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凉烟一眼扫过那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 挥挥手叫人尽数送回去。
冬亦巴巴抱着一食盒糕点, 轻咽口水:“小姐, 奇珍异宝贵重, 理应不收, 但这糕点……”
凉烟伸手拿过:“你若贪嘴想吃,我可让父亲去宫里讨一盒。”
冬亦忙慌张摆手:“奴婢怎敢。”
尽数退了回去,宴星渊知趣地不再送东西来, 但每日里还是写信。
冬亦念过那一次书信后,便觉无趣, 每次不再探头看,只叹气,暗道上天当真公平, 那般惊才绝艳之人,追求手段却稀松平常,看起来分明是强势之人,却偏生在情感上如此温吞。
那些信,凉烟每日里都会看。习武累了坐下歇息时, 细细展开来,冷松木清香萦绕在鼻尖, 整个人能平和下来。
信里始终没有一句情感吐露, 只分享着每日见闻,透过字,那些美景和趣事,仿佛一一浮现在眼前。
即便那日无甚特别的事, 他也能洋洋洒洒写上一满页纸。也写过墨莲生的事,说他想娶温芷为妻,墨章强烈反对,还想故技重施,将墨莲生锁起来,再将温芷赶走。
墨莲生带上温芷跑了,离开京都,跑之前找宴星渊借够了盘缠。
宴星渊不放心,墨莲生性子单纯又算不得聪明,在外头容易吃亏。
墨莲生却洋洋得意扣着温芷的手扬起,道,我有阿芷,跟着她,谁能让我吃了亏去。
凉烟看到此处时,笑出声,她几乎一瞬间就能想象出墨莲生那张眉飞色舞的脸。
放下信,望向窗外,风轻云暖,万物生发,春天来了。
再有半月,父亲便要出征戈乌,征战三个月即告捷而归。凉烟指尖扣在掌心,轻轻摩挲,若三个月里她都查证不出什么……
从戈乌回京都时,是金秋八月,宴星渊立下大功,一路高升攀登至左前锋,此次修整只半月,便要出征去邑磐,上了点将台。
那时的宴星渊,开始在整个京都初露峥嵘,成了诸多女子眼里一抹挥不去的光亮。
随之,宴星渊便如陀螺般,在嘉盛皇朝、戈乌、邑磐几国来回征战,一次比一次勇猛,终是将他们打服打怕,再不敢轻易来犯,就此迎来霁月王朝百年间最安稳的日子,宴星渊成了国之脊柱,民之信仰,也成了无数女子心间的梦。
看过的信纸皆整齐折叠,放在一起。
凉烟望着那沓雪白,嘴角带笑,待他日后成为震慑外敌,万人敬仰的战神时,再看到这些稚嫩青涩,不知会作何感想,是否会窘迫到抢过去毁个干净?
凉烟有些恶趣味地想着。
春意怏然,适合踏青郊游,父亲放下繁忙事务,带上一家人去南离山。
母亲牵着桑儿,叔父凉鹤轩也坐了四轮车一道出来,只是看清站在身后推车的人时,凉烟惊诧,竟是宴星渊。
见凉烟怔愣望过来,凉云天笑着拍了拍宴星渊的肩膀,介绍起来。
宴星渊模样虽清冷,但并无生人勿进的疏离,把握在刚好的尺度,做出初次见面的模样,同凉烟拱手行礼,打起招呼。
凉烟僵着脸侧身微福,回施一礼,不解地抬眼去瞧凉云天,当初随军,在京都城门处汇合,父亲便将她安排着同宴星渊、墨莲生一道走,自然知晓他们认识才是。
随即眼眸一转,又去瞧母亲,凉烟稍明白几分,守岁那日与其说起两个拜把子兄弟,向来温和的母亲倏地严厉,想来父亲是怕母亲多想。
南离山在京都最北面,出了城门需再行十多里。
霁月王朝共有十四州,阆江贯穿了六州,从松关州发源,峒州入墨海,为最主要的一条江脉。
南离山傍着阆江,风景极好,一眼望过去,翠色环绕。在山腰之上蒙蒙白雾缭绕,仿佛仙境,在那山顶之上坐落着巍然寺庙,是霁月王朝皇家国寺,据说在建朝前便存在,垣帝登位后又重新修葺过。
章雁菱信佛,先在山脚虔诚拘了礼才往上走。
“烟儿,一会去烧香礼佛,给凉家求个顺遂平安,也顺便给你求个姻缘。”
凉烟不信这些,但敬畏之心常在,点了头应声。
南离山并不陡峭,石阶路蜿蜒而上,旁里也多开阔平地,可供歇息观赏,临着阆江那侧多有石栏,眺望下可一览阆江风光。
阆江边的一排排柳树全都发了芽,一丛丛翠色在江面投上倒影,愈发显出山光水色。在江面上还有一条条小舟轻泛,琴音轻泻,伴着姑娘清亮的歌喉飘来。
春花迎风,日光绮丽。
石阶路行不了四轮车,凉云天背上凉鹤轩走在最前面,章雁菱帮忙拿着手杖,牵着凉奚桑紧随其后。
宴星渊和凉烟落在最后头,太阳打在身上,草木散发出清幽气味。
“阿桑,许久不见。”
“大哥还好吗?”
“原来我的信,阿桑是会看的。”
凉烟皱眉去看,阳光映在他侧脸,细小绒毛镀上层金色柔光,他看着前方的路,阳光在长睫上轻跃,清冷气质里显出几分温柔来。
“你是我二哥,书信自然会看,只是我无甚说的,便不曾回过。”
“不打紧。”
两人沉默,耳边只余脚踏青石的声音。
春日里,来南离山踏青的人不少,来往的人皆会将目光投过来,停下步子,转动头瞧上许久。
凉烟笑:“二哥的容貌可真打眼,不管走哪儿都能引来瞩目。”
“方才陆续擦身而过的,共二十三位公子,目光可都是凝在阿桑脸上。”
凉烟摸摸鼻子:“二哥数得可真清楚。”
话音刚落,一位青衫公子走路直着腿,目光迎着凉烟就行过来了,模样虽算不得俊朗,但也有几分清秀,笑着将手往前一拱。
“姑娘当真如诗句所描,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在下王……啊!”
那公子话至一半,突地身形一坠,踩着石阶路就向下冲,冲出几步后直接踏空,摔着翻滚而下。
凉烟去瞧宴星渊,他神色无波,好似完全未觉般继续往上行。
“二哥怎欺负人。”
宴星渊只微偏头瞥一眼:“阿桑在说我?若非亲见动手,莫要胡言。”
凉烟眼珠一轮,想到正旦朝会那日,宴星渊小心无措的模样,转了话头打趣道:“二哥,今日你怎又硬气上了?”
“因为阿桑对我无意,且在外头,人多眼杂。”
凉烟笑:“二哥懂得知难而退了?”
宴星渊止步,声音压得稍低,沙哑微沉:“是不想有损阿桑名声,不管在茶楼雅间还是写信,无外人知,表露情感无碍。然世俗对女子多苛刻,瞧见一分,便妄自揣摩到十分,阿桑无意于我,更不该遭这分无妄。”
凉烟面上打趣的笑意散去,专注行前面的路。
行至半山腰时,凉云天等人没再继续往上走,去了旁里的平地歇息。
踩在柔软茂盛的草地上,有蚱蜢飞蛾慌乱而逃,绿意里挤着一簇簇野花,引来蝴蝶振翅,蜜蜂环绕。
凉烟径直躺在草地上,草尖扎在脖子间,有些痒,抬了手遮挡住空中那轮温煦太阳,光透过指缝,能感受到热意。
凉奚桑追着蚂蚱蝴蝶,抓到了就软软叫着阿姊,跑过来拿给她看。
母亲递了水壶过来,又打开食盒,将她爱吃的挑出来。
父亲和凉鹤轩捡了几个石子,铺上张纸下起土棋。
凉烟目光慢慢扫过,嘴角不自觉带了笑,最后看向宴星渊,他坐着,一腿伸直,一腿曲着,手上拿了根略宽的草茎,修长手指轻绕,看起来正折着什么。
目光游移,又转到空中,五彩斑斓的纸鸢越升越高,底下拉线的人笑得欢快。
眼前骤然一绿,有个东西挡在眼前,离得太近看不大清,凉烟抬手去抓,拿在手心里去看,是个蚂蚱,草编的,栩栩如生。
扭头看向宴星渊,奇道:“二哥还会这种手艺?”
“嗯,一个师兄能用草茎做出各种小玩意,跟着学了点皮毛。”
“师兄?”
宴星渊不答,又行至凉奚桑跟前,蹲身,摊开手,满满一手的草编蚱蜢。
他还有师兄?
凉烟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这只大号蚂蚱,一瞬又觉得宴星渊再次变得遥远起来。
临近晌午,继续往山顶登行,朦胧雾气已退散许多,然山间鸟雀和寺庙里的颂佛声萦绕盘旋,仍显出几分不似人间之境的缥缈。
有小僧迎着几人进去,刚踏入,便见那正堂金身大佛下的蒲团上,跪了一人,其旁立着位长须洁白的老僧,阖目转动着手中佛珠,朗声颂佛,在后面还有一排小僧,敲着法鼓、钟、木鱼、钹。
这寺庙是皇家国寺,能来此的人皆身份尊贵,凉云天往后退出一步,不愿有冲撞之意,那跪在蒲团上的人却是回过头来,面上笑意如春风和煦。
“能在此碰上凉大将军,是佛缘。”说完目光一转,望向凉烟,“先后给凉小姐递了三次请帖,皆未能如愿所偿得见,在这月昭寺巧遇,想必凉小姐风寒已好,本王也能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