫子吹胡子瞪眼,又毫无办法,只能隔三差五去御前告状。
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倒也是快活。
可如今再相见,竟然是这般光景。他们成了朝廷栋梁,前程似锦,而她却沦落为罪臣之女,前途吉凶难辨。沐沉夕实在不愿与他们碰面。
于是她往谢云诀身后躲了躲,盼着他们快些离开。
谁承想,这几人瞧见了谢云诀,竟然快步上前,齐齐行礼作揖:“下官拜见太傅大人。”
“免礼。”
“谢大人,前些时日听闻沐氏出现在长安街头,还斗胆挟持了大人。大人无碍吧?”
沐沉夕与他们相识的时候尚年少,如今声音都变了样,她也有些听不出来了。
“无碍。”
“那她如今...人在何处?”
谢云诀蹙眉,那人慌忙解释:“大人别误会,下官询问并非念着旧情。只是此女危险,恐她回来作乱。若是我见了她,一定将她当场捉拿,绝不姑息!”
☆、祭拜
“几年未见,本事没长,口气倒是不小。”
沐沉夕自谢云诀身后走出,抱着胳膊瞧着几人。
已经入朝为官,都敢向天子犯言直谏的栋梁们都惊了一跳,瞧见沐沉夕,差点膝盖一软当场跪下。
为首的那个,沐沉夕还记着。是当时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凌彦,一群人之中数他最谄媚。成日里大哥长大哥短地唤她,害得她一度以为他是个断袖。
“大大大哥......你为何会在此处?”凌彦舌头都不利索了。
沐沉夕见他们一个个心虚腿软,正要作弄一番。便听得谢云诀道:“她回来与我成婚。”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是在说,她回来吃个饭。
众人骇然,嘴半张着合不拢。
沐沉夕紧了紧拳头,压低了声音:“为何就...说出去了?”
谢云诀转头瞧她:“说不得么?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何况七日后大婚,他们都要来。”
七日后大婚?若是到时候没了新娘,她的罪孽怕是又要添一笔。只是比起她留在此处拖累他,沐沉夕权衡了一下,还是尽早离去及时止损。
她自己的身份自己知晓,即便是被死罪被免,可她的存在,是长安城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沐沉夕回来便知晓,此一程入如虎狼之穴,稍有不慎便会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原本她受到父亲的牵连是死罪,抱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可谢云诀完全搅乱了她的计划,她还得从长计议。
真是世事无常,曾经他连多看她一眼,都能让她高兴好几天。如今他提出成婚,她却不敢应他。
凌彦冒死询问了一句:“谢大人可是...迫不得已?”
沐沉夕瞪了他一眼,他心虚腿软退后了一步,靠着身旁同袍的搀扶才站稳。
“不是。”谢云诀执了她的手,“今日我还有要事。朝政之事改日再议。”说罢拉着沐沉夕大步离去。
沐沉夕走了几步,又转头瞧了那几人一眼。吓得他们抖得跟筛糠似的。
谢云诀拉着沐沉夕出了院门。留下了身后呆若木鸡的几人,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们知道沐沉夕归来已然很惊讶,没想到她才刚回来没几日便要和谢云诀成婚了!
几人围着凌彦,你一言我一句。
“凌彦,当年谢大人不是不喜欢沐氏么?这...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我又如何得知?大哥是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奉旨女扮男装入太学这种事都发生过,她做事,谁又能猜得透?”
“可她毕竟是罪臣之女,谢家能应允么?陛下又会如何?那满门抄斩的圣旨是陛下亲笔写下。即便是大赦天下了,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谢大人这...这无异于公然顶撞陛下啊。”
“谢大人或许自有打算吧。”凌彦也很心虚,这些问题他也无法参透。重要的是,他方才祸从口出,要是沐沉夕真的记在心上了,他等于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
得罪了谢大人,那可能乌纱不保,可得罪了沐沉夕,他的脑子怕是不想要了。
毕竟沐沉夕自小在边关长大,上过战场,杀个人跟碾死只蚂蚁一般。甚至当年,连一位世家子弟都曾经死在过她手里......
----------------------
沐沉夕乘坐谢云诀的马车出行,听得外面吵嚷声震天,谢云诀却充耳不闻,执了一卷书读得认真。
他当年也是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沐沉夕贪玩儿,冒着被学监罚的危险,时常溜出去胡混。但每次回来,都能看到监舍内南窗下读书的谢云诀。
一袭素衣,眉目如画。
她想掀开帘子瞧一瞧外面的情形,却发现这马车没有车窗。想想也是,瓜果盈车是美谈。可每次出行这么挨砸,可能就会变成惨剧了。
车厢内气氛有些沉闷,沐沉夕挤到了谢云诀身边。他让了让,隔开了些距离。
“谢兄,你看你我都快成夫妻了,有件事可否请你帮个忙?”
“何事?”
“我弟弟尚在长安,你可知他在何处?”
“知道。”
“那——”
“成婚前替你寻来。”
“多谢!”
沐沉夕这个弟弟当年很不成器,因为自小体弱多病,便被送回长安由祖父母养着。都说隔代亲,这娇惯着,养出了一身坏毛病。
武将世家的子弟居然不肯习武,成日走马章台,结交狐盆狗友。
她爹回来之后经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到后来他铸成大错,被爹爹逐出家门,断绝了父子关系。
然而也因此,沐家满门抄斩,却留了他一条活路。
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将他寻回......然后揍一顿。
马车来到西郊的荒山脚下,谢云诀下了马车走在前方。山路崎岖,他却似乎很熟悉。
沐沉夕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直到山顶,方才停下脚步。他指了指远处孤零零的两处坟冢,上面甚至都没有碑文。
显然这入殓和下葬都是秘密进行,为免被人知晓埋骨之所,这才没有在碑上刻字。
沐沉夕缓步走了过去,坟头没有什么荒草,还有些祭祀的贡品,尚且新鲜。
她跪在坟前,谢云诀想提醒她地上有碎石,但她却仿佛未曾觉察到。只是他知道,她一向会忍痛。再重的伤,也是连吭都不愿意吭一声。
“爹,娘,女儿来晚了。”她的声音平静,神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说完这句话,她便只是这么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从天亮到天黑,腰背始终挺直。
山顶的风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是刀子一般划过脸上。可是她的心头空落落的,所有的眼泪都在雍关城里哭干了。
那时候她得知爹娘的消息,当下就要赶回长安。
钟柏祁将军怕她冲动之下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于是将她派到前线,战事吃紧,她不得已留了下来。
那时候,她时常是打了一天的仗,晚上满身血污倒在帐中,蜷缩成一团。眼泪混着脸上敌人的鲜血流下,一滴又一滴。身体疲累得做不出任何表情,可是心被一刀刀凌迟着。
她明明知道,眼泪是这世上最软弱无用的东西,却还是控制不住。
她以为自己会在爹娘坟前嚎啕大哭,可是此时此刻才发现,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因为娘亲不会再为她擦去眼泪,将她抱入怀中,温柔地安慰她。爹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护着她,纵容她的任性了。
头顶繁星满天,沐沉夕仰起头,星空倒映在她的眼中,她似是在喃喃自语:“爹,娘,我知道你们还在看着我。放心,我一切安好。”
沐家满门的鲜血要有人偿还,沐家满门的荣耀她也会重新夺回!
她缓缓站起身,一时间有些站立不稳。自清晨至现在,她滴水未进。谢云诀上前,扶住了她:“家中备了晚膳,回去吧。”
沐沉夕点了点头,跟着谢云诀下山。他犹豫了片刻,忽然走到她身前:“我背你。”
沐沉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下一刻浮起了嘲讽的笑:“你背我?这可是山路,若是不慎滚落下去,毁了谢兄的花容月貌就不好了。”
他冷了脸。
明知他不喜欢别人赞许他的容貌,她还非要触他霉头,这脾性,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你放心,我随钟伯伯行军打仗之时,吃不上饭也是常有的事。辛酉之战,我们被围在陌城半个月,水米断绝,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仗还不是照样要打。”
她走在前方,山路崎岖,她走得却很轻松,偶尔还和谢云诀讲讲边关的趣事。
谢云诀负手紧随其后,听着她讲边关的见闻。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人生,与他在长安不见硝烟的朝堂有着天壤之别。
下了山,夜晓已经在马车旁候着。沐沉夕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莞尔:“夜晓,我忽然发现,你比以前俊俏了许多。果然是随了主人。”
夜晓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抿着唇没有多言。
“就是这功夫半点没见长,你这样,我倒是挺为谢兄的安危担忧。”
“长安城里,谁有你危险?”夜晓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夜晓。”谢云诀低喝了一声,他立刻退到了一旁。
两人上了马车,沐沉夕笑道:“谢兄,你觉得我危不危险?”
谢云诀没有回答,只是俯身掸去了她裙上的泥土,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马车摇摇晃晃驶回长安,良久,谢云诀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谢谢”。
☆、弟弟
他睁开眼,她已经抱着胳膊歪着头看向另一边。明明看身形只是个瘦弱的女子,可脾气比谁都倔。
而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她的回归,对长安城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多少双眼睛已经在盯着她,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没了沐家的庇护,没了陛下的宠爱,凭着一腔孤勇,在长安,是活不下去的。
沐沉夕在马车上打了个盹,马车一停就睁开了眼。
她的睡眠一向好,甚至以前在马背上都能睡着。毕竟行军打仗,几日不合眼都是正常的。她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养精蓄锐。
回到谢府,一桌饭菜果然已经做好,全是她爱吃的。
她一通狼吞虎咽,伸手要夹起一大块肉的时候,谢云诀的筷子敲了上来:“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这不是习惯了么。”她含混不清地回了一句。
“食不言。”
“知道了知道了。”沐沉夕咽下嘴里的饭菜,停下来盯着他,“对了,成婚之前,有些事得说定了。”
“何事?”
“你不许拿谢府的规矩管着我。我可听说了,你们谢府的规矩印成册子,三个月都学不完。”
长安城里的少年人,没有哪个没受过谢氏家训荼毒的。沐沉夕家中虽然不学这个,可在太学没少挨谢云诀训。
他训起人来,可比夫子严厉多了。
沐沉夕有时候都敢在陛下面前张狂,可到了谢云诀面前,总是要惧上三分。
“可以。”
“还有,我们虽然成婚了,但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没办。你若是阻我,立刻和离。”
“再议。”
“还有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哪天我要是闯了祸,你可以休了我。我做的事自己担着,不连累你。”
“只此一条没有可能。”
“为何?我可是为你考虑。”
“你既然嫁给我,你做的事情,我自然替你兜着。”
“只怕是兜不住。”沐沉夕小声嘀咕了一句。
谢云诀只当没听到,继续往她碗里夹菜。沐沉夕填饱了肚子,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婢女叮咛走了进来,沐沉夕一眼瞧见了她手里的熏香,连忙道:“谢兄,这就不用了吧?我既然应了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断然没有逃跑的道理。”
“是么?”
沐沉夕也知道自己在谢云诀这里显然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君子,她以前谎话连篇,作恶多端,早就没什么信誉可言了。
“这熏香是真不必了。”沐沉夕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诚恳道,“我若是想走,方才在荒山上就走了。”
这话倒是不假,沐沉夕可是行伍出身。行军打仗利用地形作战是她的强项,以前每年的围猎,沐沉夕只要一入森林,就像是泥牛入海,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去围猎,便孤身一人截了十四名成年男子的猎物。要知道那十四人也都是长安城里说得出名号的青年才俊。
就连沐澄钧也向陛下感慨过,可惜他这个孩子是女儿身,否则当个大元帅踏平金国也不是不在话下。
但谢云诀并不是想听到这些,依照以往沐沉夕的脾性,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向他告白的机会?
沐沉夕瞧着谢云诀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良久,他忽的又开口道:“你已经不再是女扮男装的太学学子了,不用再唤我谢兄。”
“那唤你什么?”
“随你。”
沐沉夕眼珠子转了转,忽然腻了过去,娇声叫道:“夫君~~”
谢云诀颤了颤,耳根子立刻红了。
“不行,还未成婚,这样叫不好。那就叫云郎吧,好不好?”她靠着他,眨巴着眼睛。
谢云诀撇过脸,这一次连脖子都红了:“嗯。”
他应了一声,便烫手山芋般弹开,起身走了。
叮咛傻眼看着沐沉夕,她瞪她:“瞧什么?你敢给你主母下迷香,不想活了?”
小丫鬟哪里见过这阵仗,沐沉夕这眼神可是战场杀敌练出来的。如今虽不至于那么凶狠,可是叮咛被这么一瞧,吓得扑倒在地,哭着讨饶。
“行了,别哭了。我知道是你家公子的命令,你不得不从。不过以后你跟了我,你家公子的命令嘛,你掂量着听。”
“奴婢......奴婢知道了。”一通恩威并施的敲打,这丫头想必也不敢太过造次。
“下去吧。”
沐沉夕舒展了一下筋骨,回去沐浴更衣,便歇下了。
今天在爹娘坟前跪了一天,她想了许多。她现在孤掌难鸣,来长安本是要走一条血路。
可如今,现成一个当朝太傅,内阁首辅大臣,如日中天的权臣,借着他的权势或许事半功倍。
只是婚讯一传出,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长安大半的女子都仿佛丧了偶,哭嚎声都传到了谢府的深宅之中。
沐沉夕揉了揉耳朵,最近出门走动,到哪儿都有丫鬟远远瞧她一眼。瞧完了又捂着脸哭着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