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大风呜咽
云幕依旧浓厚低垂。
蹡——蹡——
沉重的弦音惊魂, 鬼面从虚空中出现。
无论青年往何处奔跑，能乐中所用的那几个最狰狞诡异的面具都会化作高墙出现将他拦住。而唯一没有面具出现的方向, 巨大的鬼女利爪握拳, 双手朝他重重敲来！
“啊——！！！”
信之介发出惨烈的叫声，紧紧闭上眼。
利爪未落, 他的脚下有黄色的小花瞬间铺开, 花域上空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刺痛了鬼女的手, 让她发出一声尖啸，轻盈的巨大身躯连连后退，怨气凝聚的飘带闪烁着蛇鳞似的光。
“鬼女！”
藤丸立香大喊，吸引了鬼女的注意。
“想要杀他, 最好先来对付我！”
信之介当然不能死，他死了一目连怎么办！
藤丸立香抱着这个第一想法来拉仇恨，鬼女受到干扰, 顺着少年的喊声发现那个花域是从他的脚下蔓延而来。但也因此明白，庇护着少年的力量转移到了信之介的身上。
必须杀了这个少年, 她才能咽下信之介的血肉！
鬼女利啸一声，飞向藤丸立香, 身后拖着又长又阴冷的怨气。
“冥界花开”已经占用了今天的礼装使用次数, 但面对横扑过来的鬼女, 魔力见底的少年却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朝着这个充满怨恨的女巫之魂张开了双手。
他并不知道金发的恶鬼般若是谁，也不知道信之介是否是书翁所述的故事中的青年。
紫色的利爪几近将人类脆弱的身躯收拢在掌心碾碎, 手背浑圆的眼珠目眦欲裂, 透着邪恶的快意。
藤丸立香无意送死, 他一开始选择“冥界花开”进入洞穴，目标就是为了鬼女。
悲叹之种点起了黑色的火焰！
纯洁无瑕的少女因为怨恨而被恶鬼操纵，弥留世间，痛苦不已。
他能感受到信之介的恶意，自然也能感受到鬼女曾为人时的悔意。
哪怕仇怨消解，也会被杀生之怨侵蚀，成为恶鬼手中再难转世的幽魂。
少年将悲叹之种送至迎面而来的鬼女的眼前，触碰到了那个恶意的般若之面。
鹅黄色的花瓣逆风飞起，在幽深的林间泛着浅浅的微光。
红色的鬼之面被瞬间瓦解，纺锤形的银饰旋转，吸入那些黑色的怨气，面具下巨大的鬼之形也渐渐褪去。
若有若无的海浪声远远响起，拍打在海岸的礁石上。在恐惧中彻底陷入疯狂的青年发出叫喊，痛苦地在花海上打滚，哭鸣却被涛声掩去。
白色的人影出现在虚空。
由小巧贝壳串起的链子发出清脆的声音，赤足的女巫捧着神带，伸出双手，向少年献出祝福。
冥界女神的虚影垂下手腕，金色的鸟笼发出涔涔铃声。
【远岛海浪轻，来去难住留……】
甜言蜜语所搭建出的虚妄的爱恋，就如浪尖上的浮沫般消散。
少女的笑靥如海涯上的山花。
女巫的魂魄从积怨中彻底解放，少年手中的神带与冥界的花朵化作金色的萤火飘逝。
【感谢您……】
悲叹之种落回藤丸立香的手里。
他检查了一下，发现来自于人的怨气果然像是四月一日说的那样，其需要的容量远比曾在付丧神身上吸收的暗堕之力要大得多。
如果吸收过多的污秽，悲叹之种就会孵化。在超度了一个鬼女之后，中间的玻璃球体就要被装满了。
本来想着四月一日只是叫他把悲叹之种带到这个时代，没有告诉他还有什么后续发展，那偷偷再用这么一次应该没关系……
总之，幸好幸好，少年心虚地默默把道具收了起来，决定妥善搁置，不再拿出来了。
鬼女走了，青年似乎疯了，惨叫后昏倒在地上。
藤丸立香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挠挠头，刚想去试探信之介的鼻息。
一缕金色的头发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恶鬼低柔的声音停在他的耳畔，恶意却像是再度要钻入他的七窍：
“我刚刚说了，你要是趁机逃走，我不会抓住你，但是现在，就已经晚了。”
藤丸立香：！！！
他记起来了。
还有一只鬼在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藤丸立香只想好怎么对付鬼女，压根没想到还有一个御怨般若在，悲叹之种不能再用！礼装也不能用！
他深感自己就要凉了！
藤丸立香跌跌撞撞地在森林里奔跑，身后有两只鬼女伸爪，紫色的火焰随着他的足迹不慌不忙地烧过来，弯弯绕绕，像在猫抓老鼠，步步紧逼，又给他有缝隙可钻，玩得很开心。
脚下突然被树枝绊倒，少年一个打滚，堪堪避过了荧紫色的大爪子。
“我的……妈呀！”
身后传来了恶鬼的笑。
藤丸立香：原来这个妖怪也是一个愉悦犯！
他总是能在最紧张的时刻找到一些放松的方法。这个吐槽过了脑子之后，周围被他忽视的水流声渐渐清晰起来，少年脑中一转，顺着地势滑下山坡。
鬼女的衣带幽光粼粼经过他的头顶，藤丸立香直接滑到河边找到低浅处没过身，想要淌过河流。
身后的鬼火跟来，停在了岸上。
“这样的小聪明也很有趣啊。”
结果他一抬头，就看见般若却毫不介意地落到河对岸等他，赤足踩下地之前有鬼爪好好托住。
空气中出现了几道极重的弦音，能乐面具浮现在阴沉沉的林间，围绕住他们。藤丸立香顿时头皮发麻，被逼得退后。
然后利爪就停在了他喉咙前，少年抬头，不敢乱动。
金发的恶妖随意的扬起手，树林高空，无数怨魂化作的鬼影呼啸穿梭，几乎要把云幕遮住。
般若的力量完全不输于鬼王级别的妖怪，藤丸立香小心翼翼地喘气，看着恶鬼。
能坐拥这样的力量，不是因为他手刃了多少生灵吃了多少血肉，而是人类亲手堆积起来的、数不清的怨恨凝成！
地狱空荡荡，鬼魂在人间。
就在少年要被鬼女捏死之时，整座森林震动了起来。
“嗯？”
般若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往河流的上游望去，疑惑起来。
反倒是藤丸立香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他颤颤巍巍地在对方注意力移开的时候远离爪子。
这样的震动他已经在黑夜山中经历过了一次，必须赶紧跑到岸上！
原先细长的河流突然爆发，白色的洪流从咆哮地冲出山头，带着海国的千军万马，席卷而来。
藤丸立香跑上了岸，鬼女们像是都没有注意到他，找了个地势比较高的小丘后躲着，他听到御怨般若“啧”了一声，不快：
“竟然还追到了这里。”
怨鬼长啸起来——
有神明眷顾的山林没有黑夜山的地势那么险要，围住河流的方法行不通，但这次海妖七人岬中，岬之须与岬之云都来了，荒川而来的地下河与邻近的黑夜山山洪都让这边的水势高涨，不少暗河浮出土地，也是书翁厌烦的原因。
不知道指挥海妖的军师到底是哪来的术士，人类的狡诈和妖怪的阴险让他极有耐心地在远方操纵着海妖们，在风神的脚下悄不做声地编织出密密麻麻的水系脉络。
山洪到般若的面前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控制，这次海妖的领队一胖一瘦，背着珊瑚举着蟹钳。
瘦的站在浪涛上骂骂咧咧：“我们少主说了，要是陆地上的妖怪不答应，就统统都杀掉！”
胖的妖怪四肢发达，虎背熊腰，举着棍子附和了两声：“杀掉杀掉！”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藤丸立香：捧哏吗？
然后他看到了金发的恶鬼又低低地笑了起来，身边浮现出一个有一个能乐的面具，面具向上漂浮，直漂到了所有人的视线外。
少年记得海国一直在拉拢陆地上的妖鬼，如果不答应，就像是在黑夜山时面对大天狗一样，海妖们会想要杀掉所有不与他们为伍的妖怪。
起初他还会质疑海国的能力，怎么敢夸下海口将平安时代逸闻中出现的所有陆地妖鬼赶尽杀绝。
但从黑夜山到京都郊外，密密麻麻的水生妖怪带着海浪将河流变成山洪袭来，让陆地变成了他们的领域，海里的虾兵蟹将漫山遍野，永不散的云霾像是时时刻刻都要落雨为他们助威。
这样的足以噬象的兵力，的确可怕！
不出片刻，数个戴着鬼面的巨大鬼女从从天而降，接连落地，衣袍如天上涌动的黑云，亮起猩红妖异的鬼瞳。
御怨之鬼的注意力已经全然在大放厥词的海妖上，脸上的表情玩味又不屑。
他被鬼爪高高捧起，伸手抓住了从空中落下的最后一个鬼面，戴到自己的脸上。
“那你们就来试试吧！”
群鬼悲鸣。
大水涨起，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呐喊！
声势浩大的水浪冲破了一切阻碍，和黑色的怨火对撞，二者相碰的地方发出了酷似女鬼的尖啸声。
紫色的长爪洞穿海妖的胸腹，般若之鬼驭着手上的怨魂直接和海国妖群打了起来！
“这里还有一个人类！”
有眼尖的海妖发现了想要偷偷摸摸去找信之介的藤丸立香，大叫了一声。
少年暗叫了一声不好。
“嘿这人类还敢拿是石头砸我？”
这个海妖的头怎么比石头还硬！！！
黑火与海浪破坏了大片森林，水类的小妖怪和鬼女相互撕咬着。
一个浪花过来，藤丸立香像是被人硬生生推下山丘，头朝地，吓得他立刻护住脑袋闭上眼睛，像一只湿淋淋的鹌鹑。
冥冥之中，他似乎听到了那个名为信之介的男人的惨叫声。
在绝对的灾难面前，人类合掌大声向神明求救。
喊声回荡在海浪与河川之上，嘶哑哀鸣。
人类啊人类。
他们从未想过山上破败的神社只有黑夜作陪，石子路上屐齿磕出的斑驳印记也渐渐被风雨磨平。
虚弱的神明正坐在树下，感受到身体中的力量不断流逝，直到风停息止。
灾难过后，谁又能记住他呢。
遗忘才是最后的死亡。
【嘶——嘶——】
柔和的风带来了神明的叹息。
一目连伸出手，接住掉落的少年，他搭起风遁，然后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信徒被卷入海浪之中。
“……一、一目连？”
少年回过神，看到朝海浪里高举鱼叉的海妖，悚然一惊。
“一目连，信之介他！”
“这样就足够了。”
水流上，白色的幼蛟高高跃起，河川转道。
恶鬼在神明的力量下退却，妖群们呼喊着，原来海国的目标和在黑夜山时相同，他们是为了占据这片京都近郊的土地而来。
面对神明，腥重的黑海扬起妖异的力量。
藤丸立香愕然地看着那黑海被狂风席卷，冲入天际。
而那些风在一目连的手里，却温顺得如同无害的游鱼。
在因信仰离散的终末还能为山下的村民将河流改道，在虚弱之际山中仍没有一只妖怪胆敢肆意作乱。
神明之怒，如万钧风雷，在青年的掌控下向海国倾轧。
最后一个信徒已死，一目连忽然释然了。
天地间有落雨，也有风。
“神明因为信仰而生，因为职责而死，我的几百年岁月，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
磅礴的风与海在他们面前交汇，大树被连根拔起，土丘崩坏，狂暴的飓风将海国的军队眨眼间摧毁。
细小的石砾被风盾挡住，发出小小的碎裂声。
神明问人类：“不是神明，不是风神，我的名字叫一目连，你能记住我吗？”
少年的眼眶倏地红了。
“我会记住你的，一目连，一定会！”
风神垂下眼睛，嘴边的笑意使人动容不已。白色的蛟龙飞到他的身边，扬起他的衣袍，带着勃然高涨的神力。
“发现我的力量彻底衰败的话，海国的妖怪们一定会先一步来占领这里。”
“那你是要……！？”
“先行离开吧，我的朋友啊。”
“我必须守护这里到最后，因为我是这里的神明。”
蛟龙沉入海浪中，身形骤然拉长。随后赶来的万年竹与书翁抓起藤丸立香就往龙的身上跑，紫黑色的小蛇缠上少年的脖颈。
蛟龙雪白色的鳞片在黑灰色的海与天之中不畏风和雨，将带他们离开这里。
神明对他的朋友说出最后的嘱咐：“天上的云霾有些奇怪，如果要拯救京都的话，你一定要搞清楚这片不会消散的乌云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还有机会……”
神明与妖怪，的确并没有什么差别。
藤丸立香睁圆眼睛，伸出手，只抓到了冰冷的海水。
“走吧，让龙带你离开！”
聆听世间悲愿的龙神立起鳞片，呼啸升空！
“一目连！！！”
大风呜咽，神明身殒。
京都郊外，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