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莎拉笑道:“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帮忙。最近恰巧是神庙的斋戒节,祭司大人结束祷告后,我可以将她们请到王宫来,与您见个面。到时候您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问一问她们。”
她顿了会儿,提高一个音调,询问道:“最近神庙前的银杏上悬得最多的便是求问情爱的挂牌。莫非男爵大人心有所属?”
莎拉原本只觉得宴会无聊,出声打个趣而已。
但她惊恐地发现,这名深不可测的勇者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人类勇者英俊强大,且颇受教皇的青睐,如今还是黄金单身汉,这个消息早已随着光明圣院信徒的步履传遍了大陆。但他有心上人的情报从宴席上泄露出去后,他们的国度得碎掉成千上万的少女芳心了。
公主殿下在心里啧了几声。还好她性取向比较不正常。
谁让艾维尔王室盛产奇葩。
莎拉下午的日程排得很满。她嘱咐托妥斯务必替她照顾好客人,就与两人告罪,先行离去。
管事提议让卡尼亚斯先将行李放在王宫的客房,再四处走走消食。
托妥斯让女仆带上两人的大衣。卡尼亚斯在门口等了半天,光明圣子仍旧没跟上去。
希德仿佛与这张柔软舒服的椅子粘在了一起。
希德冲他挥挥手,好像召唤自己家的小狗。
卡尼亚斯走到他跟前,蹲下来。希德附在他耳边:“我走不动。”
然后,希德旁若无人地向他伸出手。
这一幕惊呆了在场除卡尼亚斯以外的所有人。
矮人女仆差点打翻了托盘。虽然勇者的堂弟瞧起来软软的,手感似乎也不错,但在矮人的国度,礼仪尊卑向来被视作铁律。
要是莎拉的堂弟表弟伸手让她抱,那位笑面虎公主早就一顿鞭子抽了上去。
卡尼亚斯则陷入了沉思。
他以为圣子大人又在犯迷糊。
卡尼亚斯能想象得到,希德在清醒后将如何以冷静的眼光看待这个命令。上次在天空竞技场,都要他拿传送卷轴,以防别人看到他被自己抱着走。
可现在卡尼亚斯手头上没有那种东西。
他说:“站起来,很短的路。”
希德睁着迷蒙的眼睛瞧他:“我的腿使不上力。”
卡尼亚斯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圣子没必要欺骗他——或者说,脑子昏昏沉沉的希德连怎样欺骗他的头脑都没有。
“怎么使不上力了?”他轻声问,“您的腿不是已经痊愈了?”
希德迷糊地反驳他:“谁说好了?还不是因为你——”
卡尼亚斯心头微跳。
他抬起希德的下颚,指尖一亮,一道昏睡咒语被刻入希德的脑海。
眼下四周都是矮人国的耳目,圣子大人想要把秘密透露他,也得换个场合。
卡尼亚斯将熟睡的希德抱入客房里,在他额上一点,将咒语解开。
圣子大人却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被子掖上,拿后脑勺对着卡尼亚斯,真的准备开始睡觉。
卡尼亚斯手指一僵。
他把被单从希德身下扯出。床上的熊正迷糊地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忽然被一股抽力打了个转,刺目的阳光再次打入他的眼睑。
蛮不讲理的圣子睁开眼睛。
希德望向卡尼亚斯,他的眼神的困倦而恼怒,如同一瓶即将沸腾的牛奶。
他操纵着一只元素精灵,往卡尼亚斯脸上踹了一脚。卡尼亚斯将它扔出窗外。
“等一会儿,不会太久。”卡尼亚斯轻语着,按住他的额头,“您方才想说什么——因为我?”
希德看了看他:“我忘记了。”
卡尼亚斯:“你如果想说谎,得先装作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再充满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希德哼的一声扭过脑袋,不理他。
卡尼亚斯却反而更想知道了。他的眼中浮起血玫瑰的印刻。
“为什么不告诉卡尼亚斯?”他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在希德耳边缓缓地问着,“他哪里得罪您了?”
他在话里加了些诱导性的魔咒,用来对付毫无戒备的圣子恰到好处。
“不能和卡尼亚斯说,会把他卷进来。”希德抱住枕头,将自己蜷成一团,“没必要……”
这句话显然没有说完。卡尼亚斯听到了清浅的呼吸。
圣子大人又睡过去了。
卡尼亚斯没有叫醒希德。
他将希德从床上推起来,替他把面具剥下来,换上从公寓带过来的睡袍。
梦中的圣子似乎很满意舒适柔软的贴身衣料,往他掌心上蹭了蹭。
卡尼亚斯已经得到足够多的消息,希德大概自己不知道,纵使他隐瞒秘密的方法多么巧妙,他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自己把秘密暴露出来。
卡尼亚斯帮希德把被子捻好。他听到托妥斯敲响了房门。
神庙的女祭司已经到达王宫。
卡尼亚斯在房间四周设下了法阵,确保圣子不会在睡梦中途被矮人偷走。
在这个人鱼公主都能失窃的国度,他可不放心把自家的宝藏托付给外人看管。
……
离开的卡尼亚斯没有注意到圣子脊背上不安的冷汗。
希德又做了那个梦。
在十几年前的夜晚,神使在他眼前降临。
其实现在看来,令他无法行走的痛苦并非不能忍受。纵使是生活上有所不便,但多年的适应已经让他说服了自己,让他以为自己就是从出生起就患有腿疾。
他对那一晚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失去行走的能力,而是神使将在他膝盖上刻下诅咒的时间无限制地延长了。
短短几分钟就能完成的诅咒,黑暗神使延长到了七个小时。
每一秒,他都身处地狱。他甚至祈求神使把他杀了,这样他就不用受那样的苦。
但这注定只是他的奢望。
在成年礼之前,他不能死。
在炼狱里,他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就是——
“你惹怒了父主。”
他在痛苦中迷茫地想着这个问题。
自己是怎么惹怒父主的?神使又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没有见过父主的面。
……不,不对,他应该是见过的。
否则,在去年初春的晨祷上,他也不会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就如此惊惧。
他必须是做了什么使父主不高兴的事情。
可是那么远的事,他想不起来了。
希德试过在询问黑暗神使,然而那时神使已经离开。
起初,他的眼前只是漆黑;而后,他渐渐出现了幻觉。
黑曜石的殿堂,雕花的琉璃窗,冰冷的月光,以及一个高大的、漆黑的影子。
接着,那人慢慢转过头来,希德下意识吐出一个名字——
……
那维亚。
希德清醒过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他挣开眼睛的第一眼,就去寻找卡尼亚斯的身影。
希德看见卡尼亚斯站在窗口,冲上去抱住他的圣骑士。
卡尼亚斯发现希德在发抖。
他回拥住圣子,安抚地拍打少年的背:“做噩梦了?”
希德默不作声,轻轻点头。
卡尼亚斯将少年凌乱的额发捋到一边。希德突然踮了踮脚,咬住他的手指。
卡尼亚斯是被希德第二次猝不及防地偷袭得手。不过希德这次没下狠手,他就静静地等着圣子泄完愤,然后自己把嘴张开。
“为什么给我灌酒?”希德闷声问。
卡尼亚斯察觉到圣子的声音里夹杂着很伤心的情绪。
真的生气了?
卡尼亚斯想着,在他额头浅浅地一亲。
“以后我不会做这种事了。”
希德沉默片刻,嗯了一声,把通红的眼睛埋进卡尼亚斯怀里。
如果卡尼亚斯不灌醉他,他也不会做那种梦。
这些天的安逸把他宠坏了,他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个朝不保夕的人。
他尝试过逃跑。
可是他试过很多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有一回他成功躲过切尔特的眼线,乘上装满纳豆的货车离开了帝都。
那辆马车到来的契机与目的地都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收集到的情报。他先前甚至还装成高烧不退,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只要他那次能够不被发现,绝对可以逃出生天。可他甚至已经跟着马车逃到帝国之外了,在某天夜里,黑暗公会的爪牙还是抓住了他。
从那以后,希德才知道,早在他被带往切尔特庄园以前,黑暗神使就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只要那个印记存在,黑暗公会就能一直找到他,把他带回去,关起来。
卡尼亚斯一边安慰希德,一边思索昨天祭司告诉他的线索。
矮人祭司的话语使他的猜想组成了一幅完整的拼图,使得那个猜想的可能性提到了最大。
“我等无法为您解释整首诗的含义。它所包含的信息是我们至今所见最为致命的。若我等强行解开,也许会招致极端可怖的天灾,”女祭司这样说道,“但我等可以解答其中的一小部分。身披鳞甲的仆从,据我们的推测,所指大概是黑暗神的坐骑——黑暗角龙阿诺德。”
女祭司说话的时候,眼底藏着恐惧。
“请放心,我等不会将与您的谈话公之于众,在长公主面前,我们也会保持沉默。”
卡尼亚斯知道她们的恐惧源于何处。
就连卡尼亚斯自己也不无法将推测告诉希德。
他不敢。
卡尼亚斯已经稍微明白了一点,有关圣子大人为何会固执地将他认为是卡尼亚斯·奥尔德本人,甚至在他将那么多的不对劲暴露出来以后,希德仍旧那样坚定地以为。
假如是伪装成人类的黑暗生物,还是可以忍受的范畴;但假如是伪装成人类、以玩弄他的心思、感情与人生为乐的毫无人性的神只——
那是谁都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