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雨过天晴,通向溪水村的悬崖旁,一夜之间零星地冒出了几朵花,颤巍巍地绽放着。崖壁上的血迹早已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山风呼啸,隐约可见溪水村炊烟袅袅。
远处一片翠绿,在溪水村的山前,追天和逐地化作两个小点,发出阵阵嘶鸣。
百里骁站在山崖前,衣摆猎猎,微微一转眼,听龚叔沙哑开口:“公子,小梨姑娘已经葬在溪水村的后山。那里山高路远,不会有人打扰。”
他转过头,声音低沉:“辛苦您了。”
龚叔摇了摇头,听他声音无悲无喜,有些犹豫地开口:“人死即大事。我看不得墓碑上只有‘小梨’二字,于是派墨影去查。却在这附近没有查到对方一丝信息。”
顿了一下:“在汴城周围,也无任何一家医馆或是药堂,有女儿出走之事。墨影拿着画像去查,也并未有一人认得这画上女子......”
无上峰的属下各个不是酒囊饭袋,其中以墨影为首更是百里骁的左膀右臂。若是他们都找不出关于小梨的一点蛛丝马迹,那就说明对方或是鬼魅,或是......根本没有这个人。
说完,龚叔似觉得既然这话说出口,倒不如把所有事都一起说了,于是叹口气:“巫兄让我给您带一句话,他检查过小梨姑娘的尸体,发现她.....她并未有哑疾。”
山风乍起,吹得树叶躁动不安,远处的两匹马嘶鸣一声,悠扬悲切,顺着崖底冲向天空,在崖壁之间回荡成神鬼般的哭嚎。
百里骁的衣摆鼓起,侧脸有如风刃镌刻。沉默冷峻。
他抬眼,眸底波澜不惊。
龚叔听他不语,心下一动:“难道您是......”
百里骁道:“隐约察觉,但未证实。”
龚叔的脸上几经变换,最后化作一声长叹:“老夫见她长得柔弱,心底善良。且愿随您一路同行,从不抱怨。当真是一个好姑娘。没想到竟然也是个居心叵测之人。”
不知何时突升薄雾,云烟缭绕之中,百里骁的眉眼也和远处的那间木屋一样看不清了。
院子前面,梨花飘落,只余光秃的枝丫。山风吹拂,再也送不来那股香味。
他垂眸,手指微伸,感受着崖底的劲风,然而只余凉意。
龚叔道:“也不知她幕后之人是何人。若是想要诓骗于您妄图攀附富贵也好,若是真心怀叵测,察觉您的身份意图潜入无上峰,那就是罪不可赦。”
说罢,感觉自己的话有些重,想起在溪水村被照顾的日子,不由得软了一些:“无论如何,您安然无恙。这便是大幸。她香消玉殒,前尘皆消,您就莫放在心上了。”
百里骁抬眼,溪水村在云雾之下愈发朦胧,恍然若梦。
收回指尖,道:“回峰吧。”
这声音打着旋,被山风撕扯着,破碎成了细碎的呜咽。
苏玛收回视线,捏着眉心叹口气。她永远都在低估百里骁的警戒心。她本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但是对方对她的怀疑早在溪水村就已种下,那是无论多少陪伴、多少感情都抹平不了的。
想要完全攻略对方,就必须让对方死心塌地地爱上自己。只有山洪一般的感情才可让对方心甘情愿压下一切怀疑。
百里骁的心太过冷硬,她以为自己只要将对方的心撬开一条裂缝就能得到对方的新人,却不知道离那个目标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如果她没有死,她完全可以把对方对她的“好感”磨成爱意,只可惜她的运气不好,在刚打动对方的时候就一被一剑穿心。
天道鼓励她:“较前两次,既有进矣。”
苏玛苦笑一声,她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天道的夸奖对她来说会是一种讽刺。比起前两次她确实有进步。第一次对方看都没看自己,径直压过去。第二次逢场作戏稍不开心就杀了自己。
第三次,对方心存怀疑但好在仍留有余地。
她该庆幸自己这次已经让对方有所动摇,然而对方的心就像是一个严丝合缝的蚌,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次只能撬开一点,却稍不注意就会前功尽弃。
天道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苏玛叹道:“我神魂疲惫。已无心思考。需要闭关好好打算。”
天道也叹了一声:“吾亦是。吾剩余能量所剩不多,需沉睡恢复。汝需细思,望下次事成。”
苏玛点了点头。
她在进入数据库之前,又忍不住狠狠地捶了百里骁一记。
“下次我就不会让你那么好过了,你等着吧!”
山风起,百里骁背对山崖而立,身形若松。
追天逐地蔫蔫地从山下而来,他刚欲拉住缰绳,突然内心一动。
心上似有重鼓一击,不痛,却有无尽的酸涩在胸口扩散。涩意随着血液迸发传入四肢百骸,指尖都在微颤。
他下意识地抬头,却只能看到光秃的崖壁。
他忍不住抬手按住左.胸,神情怔忪。
龚叔正欲上马,听见百里骁呼吸有变,于是问:“公子,可是伤口疼痛?”
百里骁摇头:“无事。”
龚叔松口气,他虽眼盲,但能利落地上马:“可惜赤云马车已不在。只好到汴城再买一辆了。”
百里骁道:“您辛苦。”
龚叔摇头:“老夫哪里辛苦。可惜您带着我这个拖油瓶。”
百里骁放下手,上了马。
两人调转马头,就欲离开此地。
龚叔想到在溪水村躺着的时光,有些唏嘘地叹口气。
当时他虽昏迷,但也不是全无知觉。隐约能感受到有人轻柔地喂自己汤药,虽从未听对方说过一句话,但也能察觉其温柔之性。
醒来后听那老婆子说起那哑疾姑娘,更是心有感触。见窗外草长莺飞,双马伴立,感叹那段时光是进了无上峰以来难得的清净.....
想到这里,龚叔内心一动。他一年过半百之人尚且内心波动,更何况是与那姑娘朝夕相对的少主?
龚叔忍了忍,正欲开口安慰对方,却听百里骁呼吸平稳,毫无波动,不由得失笑摇头:“是老夫愚钝了。”
百里骁回头:“为何?”
龚叔接着道:“上次您带她来见我,我观察您言行有变,以为您初涉江湖,被这温柔迷了眼.....如今其香消玉殒,老夫生怕您陷了这迷沼,如今看来您似不以为意。老夫就不用担心了。”
半晌,却没有听见回话。龚叔脸色微变:“公子?”
“您多虑。”
龚叔的心顿时掉回了原处,轻轻吁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他不是不愿百里骁陷入这温柔乡。只是这逝去的温柔好似一把刀,能经年累月割去百里骁的棱角,陷入悲痛之时更会被磨灭了意志。
更何况峰主他......
龚叔摇头叹气。
山风呼啸,马儿嘶鸣。
百里骁的手从胸口收回,拽紧缰绳,衣摆似飘动的火焰,猎猎作响。
“驾!”
狂风呼叫,也许在此时,这世上最灵敏了耳朵都失去了作用。因此也听不见那近在咫尺的银铃声。
随着马背的起伏,被藏在最深的布料里,贴着心脏,一声一声,不断地跳动着。
百里骁回到了无上峰。
无上峰常年高寒、山势险峻,是易守难攻绝佳之地。
他一袭玄服,戴上了漆黑的面具。在面上被冰冷覆盖之时,他就不是沉默冰冷的“白潇”,而是狠辣无情的“百里骁”。
龚叔早早地被人背上山休息,他带着属下踏阶而行。越向上空气越是稀薄。无上峰分三个阶层。底层乃是普通峰众,中层是大多数高手,最高一层,是峰主之地。
几个属下很少来至最后一层,越向上越打着摆子,脸色越白。
但百里骁从小就在最高层长大,因此并无异样。直到来到最后一节台阶前,他吐出一口带着霜寒的气。
抬眼,便是漆黑的、张扬狰狞的宫殿,有如妖邪不甘的向上伸出的枯枝般的巨手,让人见之胆寒。
从殿内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跪下!”
这低喝带着劲风,把几个属下冲击得面上一白,纷纷软了膝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百里骁身形稳若岩中苍松,他让几人先行告退,几人对殿内一拜,担心地看了百里骁一眼,勉强站稳相扶离去。
待这偌大的山峰只余他自己,一撩下摆跪在地上。
他身形瘦削,但脊背挺直,在偌大的广场衣衫猎猎,沉默孤绝。
身.下就是冰冷的地砖,在常年的山风吹拂中,裂出无数条缝。霜寒似乎随着那一条条缝隙,疯狂地钻入人的骨缝,牵扯人的筋脉,冻结人的丹田。
不过好在,他习惯了。
“你可知错?”
那声音随着风,四散飘逸,而又聚拢。低沉有如巨龙吐息,让人生畏。
百里骁的面色在日光下发寒,嘴唇微抿:“孩儿知错。”
面前突然一寒。一道风刃贴着他的脖颈划过。紧随而来的是一大团风,这风卷着雪轰然一声似野兽咆哮,蜂拥而来。
他眉目一敛,微微一侧身体,那雪擦过他的左胸口撞在他的肩膀上,明明是无形和轻飘之物,却有如千钧之重。顿时,肩膀处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将玄色的袍子染红,落于地面,似是朵朵红梅。
他闷哼一声,身形挺直,不曾有半点颤动。
风雪散去,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长靴。黑底金纹,那纹路在日光下更显冰冷。
“错在哪里?”
有人在他头顶问。
他脸色更白,咬牙道:“一不该轻信他人,二不该将玄雾拱手相让。”
耳边的风突然沉默了。
像是有万千风刃悬于头顶而不落,沉默之中飘雪都似银针般,锋利刺人。
半晌,身前之人问:“可是为何?”
百里骁的长睫一颤,有雪化于眼角,声音平稳:“神剑乃是贪婪所化。与其将它放入无上峰被群起而攻之,倒不如流入江湖,使其各派在争夺中自行瓦解。”
百里一海垂眸,双眼被风霜染上了沧桑,但锐利不减。他紧紧地盯着百里骁的眼睛,似乎在搜寻对方一丝一毫异样的情绪。
百里骁面上似被白雪染上莹白,嘴角挂着鲜血。双眸毫无波动,身形挺直好似直插入峰的一柄剑。这剑身挂着血,却更显煞性。
百里一海内心一动,竟感觉百里骁此次回来有些许不同。
如果以前对方是沉默执拗的,那么现在就有如一滩死水。漆黑幽暗之下,谁也看不出那其下是否潜藏着更大的汹涌。
“起来吧。”
百里骁抹去唇边血迹,站起来。左手淋漓滴血,面上却未变分毫。
“你此次江湖之行长进了许多。也罢,那柄剑就先放在那些伪君子那里。待江湖纷争四起,我再收回来。”
他垂眸:“是。”
两人走进大殿,百里一海道:“你受人诬陷之事我亦听说。幕后之人正派人去查。那些江湖小人之言不必放在心上。若是全部来犯也不足为惧。”
说着,百里一海的眉目一冷:“我正愁师出无名。无上峰蛰伏多年,是时候重回武林了。”
说着,转过头,突然问:“骁儿,你可有意来坐这峰主之位?”
百里骁一愣。
三个月后。
苏玛和天道打好招呼,进入了新一轮的攻略。
这具身体不似上次的柔弱,迷迷糊糊地被人从水里捞起来时,倒没有感觉太冷。
她被人安置在褥上,口鼻皆是满室的清香。
这清香像是混着香醇的酒,熏人欲醉。却在让人惫懒的同时,从心底生出些火热来。
她睡得香汗淋漓,装睡装得焦躁,待一睁眼,突听一声惊呼。
她微微起身,三千发丝缱绻地从肩头落下,勾缠在薄汗微湿的脖颈。薄被在身前堆叠出弧度,更显起伏。
寂静之中,问在床前发愣的那个小婢:“你是谁?”
小婢回过神,面上飞红,不敢与她对视:“回、回姑娘的话,小奴叫娟儿。”
苏玛抬眼,打量了一下卧室。见这里装饰精巧,轻纱飘荡,暗香浮动。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怡红楼的后院。
但又比怡红院的后院更加精致。
娟儿小心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生怕看碎了她一样,从桌上端过来一杯茶:“姑娘,您身体可有不舒服?”
她微微向后倚,抬起手臂。纱衣叠落,露出莹白皓腕,那葱白的指尖点在乌云般的鬓,扫过饱满若樱的唇,落在似玉一般的锁骨上,带着一点香汗的微湿,径直伸进被褥,半晌勾唇一笑:
“好像没有哪里不舒服。”
娟儿的脸已经红得不能看,端着茶杯的手都在抖:“您、您没事就好。”
苏玛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沾了水的唇瓣似是六月的红樱,饱满多汁。
娟儿咽了一口口水,这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无比之大,娟儿猛地羞窘。似要哭了。
苏玛含笑看了对方一眼,纤长的睫毛似鸦羽,微微压住飞扬的眼角:“那你总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吧?”
虽是问着,但声音古井无波。微微带着鼻音,婉转含混,尾音都掐着蜜。
小婢的声音发抖,已经不敢抬头:“回姑娘,这里是.....”
话音未落,大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蓝衣女子大步进来,看见苏玛先是一愣,接着冷然道:
“这里是云欢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