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竞赛周的最后一天是开放日,是每年帝国学院人流量最大的时间。
并非所有人被准许踏入校门。较有名望的贵族世家、魔法研究所与地方军团长将会收到学院理事会的邀请函,在帝国学院的天空庭院竞技场上寻觅可堪一用的人才。
希德在圣院做完晨祷后,由圣院的马车送到学院。许多悬挂家族铭牌的骏马被套上金银交织的缰绳与镶嵌宝石的马鞍,等待在学院的石拱大门之外。
在一片插着鲜花的高挺假发与彩色羽毛扇里,男人讨论猎狗,女人讨论香水。绅士淑女看到圣院的白驹雕车停在门口,走过来在车轮旁屈一下膝,向车帘里的圣子问安。
学院理事会遣来的侍卫队在车马外请示,希德掀开帘幔,令牵着白驹的从者跟他们一起走。
圣子被安排在天空庭院最高处的看台上,和学院校长坐在一起。看台幽静宽敞,他身边的石坛里还有一汪很小的喷泉,窗口很大,坐得远也能看清圆形竞技场内的全景。
从早晨起,就有进入决赛圈的学生在竞技场中央进行对决。
竞技场边缘摆着二十四座人面鹰像,被雕栏围起的看台上尽是高官达贵的阳伞群与下午茶的圆桌。
佝偻的老校长拄着法杖坐在他身旁,时不时往他幽幽投去一瞥。
老人悄悄地问:“父主还是没有消息?”
亮闪闪的光明圣子喝一口茶,假装没听见他的试探。
校长没有召集魔法塔,依照他个人的立场,圣院没有义务告知他情报。
希德的目光一直在竞技场边缘游荡。为了开阔视野,他特地让侍从把椅子搬到石窗边,并在从切尔特府邸离开之前,请女仆长把用以望远的单片眼镜找出来。
他举着水晶镜片在人群中搜索,不一会儿看到了目标。
非常显眼。
他高大英俊的骑士今天穿得很庄重,丝绸衬衫外罩鹿茸马甲,手捧典籍,一簇黑发蜷落额头,仿佛在花园散步以寻找灵感的艺术生。
确实是在“花园”里。
青年被一群穿着体面的贵族小姐围簇在中央,少女们纤细的手指里捏着羞怯的鲜花,秋波不断往高年级生脸上抛。
今天是本月情人节。姑娘们可以给有好感的异性赠送花束。
这个“好感”的范围很广,有爱慕、友爱、感激等等,此前来自北方的少女就是在这一天送给他修女百合。
希德之前也见过别人给卡尼亚斯送花,可没有像今天这么大的架势。
多亏校报社几天日夜赶工,卡尼亚斯斩杀魔物的消息被公之于众,整个学院都得知了他无与伦比的魔法天赋。
甚至连艾伯特都要望洋兴叹……?
将此人收入麾下,绝对是一大助力。
半年前,卡尼亚斯·奥尔德这个名字,在各大公会查无此人,如今却已横空出世的姿态走入所有奥术世家的视野之中。不少族长已向他抛出橄榄枝,私下与他商定为家族效劳的契约条款。
这些天来,希德和卡尼亚斯的公寓没少接待来自帝都世家的继承人,不乏有娇美鲜艳的少女——其中多少毛遂自荐,人们持观望态度。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明确的。他的室友已开始展露锋芒,这位青年掩盖在温润外表下闪闪发光的像宝藏似的一面,不是只有他看到了。
希德孤单地望向人群中央的圣骑士,有一瞬间,他产生卡尼亚斯终将消失在他身边的失落感。
不是错觉。如此天赋卓绝的人物,离开注定毁灭的光明圣子才会有好前程。
这对谁都好。
希德望见俊美的青年向围绕他的人群开了口,盯紧单片眼镜,努力读出他的唇语。
“愿普鲁维尔的伟大为您洗礼。”
希德一怔。
他通读并背诵了圣院的所有典籍,立刻记起这句话的原作者。
光明圣子德海的圣骑士长,忒修斯。
圣子还看到他骑士手捧一本缎面书,那是他从教皇那里借来的前教皇德海的语录集。
最近卡尼亚斯将他的书柜重新整理一遍,把放在希德那边的情书都要了回去。
卡尼亚斯在少年跟前一封一封点完戳了玫瑰火漆的信,随后心平气和地,却毫无羞耻心地——对坐在沙发上垂着脑袋脸颊泛红的小圣子问道:“没有藏起来的?”
当时希德一秒变熊,连蹦带跳蹿回了卧室里。
等他再次打开卡尼亚斯的柜子时,只看见一堆排列整齐的圣院典籍。
因为在完成黄金委托中展现了不俗的实力,他室友的事迹被霍华德禀报给长老会。青年得到了教皇的器重,卡尼亚斯颇为上道,每周都会抽空去圣院拜谒那个一板一眼的老头。
比见他还殷勤。
明明是个无神主义。
小圣子在心里嘟囔着。
希德将背靠回轮椅上,谨慎思索青年那句话的含义。
圣子拒绝把卡尼亚斯意图成为圣骑长的猜测当成事实,这个念头几乎像闪电似的从他脑子里蹦出来,但那样太鲁莽了,一点都不矜持。
贵族改不了多情,成为圣骑长必须守贞,这等于是在自我阉割。
可是卡尼亚斯·奥尔德又不是禁欲派!他是个究极花花公子!这是天性,就像狗改不了……
圣子想得入神,他忽而感觉到脸颊被碰了碰,像是给轻浮的纨绔啄了一口,痒痒的。
他放下单片望远镜,看到一只熟悉的蝴蝶飞在他旁边。
希德望向竞技场上的圣骑士,发现青年正冲他这边瞧过来。
卡尼亚斯知道他在偷看!
他飞快合住双手,将蝴蝶笼进掌心里。蝴蝶像预料到他会这么干,让他笼住,散成光点,从他指缝里漏出来,在他手上重新组成蝴蝶,两根细长触须跳着舞。
被捉弄的圣子愣在原地,往他坏心眼的骑士瞧去。
卡尼亚斯不知是使了什么小诡计,他周围的贵族小姐都已经走散。他放下书,将食指抵在唇前,缓慢地变换口型,好让他远方的男孩看得清楚。
“等我去您那边。”
这是无声的宣言。只有竞技赛最后的胜者才能获得最高的荣誉,走上通往最高处的石阶,亲吻光明圣子的手背。
希德听懂他的话,耳根染上一层殷红,嘴角拘涩地弯一小弯。
他想了想,将十指弯曲,合在一起,朝卡尼亚斯的方向——
别扭地比了个同意的圈圈。
然后,他听到不远处老者的咳嗽声:“古时东方是有这样的故事。”
希德转过头,看向学院校长。
他小时候整天整夜闷在圣院里修行,主教不允许他看故事书,最多也是找典籍里的贤者事迹当传记解闷。
“您没听过这个传说?”老人和蔼地讲,“残酷暴戾的国王为了搏美人一笑,用尽千方百计。有一天,他召集使者——”
希德没有说话。
从者送来茶点,校长抖着苍老的胳膊沏了两杯伯爵红茶,为他讲述一整个古老的传说。
看台下的青年披上法袍走入天空竞技场内,面对他的对手。
校报社消息曝出后,许多位高权重的势力对于卡尼亚斯·奥尔德是否真正具备讨伐巨爵的能力,报着不置可否的立场。
要让这群老谋深算的人物相信一个废柴逆袭成帝国顶尖的天才,必须眼见为实。
自然,关注卡尼亚斯战斗的人里,也不乏有来看笑话的。
这群人完全不相信一个只有脸的废柴居然能干掉魔物。他到底给了校报社多少钱?
围观者各怀鬼胎,但卡尼亚斯的晋级速度如希德预想的一样快。在众人回过神来时,青年已经走到了桂冠守擂者艾伯特的对面。
黑色晚雁掠过傍晚的天穹。两人都是身姿高挑的高年级生,无言地站在一起,颇给人以喘不上气的无形压迫。
卡尼亚斯解决先前的对手只靠一招,干净利落,快如疾风,底下看戏的学生甚至无法捕捉他的魔法轨迹与纹路。
这是境界的差距。
帝国学院的魔法学生目瞪口呆,接着猛然转醒。
所以卡尼亚斯翘了课,摘得了圣骑士的徽章,并割下巨爵的首级;而他们还在教室里画法阵背咒语,准备不久之后的期末考试。
是艾伯特经验老到,还是卡尼亚斯更胜一筹?
所有人屏气敛息,等主裁判示意比赛开始。
没等裁判宣誓公平,艾伯特抢先道:“我认输。”
众人:“???”
“切尔特和奥尔德原本就是朋友,您是一位强者,恕我失礼,本人无法对友人动手,”戴着金边眼镜的学生会长利落地脱了手套,彬彬有礼地伸出右手,“感谢您照顾家弟。他一向不怎么懂事,一定给您惹了不少麻烦。”
卡尼亚斯稍顿一下,回握艾伯特的手。
明眼人都明白艾伯特是在以退为进,字里行间都没提自己与对方实力差距的问题,摆明强行卖卡尼亚斯人情。
有人情在握,再孤高的人才也能揽于羽下。所有看客心知肚明。
希德没有注意到两人弥漫硝烟的和平交锋,他在听校长给他讲故事。
——暴戾的君王点燃传信的烽火,使他所统御的贵族帅兵前来,以此取悦美人的暗黑爱情故事。
待话音落下,他才反应过来,狡猾的老狐狸是在调侃他刚刚和卡尼亚斯的互动。
圣子经过严肃而漫长的深思熟虑,觉得两者之间并没有相同点。
他的室友比及反复无常的君主聪明很多,也更神秘。他会权衡利弊,不可能为了任何人大动干戈。
于是他说:“根本不一样。”
“您觉得它和什么有不一样的地方?”老人注视他,慈爱地微笑,“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个有趣的故事,殿下。”
……老油条。
希德深吸一口气,选择沉默。
切尔特家的小公子向来寡言,无论威逼利诱还是轻松的调侃,短时间也打不开他的话匣子,帝国学院的校长是知道的。
因此他很好奇,那个姓奥尔德的年轻人究竟如何让冷漠内向的圣子敞开心房。
校长摩梭着法杖上的树纹,问:“您的骑士快登场了,您不去迎接他?”
希德转头一看,发现简短的冠军授礼已经结束,卡尼亚斯身披绶带,在万众瞩目之中,慢慢踏上千重蜿蜒曲折的浮空石阶。
卡尼亚斯过来了。
这个认知轻若鸿羽地锤在希德心上,令他全身都快要冒起淡粉色的烟来,他觉得那只蝴蝶似乎扑棱进自己的胃里。
少年不动声色地收起眼镜,把轮椅推到门边。
当撩起金线织就的帘幔,他看到旷远深邃的天空仿佛一块晕彩四溢的月长石,夕阳斜晖的倒影里火烧云红得眩目,圣骑士站在那底下,手捧一束热情绽放的鲜花,正向他一步一步走来。
卡尼亚斯要……
要送他、花?
希德睁着眼睛。
他感觉,自己快像天边的云那样,烧成灰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