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冷漠无情的圣子大人决定收回上一章的最后一句心理描写。
卡尼亚斯给他送的花是蓝色妖姬。他用来描述佩里的那一种花。
当这束花躺到少年的怀里,他就明白了卡尼亚斯的意思。
他开了卡尼亚斯和佩里的玩笑。
卡尼亚斯在报复他。
大坏蛋。
圣骑士拾起他放在盖毯上的手,啄吻过圣子纤秀的五指。
青年的吻蜻蜓点水,没有掺杂丝毫暧昧的气息,干净得就像臣子向主君效忠的圣洁仪式。
众人仰望着这一幕,目光从疑惑转为恍然。
卡尼亚斯是今天的焦点。但从他出现起,没有人看到他如此卑躬屈膝的作态。
如果卡尼亚斯与圣子关系冷淡,那么他大可以像原先的胜利者艾伯特那样只走形式,点到为止。
但这位打败艾伯特的胜利者却二话不说单膝跪了下去,以最标准的骑士礼向圣子宣誓忠诚。
于是看官们顿悟——
不愧是帝都梦魇圣子大人,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居然就将一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家伙教导成今日的模样!
他们心中对光明圣子的崇敬之情快溢出来了。
希德感觉到在指缝间徘徊的热息,想把手指抽开,却发现卡尼亚斯把他的手握得很紧。要是下了力气扯开,他又怕落了圣骑士的脸面。
他抿抿嘴,意图用眼神把青年扎成刺猬。
卡尼亚斯吻过希德的手背,没有走下石阶。
他将圣子的轮椅推入门内,放下挡住众人视野的帘幔。
希德没料到他的动作,猝不及防被黑暗笼罩视线,慌忙之中直接抓紧了青年的手臂。
卡尼亚斯显然感觉到少年的颤抖,覆住他冰凉的手背。
“别怕我。”
他听到漆黑暗影里飘来低沉的安抚,像是冰冷的毒蜥伏在皮肤上,一阵怪异的悸动爬遍全身血液。
灰暗的石室内,一抹苍老的人影引去卡尼亚斯的注意力。
他看到老人拄杖坐在窗边,不露声色挡去少年的身影:“抱歉,我没注意到您也在这儿,校长先生。”
青年语气里毫无歉意。
校长是头一回与这位风评恶劣的学生正面打交道。
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细成两条叵测的缝。
希德注意到老人眼神里的微妙,生怕他有所察觉,按下心头的异样,道:“我和他有些话说,不打扰您了。”
卡尼亚斯目光扫过来,希德迅速捏住了他的衣角:“你带卷轴了?”
走下看台只有浮空石阶一条路。
他不想在千千万万的陌生人面前被卡尼亚斯抱着走。
青年仿佛知晓他的想法,笑着从袖口取出了传送卷轴。
光芒褪尽。荧绿的浮光里,室内只余校长一人。
他看着茶汤里的夕阳碎影,眉梢蠕动着,似乎有古老的回忆爬进眼中。
——年轻人哪。
希德和卡尼亚斯的身影在奥术之间内出现。
这是帝国学院专用卷轴的定点传送位置。繁复的符文圈细密雕刻在一块光滑而巨大的圆形红柱石上,十二根石柱撑起穹顶与天窗。
奥术之间静谧无声。所有的观众还聚集在天空竞技场。
希德眼观鼻鼻观心,望着跟袍角纠缠在一起的手指:“我不该拿你的事开玩笑。”
卡尼亚斯仔细一想,才明白希德指得是蓝色妖姬。
他失笑:“我以为您方才会把花丢到我脸上……”
送那种花分明是有点过分的举动,小圣子居然不生气。
太乖了。
令作为欺压者的他都快产生了负罪感。
卡尼亚斯:“先回公寓?您累了一整天。”
希德摇头。
他没觉得累。他是在看台里坐了一整天。
倒是他跟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让一百多个挑战者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竟然还能精神抖擞地站在这里和他说话……
想了一半,他又听到一个提议。
“——那和我去走走?”
圣子立刻把腹诽收回来,眼睛一亮。
饶是如此,希德仍保持矜持的表情。
他问:“可以吗?”
他还没有和卡尼亚斯在校园里好好走过。他以为青年会嫌他浪费时间。
卡尼亚斯屈着膝,握住他的双手。
“殿下,走起来。”青年轻道,“我牵着您。”
希德没说话。
帝国学院里布满公会安插的眼。
不过整个黑暗公会的重心都放在搜寻父主的踪迹上,神使应该注意不到他。
他小心站起来,忍住膝盖的密集麻意,跟随卡尼亚斯慢慢走了几步,忽而脚下一软,重心偏离,一头栽下去,被领在他跟前的卡尼亚斯一把抱住。
卡尼亚斯的马甲是绒面的,蹭得他鼻尖微痒。他轻轻推了推卡尼亚斯,卡尼亚斯并没有将他放开。
青年是蹲着抱住他的,圣子整个人陷进圣骑士的怀里,毫无反抗之力。
他感觉到青年那只带着茧子的手正沉思着按压他肩头后边的狮鹫刺绣,然后耳畔传来轻笑。
“故意的?”
在一片寂静里无声凌乱的熊选择保持沉默。
卡尼亚斯的直觉准得惊人。刚刚的失稳的确在希德控制范围内。
但承认就太没有面子了,说谎又太显眼,瞬间会被卡尼亚斯看破,并且遭到嘲笑。
卡尼亚斯未等来他的答复,单手抱过他的膝下,将少年举起来,放回轮椅上。
有熟人来了。
近日诸事不顺的切尔特父女正在校园里散步。
凯莲娜看着父亲的曲柄手杖敲到第三百八十六颗卵石,抬头便看见她的便宜哥哥正和今天的桂冠者腻在一起。
她向公爵告示一声,两人一同走过来。
“您就是奥尔德男爵吧?”公爵脱下帽子,“三个孩子都在家里提起了您,您是位十分优秀的人物。”
凯莲娜翘着脑袋,不肯把帽子摘下来。
希德让她被迫剃了一个男生的西瓜头,就中止了截断术。
失去头发的凯莲娜快被女伴揶揄的注视与丑陋的自己逼疯了,带着假发才和帽子才能出门。
公爵蹙眉瞪她一会儿,见小女儿完全不搭理自己,让她先去旁边呆着。
凯莲娜这才回应了父亲。她恶意的目光游离在希德与卡尼亚斯之间,哼了一声,提着裙摆,轻巧地跑到不远处的花园里去。
希德也不想和她多呆,看到她溜走还松了口气。
公爵道:“多谢您对犬子的照顾,他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希德在庄园时就是爱惹事的孩子。”
切尔特公爵身居要职,白天忙于公务,未登上看台,但艾伯特已经告知他,会以让贤的名义换取奥尔德男爵一个人情。
他凝视着沉默的养子,云淡风轻地问:“冒昧地请问,希德是否和您谈过您日后的规划?”
希德是他们的棋子。虽说小儿子很有自知之明,但不排除他会将卡尼亚斯收归为圣骑士长的可能——若是如此,他们先前的工作可就付之东流了。
希德眼神一紧。
他没有跟卡尼亚斯说过这个。
少年正要开口,却感觉手心被圣骑士捏了一下。
“尚未确定。”卡尼亚斯道,“但关于您长子的建议,我会着重考虑。”
切尔特公爵满意地笑了,他抚摸着希德的脑袋,仿佛一位慈爱的父亲。
“希德,要好好听男爵大人的话。”他重新戴上帽子,和卡尼亚斯握了握手,“我还要向凯莲娜的导师问一问她的学业,先告辞了。日后必会拜谒您的领地。”
公爵一离开,希德对卡尼亚斯说:“我没有惹事。”
在庄园时他一直很谨慎,没有去触怒夫人,公爵则更不用提了,那时他在帝都常驻,根本毫不知情。
希德反驳的口气很认真,卡尼亚斯忍俊不禁:“是。殿下是好孩子。”
算上今天一面,他已见过了切尔特家族的四名成员。
他的男孩果真是异类。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被污染,着实是奇迹。
于是卡尼亚斯又问:“您的家人准备了同一份稿子?”
艾伯特脱了手套感谢他照顾小圣子。
公爵脱了帽子感谢他照顾小圣子。
——虽然他确实在养熊这件事上花了不少心思,比如监督小圣子每天喝牛奶,以及早睡早起。
“你确实关照我很多,在蒂亚戈的时候,还有之前老鼠会的事。”希德悄声说,“谢谢你,奥尔德。”
“您无需道谢。”
向他的男孩献殷勤,卡尼亚斯本有私心。
希德不管卡尼亚斯是否有私心,尽管他早有了一些预感。
他是被困在枯林里的人,在荆棘堆里挣扎了十七年,好不容易看见了一点亮光。
希德不是石头,他需要被喜欢的感觉。无论那是一颗星辰还是带着诱饵的弯钩,他都想抓在手里。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希德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几乎是毫无音量地将某个姓名念出来,“卡尼亚斯。”
很早的时候就可以。
不是害羞,是他怕被拒绝。
现在也是。
圣骑士忽然觉得“卡尼亚斯”这个人名听起来很刺耳。
鸠占鹊巢。
自己做的一切,回报却被另一个人夺走。
希德在忐忑中等了大半天,然后听到青年低声念道:“希德·切尔特。”
他吸了一口气,心跳加快。
“要我教你吗?”少年嘟囔着,“不用带姓……”
“希德。”
圣骑士的声音渗入他的耳膜,宛若一根温润又锋利的琴弦。
希德抖了一下。
他从未像这一刻感受到夫人随意给他起的名字如此好听,恍如一支晚风与明月的梦呓曲。
光明圣子没有察觉到青年呢喃他全名的用意。
卡尼亚斯不满于他的男孩施加在他身上的不公,尽管那是无意的。
等他收回所有的记忆,他会让希德·切尔特红着鼻子呼唤他真正的姓名。
卡尼亚斯牵住希德的手,如同在黄昏石阶上那样,单膝跪下来。
希德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他还以为卡尼亚斯又要和他开竞技场时的玩笑。
卡尼亚斯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俯下身。
“我将生死上奉光明的使者,让灵魂成为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宝剑。”
这是圣骑士进入铂金之座骑士团之际,将手按在圣典上许下的誓言。
可他的话还没有结束。那并不是圣典上的宣誓词。
他正用极低极深沉的语调,诅咒自己的灵魂。
“它上不荣升神的怀抱,下不沦落恶魔的地狱,只是一人的忠仆。
“卡尼亚斯·奥尔德,在此以他姓名起誓。”
宣誓不信奉神明,这是大逆不道的话。
唯一听见它的光明圣子再次感到了那阵同样怪异的悸动。
但这次他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来自深渊的悚人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