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蛤蟆
随着胤国骑兵的入城,这场战争也将告一段落,虽然已经到了深冬时节,但城里依旧不见一丝喜色,没有百姓打算为过年做准备,或许这个年对他们而言太过难熬,空旷的街道上除了雪还是雪,还好没有血。
他们接受了现实,各处战火渐歇,停止了下去。纷乱也日子渐渐变得平静起来,只是已经有很多人死去,再也回不来。。
楚骁华没有干涉这城里的事情,也不关心,他只是女帝的盟友,不是这个国家的掌权者。
现在他的心里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他需要能给他答案的人。
可那人迟迟不来。
连自己最为牵挂的儿子也不想见自己,两人仅仅打过三次照面,每次都是匆匆而别,那疲惫且哀伤的目光让他内心感到不安,楚瞬召似乎在埋怨自己为何那么久才带着援军过来。
自己这个父亲……真是做得太糟糕了。
他听见耳环轻响的声音,女人来到他身边为他披上一件裘衣,如过去般揉了揉他的脑袋。
楚骁华下意识躲开像个执拗的孩子般,澹台宁素笑笑扯了扯他的袖子,楚骁华如他所许诺般带来了强大的军队,两人之间同甘共苦早已足够亲近,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觉得奇怪。
女帝也不生气,柔声说道:“澹台凝华死了,我取出了他体内的王息给了静儿?”
楚骁华没有想明白这句话,他知道女帝那日的惊天举动,将整座闵塞城连根拔起丢向妃子关,这也将她体内的王息消耗殆尽,或许只剩下一点如风中残烛般,说散就散,但不知为何要将王息给自己的女儿,给自己不是更为妥当吗?
他也不去追究什么,而是缓声说道:“那些该死的人都死了,可问题还是存在。”
“虽然现在我这个蜀越女帝还掌握着权力,可我的做法已经让很多人难以接受,他们会在心底抗拒这个女帝,这对蜀越的未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和你们胤国的盟约,还是百姓心中的一根刺,澹台凝华的死亡没有改变什么,因为百姓们都知道,和你们胤国结盟的人是我,我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澹台家族统治蜀越那么久了,出现这样可怕的内战,我占了大部分的责任,我姓澹台,我也愿意为这件事支付一点代价,无论有人愿不愿意。”
女帝陪他站在风清阁上看着落雪,伸出双手接住一片雪花,微笑着和心爱的男人说话。
但她每说一句话,楚骁华的心便沉一份下去,他伸手触摸她的脸颊道
:“你要坚强点,现在蜀越需要你这个女帝,你的女儿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女帝收敛了笑容,清丽的瞳孔中映着片片雪花,望着那座雪幕中若隐若现的皇宫平静道:“你还需要我什么?你只是需要一条通往南陆的过道罢了,这个条件我可以满足你,毕竟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楚骁华深吸一口气,望着她柔弱的侧脸,右手有些颤抖道:“为什么?”
“我累了,想休息。”
她微微皱起好看的眉毛,憔悴的脸上说不出的柔弱动人,岁月给她的容貌增添了些许韵味,即便白发苍苍也自有一番美丽,楚骁华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将脸埋在女人的白发间。
城墙上一片安静。
他看见一滴从女人眼中流出的泪水,他此时的心情远比她要复杂,当他意识到女人的动机时,更是感到惊讶和不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声音苍老且嘶哑说道:“想想你的女儿,她才十岁,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自私?”
澹台宁素微笑道:“我做了一个母亲可以为她做的一切,之后会有人替我照顾好她,我已经为这件事做好了安排,现在局势艰难且复杂,我身体了已经没有了王息对蜀越而言我的命真的不重要,要是我不在了,或许对接下来的局面有好处,至少那些对我不满的人再也无法说三道四了,我和澹台凝华一样都是蜀越不需要的人。
“我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她要学着如何长大,就像你的孩子一样,一样地勇敢。”
她脸上浮现出骄傲的光芒,仿佛看见了那极远的未来。
楚骁华声音坚硬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的。”
“当一个人有了寻死的心,即便对方有一百种方法救活他,他也能找到一百零一种方式去死,没有人能控制生死。”
楚骁华还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如鲠在喉。
“你瘦了很多,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人欺负你?”楚骁华伸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儿。
“你会在意我被人欺负吗?我以为你不会在意什么,除了战争的胜利。”
“当然会啊。”楚骁华低声说道:“我会将他们全部杀了,包括那些他们爱的人。”
澹台宁素轻轻笑了,将他的脑袋轻轻抱着:“像你这样的男人啊,就怕别人夺走属于你的东西,可有些东西本就不是属于你的,就算现在落到你手中,随着你身边的东西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也会消失。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却不知道自己
真正想要什么,当你意识过来时,那件东西就已经离开你了。”
说完她从楚骁华腰边摘下那一枚玉佩,慢慢回忆道:“当时我和你偷偷跑出皇宫去玩,你一眼就看中了这块玉佩,你来蜀越那么久第一次送我礼物,你说这块玉佩上刻着蛇和鹰就是我们两个,你会带着我去很远的地方旅行。那天也是像现在这样下着雪,我们两个肩并肩走在雪地上,你的头发被雪慢慢染白了,我想要是我们两个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该多好,让我看着你的头发一点一点变白……一点一点。”
她边说边笑,眼泪滴在了那一枚玉佩上:“世界上最疼我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在阳间,一个在阴间。”
楚骁华的声音有些嘶哑:“你死了的话……我怎么办?不要那么任性好不好?!”
“女人不都是任性的吗?我当时就想一路跟你走下去,走到哪里算哪里,可你却先离开了我。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在我们相遇的时候,你我二人都是个孩子啊!”澹台宁素离开了他的怀抱,背对着他轻声道。
“是这样吗……那我明白了。”
她欣慰点了点头,然后消失在自己身后,坠入那片雪幕之中。
他有千百种办法将她从栏杆边上拉回去,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接受这一切的发生,因为他看见了女人最后的笑。
他不忍打破这样恬静美好的微笑,那样的微笑让他感觉安慰,还有悲伤。
他站在栏杆边上,低头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她身下的鲜血慢慢侵占了雪地,红色让他想到女子出嫁时穿的嫁衣,还有那临安城里如同锦布般的蔷薇花田,白色让他想起死者手腕上的那圈白缟素,还有那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他的女人死了,死在了雪地中,带着那些无法弥补的过错一同埋葬了。
或许目睹死亡的次数太多了,他很难感受到那种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那些死者们出现在自己生命中来了又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妃子关之战,胤国皇帝楚骁华带领铁修罗军团降临战场,将蜀越所有作乱分子全部引到了战场上,将蜀越动荡不安的局面一举安稳了下去。
这一战为他带来的成就感不亚于当年带金帐国骑兵攻入临安城,那些该死的人都死了,现在还活着的,至少是不想死的。
可澹台宁素却死了,这个爱了自己整整二十多年的女人死了,当年陪他回临安城的楼欢公主也死了,为他生儿育女的丫鬟白素也死了,那些爱过他的女人都死了。
现在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站在城墙上,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他有些冷漠地看着风清阁下的女人,风雪压头将他的头发染成白色,雪粒从他的额发滑落,顺着脸上的皱纹滑入了衣襟中,如同落泪般。
有人来到他身边,看见城墙下躺着的女人,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看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紫瞳中带着一丝惘然,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说这话的同时,楚骁华眼中闪过一丝悲痛,澹台宁素死之前的话语深深刺痛了他的内心。
他的目光有些暗淡,但他却没有如同楚瞬召般掩面流泪,而是在风雪中站得挺拔,像是一座石雕般,坚强得让人感到残酷。
阁楼上下,一个死人,两个雪人。
皇宫的大门紧紧关闭着,或许是澹台宁素早有吩咐,外面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里面的人直到,雪地中开始出现一些小黑点。
小黑点们开始围着那早已死去的女子缓缓下跪,哭声从下往上传来,皇宫里的钟声缓缓响起,冷漠地回荡在所有人的心里。
父子二人沉默着往皇宫里更深的方向走去,这个地方对楚瞬召而言很陌生,却对楚骁华而言没怎么变过,他熟悉地绕过那些廊柱,从清凉湖一直走到那片深冬之时依旧翠绿的竹林里,他看着那些在风雪中招摇的竹叶,缓缓坐在雪地上。
楚瞬召沉默地站在他身后,他的内心此时有多么沉重不任何解释,他不知道为何父皇要任由女帝从楼阁上坠落,想着想着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也做过这样的事情,他开始理解那些求死之人看死之人的心情,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从身边消失,他真的可以无动于衷?
这一路上见过的死亡,让楚瞬召的心情再也不复以前,他感觉很压抑,这种压抑不是睡一觉或者杀了什么人就可以消失的,像是锁一样扣着他的心房,让他时不时觉得呼吸急促,面前这位坐在雪地里的男人,捧起一块雪塞入口中,抬头看天。
就像个坐井观天的蛤蟆一样。
……
……
父子二人坐在结实的雪地上,看着昏暗的天空,两人更是沉默没有说话。
楚瞬召偶尔看着父亲侧脸的表情,看着他耳边的白发,曾几何时那里也是一把漆黑,什么时候白得那么快?让自己现在才发觉,父亲好像老了。
胤皇沉默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他心里很闷很想对自己的儿子说些
什么,想了半天,只挤出这样一句话。
“我们回家吧,你姐姐和姑姑都很想你。”
“是。”
楚瞬召脸色沉重答应道,胤皇吃完那一块雪,递给了儿子一块雪,楚瞬召握着雪块却没有学父亲那样塞入口中。
胤皇内心有些黯然,想起儿子这一年来的壮举,加上现在的表情,不免让他陷入沉思中。
“那澹台宁静怎么办?”
沉思了片刻后,皇帝摆了摆手,有些无力地叹息道:“要是她肯跟我们走就走……蜀越的一切朕会从朝廷派人来管,朕绝对不会让后楚那边的人来侵犯这块土地,澹台宁素做到的我会为她继续做下去,做不到的东西就由我来替她去做。等她女儿十八岁那年再将让她选择是留在胤国安度一生,还是回来继承她母亲留给她的王位,朕绝对尊重她的意见。”
“我会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看待,也会记住父皇您这句话。”
“这样再好不过了……小召,要是你觉得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可以来找父皇说话……有些话憋久了不说出来,窝在心里会变成刺的。”
胤皇有些疲惫地看着面前的竹林,楚瞬召没有离开,他知道父亲现在需要人陪伴,他也一样。
“我们赢了……却赢得一无所有。”
楚瞬召喃喃地说出这句话,被风雪带到不知名的远方。
许久,胤皇转头看了楚瞬召一眼,平静道:“小召,你觉得父皇这些年是不是将身边的的人逼得太狠了?”
楚瞬召幽幽道:“是您将自己逼得太狠了,您身边的人看着过意不去,才会那么逼自己。宁姨跟我说过以前在蜀越看着您咬牙切齿不得志的样子,总觉得您可怜得像个孩子。”
“每个男人生来就是一把剑,若是不去磨砺自己的内心,就永远不可能变得锋利。”胤皇平静道:“朕试着去磨砺你哥哥,险些将他磨断了……所以朕下来很大的决心才将你带入这片战场,看来你并没有让朕失望。”
楚瞬召笑得有些生硬,胤皇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今年进步很大,尤其是攻下燕莽这一举世瞩目的战功,让朕也觉得自愧不如,不知是不是花幽月教会了你许多事情,总之现在整个胤国都将你当成英雄来看待,朕对你的表现很满意,等回去胤国之后你的身份就不再是三皇子,而是世子殿下了!”
提起那个常穿黑衣的孤独女人时,楚瞬召的眼角不由自己抽搐了一下,带着勇气面对父皇坦然道:“您让花幽月将军陪着我学习兵法,还是有点
效果的。”
胤皇没有拿他和花幽月那点破事直截了当去问他,只是平静道:“其实兵法这种东西让蒙羽或者叶藏教你也不差,但他们和你不一样,我想你也明白朕之所以让花幽月陪着你,是因为你和她是一样的人,体内都有神兵,只有那个女人能告诉你如何驾驭这股力量,整个胤国除了花幽月可以教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虽然不知父皇是如何猜出太阿剑就在他身体里,但楚瞬召也不纠结,从小到大父皇对自己一直是宠爱有加,但严厉不缺.小时候他总是喜欢坐在父皇膝盖上听他讲那些精怪志异,但上次父皇给自己讲故事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忘了……似乎父子二人很久没有这样简单-平静相处过,真怀念以前那些时光啊。
“我跟她了解了一些你的情况,你在战场上的表现让父皇无话可说,可还是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楚瞬召心中隐约猜到是什么了,缓缓将手中的雪块捏碎,胤皇带着冷酷的语调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朕给你的信上是怎么说的?我们对战败的一方不需要有太多的怜悯,为何那个燕莽公主还活着?!”
胤皇此时的目光无比冷峻:“你忘了苏长青的教训吗?朕已经吃过一次这些亡国子弟的亏,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跟着吃亏,你应该在抓到她的时候,就该直接杀了她!”
楚瞬召抿着嘴唇一语不发,胤皇难得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你既然有勇气杀了那个皇后,就该杀了那个公主以绝后患,你掌握着强大的力量,可你还不懂什么叫君王的意志,这一点你不如朕。”
胤皇接着说道:“那个该死的怀泉藩王柴牧之你为何又不杀?这对我们将来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留下那么多姓柴的王子王孙……朕的江山迟早要给你的,日后他们若是有反心的话吃亏的还是你,你虽然打下了燕莽,但是你却留了太多不该有的小尾巴,这些尾巴迟早会变成毒蛇咬在你身上,到时候谁来帮你?”
楚瞬召叹息道:“是柴牧之为我们攻打安息城提供了捷径,还有提供了粮食和草药给在靖南城里的伤兵们,当下的情况十分复杂我只能选择和他暂时结盟……无论他是不是燕莽的叛徒,儿子都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至于那个公主……是我亲手杀了她母亲,我是真的下不了手去杀她。”
“你不杀她,终有一日她就会来杀你,这是你的过错,到时候可能会让很多人来承担你这份所谓的仁慈。”
“她才刚刚离开我们,直到现在,您就一点东西都没明白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