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369部分阅读
理财三条对策,也就是在军事上选用合适将领,在财政上做好物资准备,一切方略都应以打赢一场决战为前提虽然细节上稍显空泛,但作为一个毫无经验书生来说,能有这样正确的战略思想,已经十分难得了。
但最受隆庆看重的,还是其第二条,对屯盐之法的应对,显然是经过了多年的潜心研究,提出的看法中肯,建议可行,实在是殊为难得。
于是隆庆钦点该卷为一甲第一名,并将其示之于众,令诸阅卷官以此为鉴,择其言之有物者拔之。
看到这篇文章,阅卷官终于明白,皇帝这是一朝翻身得解放,想要走改革路线,以证明自己答应徐阁老辞职是正确的。有徐阶的前车之鉴,此时也没人愿意跟皇帝对着干。于是按照隆庆的意思,把原先的名次推翻,重新排定了三甲座次。
一切忙完,已经是翌日凌晨了,皇帝用印之后,誊录官赶紧将传胪的皇榜填完,待一切准备停当,新科进士们已经齐聚东安mén,等待入宫传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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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整,伴着肃穆的景阳钟响,紫禁城午mén的三扇正mén、两扇东西对开的掖mén,同时缓缓开启。两队身披金甲、威武雄壮的大汉将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从除中mén外的四个méndong相对而出,立在汉白yu铺成的五条大道旁。
此时的宫mén外,已经整齐的站满了四百零三位身穿深蓝sè罗袍的新科进士,以及他们身前的满朝公卿大臣新科进士觐见皇帝,是历朝历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为自此以后,这些人就将担当起国家的重任,为官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业,彪炳万代,众所周知。而这次又是隆庆新朝的第一次抡才大典,比过去任何几十年都更为重视,安排的也更为隆重。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来与闻观礼。北京城三大国公,英国公、成国公亲至,定国公不良于行,也由世子徐文璧代表。内阁四学士也悉数到场就连刚从南方送葬回来的次辅沈江南也被重新lu面,站在了公卿之后,百官之前的左边位置上。
待到卯时三刻,城mén楼上又是一声钟响,便有太监扯着公鸭嗓子道:“吉时到,百官率贡生觐见”
于是公卿百官便率领着新科进士,步入了紫禁城中,过皇极mén后,便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霞光照耀在皇极殿的明黄sè琉璃瓦上,折shè出万道金芒,将层层丹陛上林立着的,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的金甲卫士,烘托的如天兵天将,把至高无上的皇权烘托到极致
随着担任传胪官的内阁首辅李chun芳,接过鸿胪寺卿奉上的皇榜,满朝官员并新科进士,便齐刷刷的跪下。李chun芳深吸口气,展开手中的黄册,便朗声道:“诸位贡生听宣”新科进士们便提足了jing神,忐忑不安的望向他手中的金册。只听他的声音在殿前广场上响起道:“皇恩浩dàng、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结束,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七十七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三百二十三名,如下”
到这里,李chun芳有意顿一顿,欣赏一下鸦雀无声的场景,这才一字一顿道:“殿试一甲第一名浙江绍兴罗万化”
两边的大汉将军便接力似的喊道:“一甲第一名,贡生罗万化觐见”一时间,整个皇极殿前,都回dàng着同一句话。
罗万化跪在那里,整个人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就那么傻傻愣在当场。最后如木偶一般跟着鸿胪寺的官员往金殿上走去,经过沈默身边时,他看到老师在朝自己微笑,这才恢复了些神智,跟着进殿赞拜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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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chun芳的声音接着响起,官员们也开始对号入座:
“一甲第二名,福建泉州黄凤翔”便见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上朝。
“一甲第三名,浙江金华赵志皋”这是个年纪稍长,气度沉稳的进士。
以上三位,便是隆庆二年的状元榜眼探huā,全都出自苏州府学。
“二甲第一名,四川南充李长chun”这个跟苏州府学没关系,而是当今大学士陈以勤的学生。
“二甲第二名,山西山yin王家屏”这也是在苏州府学就读的,不过却是山西帮的新锐。
“二甲第三名,福建大田田一俊”这是会元,这下跌到第六,脸上表情不大自然,也是出自苏州府学。
“二甲第四名,福建晋江李逢阳”这位跟苏州府学没关系。
“二甲第五名,南直苏州王绍周”这位,也不可能去别处念书,而且他还是壬戌科榜眼王锡爵的族弟。
“二甲第六名,福建漳州张孟观”福建确实厉害,前九名里占了四个,其强势超过了传统的文教大省这位也是出自苏州府学。
“二甲第七名,四川南充陈于陛。”这是陈以勤的儿子。
“二甲第八名,山东莱州胡来贡”殷士瞻的学生。
“二甲第九名,南直苏州王鼎爵”王锡爵的亲弟,太仓王氏威武
“二甲第十名,浙江杭州金学曾”苏州府学
以下二甲还有江西南昌张位、山东兖州于慎行、浙江绍兴朱赓等六十七人,其中出自苏州府学三十九人。
然后是三甲的三百二十三人,令人意外的是,会试时五经魁之一的沈一贯,竟跌落到了三甲五十六位,仅得了个同进士出身,这不由让沈默欢喜之余,多了丝遗憾。
最终,四百零三位新科进士宣读完毕,综合分析下来,各省份取士多寡,依次是南直隶、浙江、福建、山西、北直隶、湖广、山东、四川、江西、河南、广东、广西、陕西、云南、贵州其中前四名省份录取人数相加,大于其余十一省的总和。而在二甲以上的名次中,南直、福建和浙江三省,更是囊括了八成。
这是因为分区取士管的是解额,也就是各省举子人数,而在进士考试中并不分榜,所以各省在经济文教方面的差距,就在这张榜单里体现出来无论是人数还是名次,东南三省都呈压倒xing优势。
其中最强势的,依然是南直隶这个荟萃了苏州、南京、扬州、徽州等文教胜地的最发达省份,也只有浙江可以相提并论,江南的文化昌盛,确实不是虚传。
其中进步最大的是福建,不仅在录取人数上杀入三甲,还在取中名次上完爆了江浙,这主要是因为福建历来重视文教,又是开海贸易中受益最大、也是思想最开放的省份,他们以提供巨额赞助的形式,将优秀子弟全都送到苏州府学深造,并在各方面都不吝投入,自然迎来了累累硕果在可预见的将来,他们将会对江浙的霸主地位,形成强有力的挑战。
山西的进步也很明显,大有迎头赶上的意思,这次有三十四人中式,虽然高段位的名次还有所欠缺,但对于经商风气浓重,读书子弟偏少的山西来说,这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好了。更何况他们也有王家屏等四人进入二甲,也不能说太少。
录取名额有限,有进步的自然就有退步的,国初的第一教育大省,二百年来从未跌落三甲开外的江西,一下子滑落到了第九。这是因为一来,该省的经济已经落后于上述省份,这使其教育投入远远无法与江浙闽晋相比,读书的苗子自然就少;但最严重的影响,还是来自于严党倒台,大批的江西官员受到牵连,耽误了一代官宦子弟的进学。而且说白了,这看起来很公正的科举取士背后,依然受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影响。朝中没了给你说话的,还有人想要打压控制你,自然别想有好成绩。
不过即使如此,江西还是在高段位上表现出sè,张位等八人荣列二甲,显示其深厚的底蕴。相信过不了多久,江西就会回到其应有的名次上。
至于云南、广西、贵州三个省,加起来才有四个进士中式,这种极度悬殊的差距,也是这三个省缺少汉人,朝廷统治不牢,只将其当做发配充军之地,科教极度落后的恶果最终品尝这杯苦酒的,还是朝廷,而不是那些阅卷取士的官员。
还有不得不提的,在全国一百五十九个府中,苏州已经成为逆天的存在,其单府三十五人的录取成绩,要比排第四的山西全省还多一个。若是算上出自苏州府学的,则一共是九十七人,不仅囊括三鼎甲,还占据了二甲人数的七成,除了惊叹之外,你还能说什么呢
排在苏州之后的是绍兴,虽然不复丙辰科的盛世,但状元又一次huā落会稽,二甲之中也有十一人,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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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够了,附个xiǎo百科:
在真实历史上,戊辰科进士完爆有科举以来的任何一科。戊辰一榜,有赵少师志皋、张少师位、沈少师一贯、朱少保赓、陈宫保于陛、王宗伯东阁家屏、于宗伯东阁慎行,先后宰相七人,真是极盛。又有尚书十八人,shi郎、中丞、三品京堂五十二人。而七相中五人一品,二人赠一品;尚书中四人一品,二人赠一品,凡击yu者十三人,此制科以来,未有之盛也。
排第二的,要算是嘉靖壬戌七yu了,为少师申时行、李汶,少傅余有丁、王锡爵、萧大享,少保杨俊民,太子太保蹇达,亦可媲美。
至于张居正和高拱的那科,也算是很强了,都有一大片牛人。而沈默的丙辰科,历史其实是弱爆了的,原因无它,高段位选手普遍短命为了给xiǎo沈增加点助力,我把别的科的几位挪了过来,就算蝴蝶效应吧。
第八三一章 新的开始下
第八三一章新的开始下
苏州府学之所以能有如此神话般的成绩,除了前面罗列的一系列因素外,还有不容忽视的一点,那就是这批学生与当今皇帝,其实算是同mén。
作为对隆庆影响最大的帝师,沈默在苏州那些年,对这批学生倾尽了心血。为了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除了教他们道德文章,破题应试之外,沈默还时常为他们读邸报、为他们讲解国事民情、教他们如何树立正确的世界观、方法论。并时常ji励他们,常怀报国之心、不坠凌云之志
就像沈炼影响了他的一生,重塑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一样,沈默也深刻的影响了这一批年轻学子,潜移默化间,使他们成了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一批读书人。
他们锐意进取、他们肯做事、想立功,他们眼界开阔、思维活跃、无拘无束。他们对物质的追求,远xiǎo于其他的官僚,而把注意力放在了国计民生上当然,这是后话。但眼下,他们就比其他同年更加了解这个国家的内忧外困,进行了更多的理xing思考,所以答起这种题目,也就更得心应手。
至少,师出一mén,更容易得到隆庆的共鸣。
但常人不会细究其中深意,而是会盲目的神化苏州府学,神化沈默这个伟大的教育家。
这还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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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紫禁城。传胪仪式已经结束,新科进士们便要开始此生最荣耀的游街夸官,琼林赐宴、立题名碑等一系列活动。
前来观礼的官员,则往鱼贯退朝而出。
出了皇极mén,在众官员的恭送下,四位内阁大臣,并一干司职郎,便往会极mén回去了。
沈默与陈以勤走在一起,刚说了两句恭喜的话,就听背后有人叫道:“中堂请留步”
沈默回头一看,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海瑞,不由苦笑道:“老陈你先走吧”
陈以勤报以同情的微笑,便把他留在后头。
“什么事”沈默站住脚,微笑着望向海瑞道。
“请问中堂大人,我辞呈什么时候可以批下来”海瑞面无表情的问道。
“辞呈这个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在京城了。”沈默一本正经的装傻充愣道:“对这个不是很清楚。”
“下官自去岁十一月起,至今半年时间,已经连上九本辞呈。”海瑞就不信沈默能不知情,但对方是宰相,说不清楚就是不清楚,他也只能耐着xing子道:“但是吏部迟迟不批,说是内阁不给票拟,我又找内阁,谁知内阁说,要等分管刑名的沈阁老回来,才能给我批复。”
“我从九月起,就没有正经坐过班。”沈默两手一摊道:“这期间的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等我回去看看再说吧。”
这就纯属耍赖了,放在以往,海瑞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可在连上九本辞呈之后,这事儿要是再没个结果,这事儿就要成笑话了,便从袖中又拿出一份辞呈道:“我这里还有一份,大人这就批了吧”
“胡闹”沈默见他纠缠不休,惹得众官员驻足远观,只好拉下脸来道:“怎么也是个堂堂四品大员,就算你去意已决,我也不能视为儿戏”
被他这一训,海瑞也没了脾气,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沈默说的又不错,他也不好随便发作。手却不松开,倔强道:“那我跟中堂去文渊阁,等你批了再走。”
“哎”碰上这样的极品,沈默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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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回到文渊阁,有舍人候在mén口道:“阁老,首辅请去正厅开会。”
沈默给海瑞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道:“若是无事,先去我值房里等着吧。”
“下官天天都无事。”海瑞闷声答一句,便在个中书舍人的带领下,先去了他的值房。
沈默则整整衣冠,来到了正厅之中,只见李、陈、张三人都在等自己。只是乍徐阁老的位子被李chun芳坐了,还真感觉有些不习惯。
沈默自己的位子,也从原先的第三位,移到了次辅位上想到两年前刚入阁时,自己比现在张居正坐的还靠后一位,现在能升至第二,皆是因为排在他前面的徐阶、高拱、郭朴都被赶下台想进步就得搞人,想不被挤下去,也得搞人,这种见鬼的关系设计,固然可以使阁臣无法做大。但也会使内阁大臣,将宝贵的jing力,làng费在无休止的hun斗中,于国于民何利
胡思luàn想间,便听李chun芳轻咳一声道:“这还是今年,咱们四个头次到齐,也算是内阁的首次全体会议吧。”三人点点头,表示同意,李chun芳便接着道:“在沈阁老南下的这几个月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情。最主要的,就是一系列人事变动。”说到这,他的目光扫过其余三人,嘴chun翕动了几下,才缓缓道:“首先就是徐阁老致仕,本人忝居相位”说着面sè复杂道:“但我要声明在先,本人才德不足以宰执天下,现在不过是过渡一下,随时都可以让贤”
这简直是有史以来最弱的宰相就职宣言了,让其余三人的脸sè都有些怪异不是明摆着让有野心的人继续争夺吗
李chun芳也显得情绪不高,并不为自己终于位极人臣而欢喜,接着便道:“还有就是,现在许多部院都换了新堂官,为了实现平稳过渡,请诸位要在自己分管的部院中多费些心神。”
待三人点头应下后,他又道:“第三,就是内阁只剩下咱们四个,有必要再廷推两到三名大学士入阁,把几位阁老离去后的空缺填起来。”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自然也没人反对,待说完这三件事,李chun芳看看沈默道:“现在沈阁老回来了,陈相和张相也可以卸下担子了”
沈默能感觉出李chun芳对自己的隔阂,不过这也正常同乡和师生关系,是这年代的官场上,主要的两种拉帮结派的方式。同乡可以相互扶持,互通声气,师生则是更为紧密的一种上下关系,一旦确立之后,老师必须为学生的仕途铺路,并在其弱xiǎo期提供保护。学生应尽的义务是,初期为老师分忧,待成熟后替老师解难,甚至对致仕后的老师提供保护,形成一种官场父子关系,一旦确立,牢不可破,否则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其实是文官无意识对抗皇权的结果。中国两千年的政治体制,一直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然后皇帝却极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宋太祖取消了与宰相坐而论道,明太祖干脆撤消了宰相之位,他的子孙又设廷杖,肆意侮辱殴打文官,这就bi着文官不得不抱团,以群体的力量求自保。
mén生与座主,正是为历代皇帝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只能默许的一种结盟方式。对于那些身处高位的大臣来说,能否成为会试主考,是关系到他的江湖地位、朝堂势力,以及权势长久的一个关键因素,历来为高官大僚所必争。
经过这么多年的反复争夺,最后随着内阁的权势扩大,终于压制住六部九卿,定下了会试主考必须由内阁大学士,或者必然入阁的礼部尚书担任。自此彻底建立起对六部的压倒xing优势,使原先的平起平坐,变成了现在的上下级关系。
然而三年才有一次大比,而内阁狼多rou少,所以每人只担任一届主考,也成为了不可破坏的规矩,哪怕强势如严嵩、长久如徐阶,也没有破这个例至于徐阶为何有壬午、丙辰两科的学生,那是因为李chun芳、张居正那一批,他正好以礼部尚书掌翰林院,并亲自在庶常馆授课的缘故。所以准确的说,与他建立师生关系的,是壬午科的翰林们,和丙辰科的全体进士。
总而言之汇成一句话,那就是成为会试主考的机会,此生只有一次,结果被人几乎把其中jing英尽数截走相信你一定能体会到李chun芳此刻的心情。
然而沈默之所以留着他的目的,就是让他来当这一科名义上的座主当初在南京时,他通过mo底,发现苏州府学十年磨剑,在这一科中必然会大放异彩。如果自己这个当老师的,去抢那个劳什子会试主考的话,那学生的成绩越好,人们就越以为是他徇si舞弊,这样对师生双方都不好。为了避免使这桩盛事演砸,沈默先是主动让出会试主考,又谢绝了皇帝请他担任殿试读卷官的好意,彻底的避开了嫌疑。
至于自己会不会为李chun芳做了嫁衣,沈默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所谓的座师与mén生,一无授业解huo之恩,二无朝夕相对之情,不过是因为一场考试的缘分,恰巧被他取中了而已。但这又有什么考试凭的是自己的本事,阅卷时主考也不知道自己取的是谁,只是恰逢其会,在你的卷子上写了个中而已。
说白了,所谓mén生座主,不过是个由头,给新入官场的菜鸟找一座靠山,让宰相们有个公然收拢党羽的机会罢了。其实在学生们心里,这所谓的座师,远远比不上给他们传道授业解huo的真正老师。只不过读书人不沦落到屡试不第、或者被官场抛弃的地步,又有谁会正眼看那些前途未卜的秀才一眼,更别提踏踏实实教他们学问了。
所以学生们只能将真正的老师放在心里,转而去拜身居高位的主考为师罢了揭开这种师生关系那层光鲜的外衣,下面其实不过是俗不可耐的利益jiāo换而已。
但沈默开创先河的举动,和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使这一陈陈相因的陋习,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当真正的老师身居高位之时,座师能给的他全能给,座师不能给的他也能给,学生们怎可能背着他,去再认别的老师呢
让人笑话,且毫无意义之举,是没有人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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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这次的皇榜公布之后,将会引发一连串极其深远的改变,最终甚至会作用到国家的政体上来。即使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没有想那么深远,他在会议结束后,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那里还有个一心要走的海刚峰在等着他呢。
回去一看,海瑞果然等在那里,但再一看自己的书案、圆桌、以及待客的座椅上,都堆满了函待批复的文件,他不由拍拍额头,呻yin一声道:“我又不是庞士元,不要这么折磨我”
海瑞顿一顿才反应过来,但仍旧绷着脸,把那辞呈奉上道:“大人,您现在可以看了吧”
沈默无奈的接过来,看看四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会客室吧。”
于是两人又到了上次会面的地方,就坐之后,沈默便展开海瑞的辞呈看起来。而海瑞则正襟危坐在下首,等待他看完的那一刻。
沈默看的很慢,并不是因为他对这辞呈有多关注,而是在想办法说服海瑞他是不能让这柄斩妖除魔的神剑走的,大明的改革,正需要高拱那样的猛士,手持此等神剑,才有可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来。
自己把高拱推到前台,就得给他配上这样的神兵,否则也是枉然。必须把他留到高拱回来再说,相信高肃卿会以大局为重,不计较当初海瑞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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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上
第八三二章所谓朋友上
会客厅中,海瑞和沈默相对而坐。
见他轻轻合上辞呈,搁在桌上,海瑞低声问道:“中堂可以批准了吧”
沈默的食指在他的辞呈上缓缓轻磕,只是凝视着海瑞,没有马上回答。
海瑞也目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坚决。
对视片刻,沈默终于开口了:“你的辞呈里有一句,我本渔樵盂诸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高适的诗句是吧”
海瑞最痛恨官场的,就是一个虚字,这时见沈默不愿正面回答自己,却扯到什么唐诗上,登时便有些不耐。但他也知道对立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耐着xing子道:“是。”
“你引得很合适,高适是个爱民的官,这是他在做县令时写的诗。”沈默便悠悠背诵道:“我本渔樵盂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xiǎo邑无所为,公mén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yu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念完之后,他深深地望着海瑞道:“这也是你的心声吧”
海瑞从他那悲楚的声调,和同情的目光中,立刻感觉到了此人是理解自己的。尤其他将自己比高适,起意在厌官,破题在爱民两字上,同调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脸sè不由缓和了许多道:“中堂大人谬赞了。”
“不是谬赞,至少你这对百姓这份心,绝不亚于高常shi。”沈默摇摇头,恳切道:“你海刚峰是大明的良心啊,大明朝十成有一成你这样的官,风气便将为之一正。为了给天下的读书人树个榜样,你也不能辞官啊”
原来是要树立个榜样这也许才是对方不放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海瑞默默的看着对方,一时难以措辞。
“我已经吩咐琼州府,妥善奉养老夫人,没有特别的理由,”沈默的手指从那辞呈上离开道:“朝廷是不会放一个好官离去的。”
海瑞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但态度没有软化,轻吸口气低声道:“中堂应该知道沧làng之水”
“”沈默面上浮现复杂的表情,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刚峰兄,你错了。”
听沈默唤自己刚峰兄,海瑞一下被触动了衷肠,顿时回想起曾经的那些峥嵘岁月,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但嘴上仍倔强道:“请中堂赐教。”
“世易时移,古人的一些观点,是不能用在现时的。”沈默声音凝重道:“孔子曰:xiǎo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是圣人说的不错。但那是在东周战luàn之时,诸侯并起,所谓chun秋无义战,是以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luàn则隐,无可厚非”顿一顿,他充满感情道:“我大明朝现在天下一统,江山定鼎二百年,早就变得比黄河还要浑浊,哪里还有清水神州大地几无一片净土,亿万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是像你这样视百姓饥寒如自己饥寒的好官,都不愿意再为百姓奉献,稍不顺心便要辞官归隐,不说江山社稷,奈天下苍生若何”
这一番话,让海瑞心里,昔日那个忧国忧民、敢当大任的沈大人,又一次鲜活起来在沈默离开苏州,进京为官之后,他就感觉对方变了,变得不再锐意进取、而是稳字当头;不再善恶分明,而是和光同尘。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让海瑞愈发相信,自己曾经十分欣赏,认为是大明未来栋梁的沈大人,终于mi失在京城官场这个大染缸中,彻底被那些庸俗官僚同化掉了。这一认知让海瑞十分痛苦,和沈默也渐渐疏远起来当初那封与沈拙言绝jiāo书,虽然初衷是为了保护他,但其中并不是没有海瑞的真实感情
失望、失望、还是失望,这就是今天之前,海瑞对沈默的看法。
然而方才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其意境之高,用心之良苦,古来名臣亦不过如此。这是此人的心里话吗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误会他了海瑞对沈默的印象,再次动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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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沉默后,海瑞深深叹息一声,抬起头来对沈默道:“大人的话说到这份上,海瑞再要坚持己见的话,就是偏执了”沈默的脸上刚要lu出高兴的表情,却又听他道:“我的辞呈可以收回,但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请教中堂,如果不把这件事nong清楚,这个朝廷我是不会再待下去的。”
“你可以问。”沈默微微颔首道:“能回答的,我自然会回答。”
“”海瑞就是不爽他这个淋漓不尽的态度,实在让人不快。但那些问题已经亘在他心里半年了,总要有个解答,便闷声道:“第一个问题是,胡宗宪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是案子的主审,”沈默淡淡道:“为什么反过来问我”
“因为案子审到这里,所有的线索都被掐断了。”海瑞缓缓道:“但根据已经被处决的万伦招供,他说在最后一次审讯前,胡宗宪就已经死了,而使其致命的,是一片从刑具上掰下来的利齿。”
“竟有此事”沈默面无表情道:“为何不继续查下去”
“卑职说过,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海瑞双目如剑般,紧紧盯着沈默道:“当天参与审讯的所有东厂番子,全都被镇抚司的人格杀当场,那珰头也死在刑部大牢里,只有万伦侥幸留下条命来。而那日审讯的刑具也已经找不到了”对于这种大案,单凭口供都是孤证不立的,只有两人以上的口供,或者人证物证俱在,才能定案。
“你是怀疑有人在杀人灭口,湮灭证据,企图掩盖真相”面对着海瑞的bi视,沈默依然面不改sè道。
“不错。”海瑞点头道:“一切都太刻意了,让人很难不产生这样的联想。”
“那就查下去”沈默沉声道。
“朝廷已经盖棺定论,万伦也被斩首,最后一个知情人都没了,还怎么查”海瑞突然怒气勃发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请中堂帮我请旨,传唤镇抚司相关人等”
面对着海瑞的咄咄bi人,沈默苦笑一声道:“给这个案子结案的,是我的老师,前任首辅徐阁老,现在他人刚走,我就要翻案,让天下人怎么看我这个当学生的”
“难道两榜进士,取得都是乡愿吗”海瑞怒视着沈默道:“敢问中堂大人,是个人的感情重要,还是天理良心、朝廷尊严重要”
沈默被海瑞问得一时语塞,他的目光移开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着窗外,好久才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信不过我的”
“卑职正是信得过中堂,才会问您这个问题。”海瑞闻言也不禁动容道:“我不知道这个案子背后涉及了多少神仙打架。但我知道,当初那些人发动这个案子,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为了一个半瞎的胡宗宪,而是为了打击中堂大人您。”顿一顿,他的声音压低道:“卑职听到些许浮言,说胡宗宪一死,是给中堂解了难,竟然怀疑起,是您在背后下得手。卑职相信不是您,所以才请您力主把他的死因调查清楚,还天下人一个真相自然也不会再有人污蔑于您”这番话十分体现海瑞的进步,放在十年前,他刚刚到苏州当知县的时候,可是决计说不出这种旁敲侧击、bi人入彀的话来的。
沈默果然被他问得无话可说,沉默在那里许久,才轻轻摇头道:“我无法答应你。”
海瑞急了,道:“中堂难道不想让胡大帅瞑目九泉之下,不想让自己洗刷嫌疑”
“刚峰兄,你执念了”沈默深吸口气道:“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真相的。”
“我不相信”海瑞闷声道:“真相永远都在,就看你有没有勇气揭开了”
沈默又叹口气道:“你把自己看得过重了”
海瑞一怔。
便听他近似残酷道:“你是个一身正气之人,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查案敢于抗上。可真要抗上,你这个区区四品少卿能抗得过谁去年冬里,你之所以能查出些震动朝野的东西来,那是因为上面有人要用它震动朝廷。如果上面不想查,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滕祥和孟冲,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怎么能破案”
海瑞被沈默的真话刺痛了,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捏着扶手,手背的青筋都要爆起来了,双目圆瞪着沈默,很难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震惊愤怒亦或是被戳破真相后的自嘲数月以来,一直萦于xiong怀的那股无力无趣之感,又一次占据心田,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中堂大人说的是,这也是我为何执意请辞的原因所谓真相,就是你们这些部阁大臣任意捏造的四不像。你想让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不像也像。”说着两眼通红,声音哽咽道:“这个朝廷,就是被你们这些无视国法天理,一味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大人们,给搞luàn了风气。上行下效,这大明朝上下都不讲王法,只把大人们的意思当王法,我海瑞就算是獬豸降世,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你们装点mén面的摆设而已还不如挂冠而去,也好给国家省下一份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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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的铮铮之言,也把沈默深深刺痛了,他微微抬头,举目望着房顶,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红着眼睛望着一脸决绝的海刚峰道:“在你的眼里,这世界就是非黑即白,但其实你错了,这黑与白的中间,其实还有一片灰sè,”说着自嘲的笑笑道:“而这世上多半棘手的事情,都要在这段灰sè地带里来解决。因为这世上的事情,越是复杂,就越是说不清对错,而是善中有恶、对错参半,你只能寻求一种,也许并不合法,却更合理的方法来解决”
这也算一个答案至少是沈默的真实心迹。其实海瑞并不是执着于案件的真相,而是想nong清上位者的心思,如果在玩nong了国法后,还沾沾自喜,毫无忏悔之意,那彻底决裂了。自己非得豁出去,也要把这个案件捅破天,让这些无耻之徒难以在朝廷容身
现在沈默的表现,虽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但至少说明对方还有羞耻感和是非观,这样的人就坏不到哪去,至少不会罔顾百姓和国家若是他再下台,换上一个兴许更不靠谱,对大明并不是好事。
“中堂大人教训的是”于是海瑞淡淡道:“我海刚峰是不懂事,永远适应不了这个是非颠倒的官场”
沈默叹一声,刚要说话,却见他一抬手道:“但您说的对,我这样一走了之,并不是忠诚之举,所以如果您一定要留我,可以。”
沈默知道他还有下文,便抿着嘴chun听他接着道:“只是请务必把我调出京城,哪怕当个知县,能守护一方百姓就行。”
“可以”这已经是时下最好的选择了,沈默点点头道:“你想去哪里做官”
“随便”海瑞淡淡道:“就像中堂所说,两京一十三省,哪里还有净土,百姓都在受苦”
“我知道了,”沈默又点下头道:“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