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时尉蹬着小三轮,后面坐着时纺和董许愿,只要他们经过的地方,顺着白烟飘出来的,是霸道又勾人的香气就飘进了他们的鼻子,飘进了他们的胃里,飘进了他们的脑子他们的记忆里,勾得他们神魂颠倒,不知不觉地就掏了钱买了东西。
时纺跟着就是在家闲着无聊没事干,她乖巧地跟在时尉的身边帮着时尉收钱。
一天的忙碌过后,三人抱着一大盒钱回家。
“三十五块一毛钱,三十五块两毛钱……三十五块八毛钱,三十六块……哎呀哎呀,哥哥我又数错了!”时纺乐得在床上直打滚,“怎么这么这么多钱呀~~~~~~~”
“嘘,纺纺小声点!”董许愿有些害怕地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知道他们家的钱或是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茶叶蛋一个两毛二,猪油渣一片五毛钱,红薯球一个卖两毛钱,再加上卖掉的猪油,一共拿回七十八块四毛六。刨去成本,今天一天赚了四十多。
董许愿拿着钱心肝都在都,手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了。
四十多块钱,别人一个月的工资哪!
“妈,冷静点,今天咱们准备再多一些,明天能赚更多钱呢!”
“该的该的!”董许愿把钱收好站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晕,但她一点都没有不开心,只觉得这种天天眩晕的日子能再长一些。
董许愿抽了二十块钱准备去买肉和鸡蛋,想了想又抽了十块钱,然后又咬咬牙再抽了十块钱。
做红薯球的材料不需要再买,但鸡蛋和猪肉却是不能少的。
肥肉的价格要高,瘦肉的价格要低一些,但如果是五花肉的话,那两斤五花肉要比肥肉瘦肉混起来买的价格还要低一些。
国营的肉联厂收猪卖猪的价格都是一样的,且要搭上肉票,现在有私人会卖肉厚,肉联厂的生意就不好了。
时尉之前拿着几包烟几块钱打通了关系,不需要肉票就能卖上一些肉。私人卖的肉可能会比肉联厂更方便质量更好一些,但因为他们收猪的价格就要高一些,所以卖的肉价格也更高。两个比较起来,还不如去找肉联厂的工人拿个“内部优惠价”。
肉联厂工人大多被拖欠着工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要生活,自然得变通一些,所以对这样的事情厂子的领导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因为时尉要长期定肉,还免费送了一些骨头。
骨头内脏虽然没猪肉那么值钱,但多少也是钱啊!这是白来的便宜。
骨头是能熬出油的,虽然麻烦了一些,但很多人都靠着买便宜的肉骨头来让一家子多点油水。
董许愿拿着骨头一回来就给就熬了锅奶白的骨头汤,没加一滴油,煮出了好多油花,再把青菜萝卜往下一扔,又香又鲜。
“时尉他妈在吗?”一家人正美滋滋地吃着晚餐,外面突然来了一个和六七十岁的老太太。
董许愿一抹嘴巴就马上出去了。
“你好,我就是。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听我们家邻居说,你这里卖猪油,现在还卖吗?”
“卖的卖的。”董许愿照着时尉教的说,“我家的猪油之前炸过东西,可能有些味道,介意吗?”因为这个,他们今天的猪油都没卖多少出去,还剩好多呢!
“不介意不介意!”老太太几乎是笑开了花,连忙说,“我就要这个我就要这个!”
董许愿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这么高兴,跟捡了天大的便宜似的,但他们能卖钱就好了,不去追究这个。
出乎时尉预料的,他本来以为买油的人不会有多少,毕竟能自己买猪油回去熬,但他们一说这是之前炸红薯球用过的油,买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油,尤其是动物油是很吸香的,炸过红薯球的油很香,比他们自己熬出来的猪油要香多了!而且还带着点甜!只要往菜上门滴几滴,舌尖就好像多了一丝甜味,菜的味道也好上了许多,尤其很多人都是直接把菜水煮了吃的,最多就是滴几滴油,又或是把菜捞出来加点盐,加两滴油拌凉菜。
但是加了时尉他们的油后,本来平平无奇的水煮菜就香了很多很多!
知道了猪油火爆的理由后,时尉有些哭笑不得,猪油确实香,但香也有程度,如果不是大量用的话是分不出那么点区别的。他们觉得香,说到底还是因为心理作用。
第二天时尉就不被允许跟着一起去卖了,董许愿和时长财出门,时尉则带着时纺待在家里。
“你一大学生,跟着我们出去干嘛?我不管你是睡觉还是写字,就跟家待着!”时长财骑上三轮就跑了。
时尉也知道时长财不愿意让他跟着,是因为受罪。猪油渣冷了才是风味绝佳,香味虽然比不过刚出锅,但吃的话还是冷了吃更棒。
而茶叶蛋和红薯球都得是香喷喷热乎乎的才好吃,尤其是茶叶蛋,他们必须要不断地用香味吸引人的注意力。
大夏天的往三轮车边上一站就十分地热,茶叶蛋咕咚咚地冒热气,油锅虽然不冒热气,但油的温度比水蒸气的温度可高多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烫伤自己。
油锅虽然有密闭的盖子,虽然接的是可是随时开关的煤气桶,但危险也不小,受罪又受累,时长财和董许愿都不乐意俩孩子受这个苦。
时尉没办法,他的倔都是从他爸妈那遗传过来的,俩人加起来的倔可比他和时纺的闹来得厉害。
“走吧,陪着哥赚钱去!”时尉之前以为送出去的稿子都不行了,所以有段时间没动笔了,现在拿到钱,算了算退稿率后,觉得还算不错,所以准备继续写下去。
主要还是投稿这件事比较灵活,哪里都能写稿,最后只要把信一寄出去,等着收钱就可以了。
时长财和董许愿埋头赚钱,时尉埋头写稿,在忙碌中,时间就过得十分快速了,等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时尉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
时尉的通知书特意被领导打过招呼,填的地址虽然是时家村的,但却是直接被邮递员镇长先生他送到现在居住的屋子的。
“哈哈哈,少年出英才,时尉小同学,不骄不躁很好很好!”镇长笑得脸上的肉都抖了三抖。他从十几岁就进了领导班子,从最底层开始,一转眼也在镇长的位子上做了八九年了,眼瞧着没有再往上升的机会了,但突然多了一个时尉这样的潜力股,可不得让他多高兴高兴!
时尉本来在屋子里写着稿子,听着敲锣打鼓声出来,看到是镇长,心里就明了了。
“还是国家栽培的好,也是因为有镇长您的鼓励和宽容,我才能被燕大看上。”时尉也是笑容满面地和镇长互相吹捧。他上辈子是从一无所有做起的,虽然做不成一点没节操地舔狗,但是商业互吹的功力还是一点不少的。
家里没什么好菜,父母也不在家,时尉想招待也没那个身份和规矩,镇长有心结交时尉这个未来干部,也不在意有没有肉菜酒席,看到他们家的窘迫,镇长哈哈一笑,寒暄了几句就借口公务繁忙便回去了。
镇长一来一走,这阵仗可一点不小,上一次时尉考了高分,镇长他们虽然也是高调出动,但因为通知书还没有正式下来,大家八卦得也有限度。
之前八卦归八卦,但通知书没下来,总归是有“牛吹上天最后跌下来摔死”的惨例,但通知书下来就不一样了,这就是真真切切的首都名牌大学生了!没看到连镇长都亲自来恭喜了吗!
大家对大学生的想法还没那么多,就是一个——铁饭碗,当干部的!
以前说是当工人好,工资还比同级的干部多一截,但现在很多工厂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还说工人好吗?
大家把金饭碗从工人那里转开,开始觉得干部还是真真儿地好呀!有身份有地位说法有分量,还不怕拖欠工资!
董许愿和时长财听到消息着急忙慌赶回来的时候,时尉已经被一群又一群热情且大嗓门的邻居们给淹没了。
时纺倒一点不觉得人多人吵,她恨不得人再多一点才好。
小姑娘仰着脑袋,挺着小胸脯一脸的自豪臭屁:“时尉就是我哥!你们知道时尉是谁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妈说了,时尉是文曲星下凡,被他摸一下,考试就能考满分!”
“我也知道我也知道!”
小屁孩们伸着手争先恐后地抢答。
“你们知道就好!”时纺傲气地说,“我可是时尉的妹妹,你们都得听我的,谁不听我话我不让我哥摸你们!”
“听话的听话的!”小屁孩们立刻就喊,“纺纺老大好!”
时纺学着她们之前的校长那样,双手背在后面,挺着肚子慢悠悠地那里踱步:“不错不错,都是些好孩子!”
董许愿没空管时纺,时长财还没把三轮车停下来,她就跳了下来,然后拨开人群冲到里面,嗓门大得出奇:“尉尉,通知书呢?给我看通知书!”
“时尉妈呀,你可真是个福气人儿啊!我第一次瞧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不一般,看现在就证明我的眼光错不了吧!”
“时尉妈的额头饱满,人家有福气还用得着你说呀!”
“错不了错不了,时尉妈就是个享福一辈子的命。咱前半生过的稍微差了那么点,但儿女双全老公体贴呀!后半辈子又有出息的孩子可以依靠,以后这福气可不得把咱们镇的天都给捅破了去呀!”
“……”董许愿一过来,街坊邻居们喋喋不休的恭维话就停不下来,母子俩根本没有说话的空,只能是先她们寒暄完才能休息会儿喝口水。
时尉累极了,那天骑着满满一车的东西从几十里外的县城回到这里都没这么累的。但时家其他仨就看不出来疲惫了,说了一下午的话,一个个依然是红光满面眼神锃亮,说不出来的精神饱满。
“我的好儿子,好儿子诶!”董许愿都恨不得抱着时尉亲了,连今天东西没卖完她也不忧心不犯愁了,吵吵着就要给一家人张罗大菜!
“妈,不用这么麻烦的,多弄点蛋,多烧点肉……”
时尉话还没说完,一个矮胖的身影就出现在他们家门口。
“请问时尉同学在家吗?”
来人身高不高,衣服破旧且脏,但手脚都是干干净净的,甚至是有点白胖,脸上带着一副眼镜,腋下夹着一本书。
“您是?”董许愿迟疑地开口。
“我是时尉的老师,姓许。”
这时候的人大部分营养都跟不上,没几个是长得高的,许老师也一样,他的身高不高,最多一米六五顶天,但是他的体重可不轻,虽然只有一百三,但在这个年代,已经是妥妥的胖子了。
时尉已经记不清当年的许老师的模样了,但是会在这时候出现的人,除了那个“许老师”没有别人。
时尉的眼神冷了下来。
许老师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但却不是一个好老师,在他的手下,所以的分数所有的优待都是可以换的。
所有的学生照着给他的“进贡”分等级,红包包得越大,分数越高,从不包红包的,则永远处于“倒数”的地位。这个年代的老师手里握着生杀大权,没有人敢质疑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严厉老师,也没有孩子去质疑他的分数,因为他们知道,即便是质疑了也没有用。
大部分学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即便受了委屈,也不太会找父母出头。大人天天忙活着填饱一家子的嘴巴,性格难免会暴躁一些,对小孩的管教也是以打骂为主,告了状说不定会被自己爹妈揍一顿,即便爹妈跑去找了老师,老师的一张嘴也能把家长怼得说不出话。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时尉了。
时尉的学习好,不仅是许老师教的这一门数学好,其他的成绩也好得不行。高中入学的第一次考试,时尉其他功课门门满分,就许老师一个给了十几分,心疼得让校长呼吸困难,把时尉叫过来好一通劝导,让他好好学数学,结果却被校长发现考试成绩是随意给出的分数,把许老师叫过去大骂一通!
许老师在校长那里挨了一顿骂,不敢再对时尉的成绩做手脚,但是明里暗里地对时尉很是排挤,每一节课不罚下时尉心里就过不去。
时尉和许老师的梁子不是一天两天,和班里那些公子哥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时尉嫌许老师没文化,只有小学毕业的许老师不仅没文化,而且懒,上课从来都是随意应付,时尉自学都比他懂得多。年轻的时尉有所有年轻人的特点——年轻气盛,不仅是课下,连课上都跟许老师杠了不止一回两回,好几次都闹到校长那去了。
时尉年轻,且成绩好,是校长的赌注,回回向着时尉没话说,但许老师家里也有些背景,他和他爹都是改革小队的一员,紧随着政策弄死了不少臭老九,又紧随着政策风风光光地进了学校当老师。
校长也是当年被他折腾过的一员,对他有种说不出来的畏惧,骂归骂,但却不敢把他给开除了。尤其许老师编制在身,校长的权利还没大到能把他给开除掉。
上辈子,也就是时尉傻,才被许老师忽悠得对他改变了态度把他当恩人看,但现在的时尉已经不是傻时尉了。
“许老师,你怎么有用来了,新高一可马上就要上学了,你不去家访敲诈点钱出来呐!”时尉说话十分不客气,将满面笑容正准备邀请老师进来的许老师弄得十分尴尬。
“尉尉!”董许愿不满地拉拉时尉的袖子,低吼道,“说什么呢你!”
“妈,我就没说错!”时尉表现得就像个不服气的叛逆少年一样,大声地说,“就是他,就是他把我志愿给改了,我那么好的成绩,他想让我连大专都上不了,要不是我们校长细心,我就要被他害死了!”
时尉故意含糊掉过程,没说他是把他的志愿给改高了,就只说他把自己的志愿改了。
“你、你!”许老师没想过时尉这么不给面子,他们俩的宿怨破深,但在班级以外的地方,还是能做个塑料师生情的。
时尉中午收到录取通知书,前五分钟围着的邻居们才散,这会儿也在家八卦着呢,老房子没有隔音的功能,时尉一吼,很多邻居都探头探脑地注意这里了。
“你别血口喷人!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我是一个老师,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做的都是为了你好的!”许老师痛心疾首地说,“我辛辛苦苦、呕心沥血、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有的知识全部教给你,可是你呢?你——”
“许老师。”时尉一下拔高了声音,脸胀得通红,眼里的血丝根根分明,脖子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你上课教什么?教一加一等于几吗?连数学书上的字都认不全,你有脸说这些吗?”
时尉就像是断了理智一样的疯子,不断地质问:“一个班六十二个人,哪一个的数学成绩是真的?我们是高中生!不是小学生!您觉得我们做着小学生的一乘一合适吗!”
时尉将早就准备好的试卷拿出来,全部洒到空中,和偌大的“100”同样起眼的,是大片的空白。
许老师没本事,他也从来没想过进取,每天上课不是找没给过红包的学生的茬,就是睡觉,一本数学书,比他们这些学生干净了不知道多少倍。
老师们也不是不知道,但都不敢得罪他,他整人的手段多得是,哪个老师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试卷飘得满地都是,大大的试卷上没几个题目,即便是有题目,也都简单得让人发笑。
现在的试卷都是老师自己出的,尤其他们这里落后,花钱买习题对许老师来说更是和割他的肉一样。所以他的做法也简单,就是随意糊弄,想考试就考试,爱怎么出题怎么出题,爱怎么给分就怎么给分。
反正家长只会说:你这次考试考了多少?
而不是说:把你试卷拿来我看看。
所以七八年了,他的小把戏依然屹立得稳稳当当。
许老师慌张地满地找试卷,但这么多试卷,是时尉特意收集的,还从他那些同学那里拿了好多,扔得时候他扔得有散,并不是能够一时半会儿就能捡得完的。
“咦,这些答案都一样,这么分儿不一样啊!”有一个邻居惊讶地说。
听他这么一说,好多人也跟着一起捡起了试卷。
“是诶,这351+34就是等于385啊,怎么还给打了个叉,给了二十三分啊!”
门外的议论声顿时就大了起来。
时尉的眼睛更红了,他大声地喊:“还不是因为没给他送钱呗!”
“这不是我一人的卷子,有好多同学都和我一样,家里穷,没钱给他送红包,他就不给我们分数,随便地打几分,然后把我们扔到一边。像时小小、董建安……他们就是这样的,在许老师手里,数学永远上不了三十,可是高考呢?他们都考到了六十分以上!”
时尉继续爆料:“许满、林兼……这些人,给许老师送了红包,个个成绩在九十五分以上,一到高考,连十分都没有!”
“如果只是这样就算了!他还改我们的志愿!他把我志愿改成石常男子技术学院,如果不是我们校长细心,把我的志愿改成了燕京大学,我这辈子就毁了!”
时尉上辈子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许老师给他该过两次志愿,一次给他改得稀烂,但后来想着,让时尉有大学上太便宜了!他是非常坚定的,连破烂大专也不想让时尉上!所以才把志愿改得十分高大上,因为他坚信时尉的分数肯定不高!
“不是!”许老师什么镇定都没有,飞快地说,“是我,是我把你的志愿给改成燕京大学的!如果不是我,你能拿到燕京大学的通知书吗?做梦吧!你得感谢我!”
“不!”时尉坚决地说,“是校长,是校长慧眼识珠把我的志愿重新改过的,他不忍心看到我被你陷害,所以才帮我改了志愿!不信的话我们把志愿表调出来看啊,上面有两次更改过的痕迹!”
时尉这话是真的,任谁去看都能看到两次更改的痕迹,但是经过他这么一说,把许老师给打成了好人的形象,把校长的形象给无限拔高了。
只要校长不是傻子,他一定会认下这个功劳,有了这个功劳,他不仅能借机把许老师给开了,还能接着这个名头大肆宣传,拉来更多的优质生源,拉来更多上头的资助。
时尉在上一次领导们到来的时候就给他们暗示过,结合那时候的表现,他们也只会觉得校长害怕被许老师报复虽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猜到了真相,也只会把真相模糊过去,照着时尉和校长的话来。
一个校长,一个未来的干部,犯不着让他们为了一个许老师把这两人给得罪了。
“王八蛋!”董许愿和时长财一开始还觉得时尉不对,但一听时尉这么说,他们第一个被愤怒烧掉了脑子,扑上去又是打又挠,骂声和哭声交混在一起。
“你给烂了心肝的龟孙子!我们家时尉怎么你了,你要这样弄他!”董许愿越想越难过,她儿子是受了多大罪啊!董许愿一边骂一边哭,手里的动作一点都不清,把许老师的脸皮都给抠破了好几个地方。
“好哇!”这时候有一个围观的人也扑了上来,“我说我儿子为什么过了大专线却没有学校给他发通知书呢!一定是你搞的鬼!王八蛋!还我儿子的未来!”
如果那个邻居不跳出来,其他人也就是看个热闹,以后多个谈资,但是这个父亲一把这个怒吼给喊了出来,大家就浮想联翩地把这个恶劣后果代入自己了。
一想自己的儿子女儿被这种人耽误,自己的享福日子就没有了,大家都是怒从心起,一起扑上去打。
时尉满意地看着院子的闹剧,这也就是他们搬来不久,关系不亲密。今天的这场戏要是发生在时家堡,许老师就别想四肢健全地走出村子。
一场大戏在警察匆匆赶来后才算是落了半个幕,许老师走的时候,一瘸一拐,脸上血迹斑斑,董许愿的指甲盖里还留着不少从许老师脸上抠下来的脸皮。
许老师虽然走了,但是董许愿和时长财却没能那么快平静下来,抱着时尉直哭,直说让他受罪了。
时纺更是抱着时尉的大腿哭得直不起腰。
时尉有些头疼,没想到因为惩罚许老师,会把自己一家弄得这么伤心。
“好了,今天是我们的高兴日子,不哭了,还要吃大菜呢,妈,我要吃鸡蛋,要吃肉。”
“做做做!”董许愿感觉站起来洗洗手准备忙活。
录取通知手到手后,时尉家里的客人就没有少过,有街坊邻居,也有村里来的长辈,一波一波的,白天董许愿和时长财还要出赚钱,时尉就要和时纺一起在家里接到,好在这样的日子也不长,等前头的兴奋过去就好了。
大家又开始关注起了许老师,自打上一次时尉把许老师的所作所为曝光后,事情闹得很大,基本上是周围几个镇都知道了,校长借此撸掉了许老师的编制,打发他滚蛋了。
要知道,公家的饭碗之所以叫铁饭碗,那是因为有了编制就不怕下岗了。
但不怕下岗,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作死。
还没等许老师有所报复,上头就来人找许老师约谈了。
白天被什么约谈,晚上被愤怒的家长们套麻袋,每天时尉一出门就能听到昨天许老师又在哪里被打了。
燕京大学要求二十五号报到,从三水市坐火车到燕京要两天,所以时尉最迟也要在二十三号准备好赶火车,时长财问董许愿拿钱给时尉买火车票的时候,时尉赶紧说:“爸,记住,买四张的火车票。”
时长财吓了一跳:“买这么多干嘛!”
时尉指指自己,指指时纺说道:“之前我不是说过吗?要带纺纺去看病的。论起医院,还有哪里比燕京好?”
“这、这……”夫妻俩的脸上明显露出犹豫和不舍的神情。
“尉尉,一张火车票可要二十三块半呢!”四人就是九十四了,将近一百。
加上时长财夫妻和时纺还要回来,那就是一百六十多。光是往返的车费就得一百多,要是再算上住宿费、医药费,那这钱可就要花海了去了。
“那也得花!”时尉拿出一沓子钱来,有这几天专门去银行换的大团结,但更多的是一堆散钱。
“之前你们给我的六百没花完,再加上这些天这么赚的钱、还的债,咱们手里一共有五百。”骑着小三轮出去卖东西很赚钱。
之前时长财和董许愿推着小木车一天就能赚十多块,升级成小三轮后,夫妻俩叫卖的范围就更远了,香气也更诱人,卖得价格也高,他们挣得就多了,这才不久就已经把之前的本钱给拿回来了。
另外,时尉的稿费也有一搭没一搭得来,所以不知不觉间,他们还完了债务不说,还攒起了钱。
“但这钱、但这钱……”
时长财和董许愿看着一言不发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小闺女,说不心疼是假的,但一想到几百块钱的可能花费,他们又心疼得缓不过来。
夫妻俩一辈子没见过大钱,这么多年咬咬牙把时纺养大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哥,我不去燕京。”小姑娘突然站起来说,“我想吃鸡蛋,想吃肉,不想去燕京。哥,你自己去吧,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学会勇敢的!”
“瞎说什么!”董许愿红了眼眶,泪水涟涟地把小闺女抓到自己的怀里打了两巴掌,“不许乱说话!”
他们这一代的人重男轻女,这一点时长财和董许愿从来不否认,给时纺花得钱可能更多一些,但在他们心里,时尉更加重要。两个孩子,说什么一点都不偏那是一点不可能的。
但小闺女也是人,他们也是把小姑娘从小养到现在的,看着她小耗子似的长到现在和他们腰一样高。那么听话,那么贴心。
“哇——”时纺被打了屁股,猛一下就哭了出来。
听到闺女哭,董许愿也忍不住掉了泪。
“他爹——”董许愿伸着拳头在时长财的背上狠狠锤了两把。
“我没说不给纺纺看病!”时长财红着眼睛喊,“钱哪里来!咱们走了,回来还能有这么多钱赚吗!能吗!”
他们的技术说不上多么高深,别人虽然不知道,但多琢磨一下也能琢磨出来,现在除了那茶叶蛋的味道远远赶不上他们,红薯球和猪肉渣的生意已经没那么好了。模仿的人大有人在,价格还比他们要低好几分。
也就是他们家顶着“状元郎”的名头,不少人觉得时尉就是吃过了才能够这么好的脑子的,所以利润也还算客观。
“走吧。”时长财突然说,“你们仨去,我在家继续做生意。”
时长财快速地抓出了一把钱,也不管别的,直往火车站去。
时尉皱了眉头,等时长财回来的时候想再劝劝,但时长财表现得很坚决。
四人在燕京的花销可不会小,少一个人去就少花点钱。
“那纺纺和妈回来的安全怎么保证。”董许愿的力气不小,她是干惯了粗活的,但力气再大,她也只是个女人,还带着个小孩。现在到处乱七八糟的,多一个男人,就多一点震慑。
“让你妈睡觉的时候多带把刀!”时长财咬着牙说。
如果可以,他也是不想让自己老婆闺女受这个罪的,但生活就是这样,有很多的不得意和无奈。
“爸,我不是说了吗?等我们回来之后,我们就不干这个了,换一个更赚钱的生计。”
“那现在也不能耽误。”时长财就是死犟着不听。
董许愿抱着时纺沉默着,她看时尉还想要说,便赶紧拉了拉他:“尉尉,你别把妈想得那么没用,我很厉害的!闹灾荒的时候我能一个打俩呢!”
董许愿不觉得自己带着孩子出门有什么,她很小的时候就四处流浪了,年轻的时候她身上有一股狠劲儿,因为自己知道随时可能会死,所以她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就这样一路逃一路打,活到了时家村。
时尉不说话了,自责和愧疚漫上他的心头。
重生之后,他的心态一直有点不对,父母和妹妹就是他一辈子的心结,所以重生之后,他对他们在乎得不得了,也一直不想用什么激进或者猛烈的方式改变,连赚钱都是不温不火的。他贪恋着这段和家人重聚的时光,但同时也拘禁了自己。
时尉的沉默一直到他带着董许愿和时纺踏上火车。
“尉尉,是爹没用,没能赚够钱,没能给您足够好的生活。爹改,爹慢慢改。”时长财和董许愿结婚结得早,今年虚岁才四十二,但头上的短发却已经是白丝占据大半江山了。
时尉看得心酸,心里又涌起懊悔,他的心理年龄都已经是比他爹还大的老人家了,怎么身体怎么不争气,说赌气就赌气呢!
“爸。”时尉抱住他能算得上是白发苍苍的老爹,鼻子喉咙堵得慌,“你没错,是我魔怔了。是我不好。”
“你好的。”时长财对时尉这样的亲近很不适应,他是万千华国父亲的一员,对孩子的爱从来不放在嘴上,连话都少,但却将自己一辈子的奋斗目标都放在让孩子过得更好上面。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你!”这是他能说出最露骨的话了。
广播开始催促,时尉沉甸甸地上了火车,然后看着他的父亲一点点变小,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时尉、时纺和董许愿身上都偷偷塞满了钱,除了本来就有五百,还有时长财到处去接的五百。
这一次的乡亲们知道时尉要去上大学,家家出钱凑了六十六块钱的红包祝他一路顺风,又知道要带着时纺去看病,借起钱来也很爽快,一家十块一家二十地凑,就给凑了五百。
上一辈子,因为时长财的被骗走了所有的钱还没有人信,大家闹得挺不愉快的。借钱给时长财是好心,又不是非逼着时长财还,他那样的做派让不少人心里都嘀咕了起来。
虽然事后想想觉得时长财不是那种想要耍赖的人,但因为之前撕过一次,所以原本的好关系多多少少也有了裂痕。
“妈,你们俩坐里面吧。”时尉的票是镇长帮了忙的,三人的票连在一起,还是坐票。
一天两夜的硬座不是多么舒坦的事情,但比起大堆只能站着的人又要好上一些的。
“纺纺,醒醒了,咱们到了。”火车到燕京的时候正好是七点多,时尉和董许愿提着大包小包地下车,时纺一手一个拉着时尉和董许愿的手顺着汹涌的人群从窗户往外跨。
火车窗户上人来人往,不是有人往里面扔行李往里面跨,就是有人往外跨。
这没办法,这时候的火车路线并不多,列车场次也不多,他们一节车厢里一两百个位置,但能塞下三四百人,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他们这班车今天晚点了,本来是三点钟到的,但晚了四个多小时,正好不用让他们往候车室睡。
“走吧,咱们先去吃早餐。”出了火车站,时尉拿过董许愿手里的包,让董许愿能好好看着时纺。
董许愿一路张望着首都的风光,每当有一个外国人走过的时候,她和时纺总要大呼小叫地瞪大双眼。
“诶,乡下来的!把钱交出来!”时尉带着时纺和董许愿从早点铺一出来,就有十多个流里流气的小流氓堵住了他们去路。
为首的那个把腿往墙上一踩,抖腿抖个不停,自以为帅气地甩了甩头发,拽拽地说道。
时尉眼神一冷,看着眼前的这些人,计算着从那个地方开打才好。
严打从去年开始,但因为社会上的小流氓着实有点多,抓了一波又有一波,所以这时候的风气治安都是比较差的,只要出门,大部分都会在身上藏点武器,不仅有刀棍,还有木仓。
给钱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苦钱,董许愿连五分钱一碗的粥都舍不得喝,怎么可能会把钱乖乖地交出来给他们。
时尉的虽然带了刀和铁棍,但毕竟是在首都,时尉就怕遇到带着枪的小流氓。所以在这些人出来的第一时间,他没有直接冲上去。
时尉上前一步,护着时纺和董许愿后腿一些,故作慌张地问:“给了你们钱,就能不打我们吗?”
董许愿拼命拉他衣服,但是时尉不理。
“傻逼!”一个空的可乐瓶飞了过来,正好砸中小流氓头头的头。
玻璃的瓶子碰到脑袋,未喝完的褐色液体与红色的液体齐齐溅了起来。
时尉虽然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但没成想还有这么一出,以为这些小混混的仇家过来了,怕被卷入两方的斗争,赶紧护着时纺和董许愿往后退了一些。
“是谁!”小混混们显然也觉得是自己的仇家来了,顿时抽出了大砍刀那长铁棍,往后看去。
时尉正准备带着董许愿和时纺逃,但脚刚刚迈开,他就愣出了。
少年人肆意的笑容挂在脸上,黑色的碎发被发吹的微微飘起,露出了一双深黑入谭的眼睛,又黑又冷。
他的长腿一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一只长腿随意地垂下来抵在地上,既闲适又懒散。但他手里的黑色手木仓却一点也不懒散。
“路……远之……”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禁木仓是在96以后。以前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没有管制刀具这么一说,上火车都不需要安检的。我听我爷爷说过,那会儿时候晚上都是不敢出门的,躲在家里还能听到有人拿木仓开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