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埋骨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上，整个世界都化作了一片银白色，附近的建筑物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就有人拿着铲子出门吭哧吭哧的铲着街道上的积雪。
秋人拎着两袋食材往回走的时候，看到隔壁面馆的老板正拿着一把铲子，慢慢腾腾的铲着自家门口的积雪，秋人走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
“新年快乐，高桥先生。”
听到秋人的声音，老人停下了铲雪的动作，慢慢直起身子，回过头冲着秋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新年快乐。”
高桥先生今年七十二岁，跟他的夫人两人经营着一家规模不算大的面馆，夫妻两人有个儿子，在美国开了一家公司，在那里结婚成了家，早些年就想把两位老人接过去享福，但是两人都舍不得关掉这间经营了几十年的面馆，就一直待在这里没有过去。不过到底是上了年纪，前几天听说高桥夫人不小心闪到了腰，躺在床上好几天都没下来，高桥先生为了照顾老伴，也只能在面馆上挂上暂停营业的招牌。
秋人询问了几句高桥夫人的近况，高桥先生笑呵呵的表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大概就能下地正常活动。
“到底还是老了，虽然想着就这么一直开下去，直到我跟她两个人有一个离开人世，但是这几天看到她躺在床上行动不便的样子时又觉得害怕，怕她哪一天突然倒下来就再也起不来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轻声叹了口气，回过头看着身后面积不大的面馆，神色中蕴含着深深的怀念。
秋人上次见到高桥先生的时候，他还是那副精神矍铄的模样，逢人便乐呵呵的眯起双眼，几日不见，他的身子骨看起来虽然还硬朗，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不自觉的憔悴了几分。
“这家面馆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开的，我跟她都不是东京本地人，我俩的老家在北海道，我年轻的时候很穷，她家在当地算是很富裕的人家了，她的父母怎么都不肯把她嫁给我这个穷小子，我俩就趁夜坐着廉价的火车来到了东京，攒了好久的钱又问周围的朋友借了点才盘下这个店面，店铺开张的那一天她躲在我的怀里哭，她说我们终于拥有自己的家了，我一直都记着她的这句话，之后就算手里有闲钱了，我也始终没考虑过要扩大店铺或者是换一个地方，因为这里就是我们俩的家。”
秋人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段久远的往事，印象中的高桥夫人和高桥先生一样，总是一副和善的模样，逢人便亲切的打着招呼，完全看不出来以前经历了这么多事。
“不过这几天我都想明白了，虽然这家店对我俩有着重大的意义，但追根究底也是因为她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才舍不得关，要是她哪一天不小心去了，这里反而成了一处伤心地。伸治昨天给我打电话，他的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还发了照片给我们看，她早些年就说想要抱个孙子，所以我想就趁这次把店给关了，等过完年伸治就把我俩接去国外，这次去估摸着是回不来了。”
“闲暇的时候还是可以回来看看的。”
秋人轻声宽慰道。
老人摇了摇头，“我跟她在这里都没有什么亲人了，我从小就是一个人，她跟着我离开的时候就和那边彻底断了来往，前年的时候她老家的那位哥哥也去世了，这里就只剩我们两个人，回不回来也没什么区别，以前总想着以后就算死也要死在我们两个人的家里，但是现在想想，死在哪里其实都无所谓，只要死之前她都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不管在哪里，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
秋人回到家的时候，轰已经起来了，没有经过整理的发丝略显凌乱，身上穿着印有小黄鸭图案的家居服，秋人某次经过商场的时候看见了这套，就随手买下来送给了轰，呆萌可爱的小黄鸭穿在这名26岁的青年身上，不仅没有任何违和感，反而还给人一种特别的反差萌。
“难得的休息日，怎么不多睡会？”
秋人走进厨房把手里的两袋食材塞进冰箱的保鲜格，一边跟坐在沙发上的轰搭着话。
“醒过来发现你不在，然后就睡不着了。”
沙发上的青年将注意力从电视里的时政新闻转到秋人身上，语气平淡的说道。
“以后出门提前告诉我一声。”
“我在茶几上留了纸条，你没看见吗？”
秋人回过头疑惑的看着他。
“以后直接告诉我，我跟你一起出去。”
“只是出去买点东西，没必要两个人一起去，超市就在这附近。”
秋人只留下了早餐的食材，其余的都被他整齐的码进了保鲜格里。
“而且难得的休息日，我希望你能在家多休息一会。”
“有必要，比起休息，我更想跟你多待一会。”
轰拿起遥控器按掉电视的电源，电视里报导着时事新闻的主播的声音顿时消失，偌大的屋子里就只有他那没多少起伏的声音。
“除去工作时间，其他时候，我都想跟你待在一起。”
又来了……
秋人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他对青年这种直接了当的撒娇方式是最没有抵抗力的了，而且对方似乎认定了他吃这套，每次都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他。
“好了，我下次出门前一定把你带上。”
秋人率先投降，用着像是哄小孩似的语气安慰着沙发上心情不是很好的青年。
相对的，轰也很吃这套，完全没有一点自己被当成小孩子哄的意识，眼底的神色明显有转向明朗的趋势。
“早上吃荞麦面和红豆年糕汤怎么样？”
“好。”
轰没有任何意见。
“刚才我姐打电话过来，让我今天回去一趟。”
早餐后，轰在厨房里清洗着餐具，一边和客厅的秋人搭着话。
回去自然是回他的老家，说起来秋人来到这里大半年，也没见轰回去过一次，不过平时他忙于工作上的事情，也确实没时间抽空回到那个老家。
“等会就回？”
秋人放下手中编织到一半的连注绳，看向厨房里的青年。
轰点点头，“嗯。”
“晚上回来吗？”
“不了。”
轰摇了摇头。
“晚上就在那边歇一晚，明天再回来。”
“唔。”
秋人低下头思考着自己一个人在家要做点什么事情。
“你跟我一起回去。”
不等他得出结果，从厨房里出来的青年就直接用一句话决定了他今天的行程安排。
“一起回去？”
秋人抬头看着他，眉头微微上挑。
“你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你的家人了？”
轰摇摇头，“没有。”
秋人干脆放下手里的连注绳，单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看着对面的青年。
“那我这次跟你一起回去是以朋友的身份上门拜访呢还是……”
“婚约者。”
不等秋人说完后面的话，轰直接给出唯一的答案。
秋人有些好笑的望着他，“你准备一点心理准备都不给你的家人留，就直接把我介绍给他们？”
轰一脸淡定的点了点头。
秋人眨了眨眼，“你就不怕你的家人反对？”
轰的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疑惑，“为什么反对？”
“自家儿子弟弟的婚约对象是个来历不明的，还是个男人，正常人都会反对吧。”
轰低头思索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像是认同了秋人的看法。
然后秋人就看见他把手机给拿了出来，找到一个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我是焦冻，对，今天回去，嗯，知道了，对了，我会带上我的婚约对象一起。”
然后秋人就听到手机听筒里传来一阵惊呼声。
“什么婚约对象？！喂？焦冻，你说清……”
手机另一头人的话还没说完，轰就按下了挂断键。
“你说得对，我是应该提前通知他们一声。”
轰挂完电话后一本正经的看着秋人说道。
秋人：……
我觉得你刚才的所作所为会让他们感到更加不安。
两人出门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放晴了，干净的柏油路面上只剩下几道洇湿的痕迹，道路两旁堆积着被铲起来的积雪，有些较矮的屋檐下挂着一道道晶莹的冰柱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慢慢融化。
高桥先生推着一部轮椅从街角处慢慢走了过来，轮椅上坐着高桥夫人，时间在两位老人的身上留下了沧桑的岁月痕迹，与此同时也见证了两人之间并非刻骨铭心却弥足珍贵的爱情。
他总有一天也会老去，变得白发苍苍，满脸皱痕，曾经的秋人以为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是孤独的。一个人坐在繁花似景的庭院里，静静聆听着醒竹敲打石板的清脆声响，从日出坐到日落，看着天际西沉的斜阳，慢慢的阖上双眼。这曾经是他所设想的最为理想的逝世场景。
如果不曾遇到一个名为轰焦冻的存在，这些也许不会成为“曾经”。
他不害怕孤独，也不畏惧死亡，事到如今却突然有些害怕一个人孤独的死去，曾经最为理想的死亡方式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剔除出他的人生计划。
繁花似景的庭院也好，枯枝败叶的废墟也罢，直至生命的最后一秒，他都希望身边的这个人能够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
“焦冻。”
他突然握住青年体温偏低的右手，掌心处敏感的触觉神经向大脑中枢传输着寒冷的讯息，秋人却并未遵循大脑的指示松开那只手，反而十指相扣，每一段指节的每一寸皮肤都严密无缝的贴合在一起。
青年侧过头朝他投来询问的视线。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承载着满满的确切。
青年突然笑了，宛若冬日里融化积雪的和煦阳光，他拉起秋人的另一只手，以双手合十的姿势紧密交合，两枚银色的指环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耀眼光泽。
“当然。”
他说。
……
他不是生来就优秀，只是一直以来都没能遇到那个可以让他安心依靠的存在，能够依靠的可以相信的只有自己一人。
一只孤独的飞鸟在无边无际的空中飞翔，它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可以停靠的地方，他只能不停的扇动着自己的翅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有一天，另外一只飞鸟误打误撞的闯进了它的世界，从此这只飞鸟便不再孤独，疲倦的时候，双方伸出翅膀，彼此搀扶，相互依靠。
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