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棵树致敬
向一棵树致敬
向一棵树致敬,这是我最近随时要冒出来的念头。冒出来时,我总要向老家的西南方向望去,那里有几棵老杨树。河流变窄了,河水发黑了,稻田缩小了,烂泥僵硬了。树还是巍巍然站在河边,树冠对着天空,树干斜对着对岸的树枝,只有树上落下来的叶子,像缩微的帆船,无目的地在水上飘来飘去,河面就有了一点绿色的生机。
最近在老家,从年夜前到现在,已经听说好几位老人走了,都在九十岁以上,属于寿终正寝,是喜丧,吃豆腐也是好菜好饭,悲伤只在给死者穿衣,或者推进火化的时辰里出现。听闻了,明白是自然之事,人长生不老不现实,也不符合自然规律。那时想,人与树相比,总觉得树的生命比人的生命要长久。人在树面前,论年龄,就是一个“输”字,所以向一棵树致敬很有必要。生老病死,从某种意义上看,树是我们学习的对象,至少是看齐、仿效的榜样。
树为什么高寿?因素实在多得很,文静、不言、吃亏、奉献而寿也是原因。我想起本家爷爷,今年一百零三岁,还能走、能跑、能说、能吃、能穿衣,还能到镇上去。我们做小辈的想提炼一下道理,总觉得“文静”放在第一位。爷爷的“文静”主要在另一个字上,就是“慢”。走路慢、说话慢、洗菜慢、烧饭慢、起床也慢、吃饭喝汤慢,样样慢,慢得让你心焦、光火。但爷爷说,急了做啥?急是不好,急要急出毛病来的,这话看上去是一个道理,其实也是一个事实。只不过这个“毛病”不单指身体的问题,可能也指人的心境。
树长寿,与树的无欲无求大有关系。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不看见父母亲给树浇过一次水,锄过一次草,施过一点肥,树也没有向我们要求过什么。从小到大、从低到高、从细到粗,都是自个儿生,自个儿长。早上迎太阳,傍晚看日落,晚上沐雨露,无声无息地过天底下的日子。爷爷与树有点相像,年轻时爷爷队上劳动,不给一等工分,爷爷不争辩,怪自己力气小;分的柴禾是最不旺火的,爷爷也当作宝贝;分的鱼是最小最杂的,爷爷说,有的吃就可以了。爷爷一直这样说:有了就能够过日子。爷爷谈不上无欲无求,但少欲少求却是真人真事。少欲少求,是要从内心做起的,内心不坚强,许多的事情就绕不开,就计较,一计较,自然不开心。
树长寿与树的奉献还有关系。我记得,老家的这些树没有一棵不被人又砍又攀的。当年柴紧缺,我和伙伴们经常爬上树去拗断枝干的,枝干呱的一声断了,从此从别的地方长枝干;有时我们还会去剥树皮,树也无语,至多流一点树汁出来,就像人流点眼泪水一样。我也和队上许多的伙伴在树下乘凉,在树下游戏。树冠一直像一把撑天的大阳伞,把日头遮住。那些鸟儿,如麻雀,那些虫儿,如蝉,都往树里钻。鸟儿筑巢,虫儿结茧,事情都在树上做,树都接受。这些,爷爷全部做到是难的。爷爷说他能做的,就是一生习惯了给别人说好话,一生不贪别人的便宜,一生想到别人的苦恼,比如有人家烧菜缺油盐,他喜欢送给人家,给的也比较多,而且不能还,还了就板面孔。
一棵树在地球上生存百年根本不稀奇,一个人活百年毕竟稀有,因为我们的身体不够板扎,我们的心智还需要有大的修养、大的气度。所以在生活当中,要有向一棵树致敬的敬畏之心,有空没空,常去看看树、想想树,会获得某个启示。
与母亲一起烧夜饭
每天下午三时起,我开始上灶了。上灶前,先脱掉外衣,穿上特意准备的烧饭罩衫,走到灶后,先看看柴禾有多少,灶膛里柴灰是否抵着锅底了,如满了,就要做好出灰生活,然后再看看引火的软柴有吗?有多少?自来火潮湿吗?每次都如此,都认真看,看是必须的,也是多余的,我的母亲在我到家之前,早就抽空把这些活儿都悄悄地做好了。母亲一直告诉我说,烧饭烧菜真是有点怕了,不知道烧什么好?很揪心,现在儿子烧饭了,解决了她心里的烦恼,所以先做好下手生活成了母亲每天的习惯。母亲啊,怎么会这样想、这样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所有母亲在儿子面前都愿意这样想这样做的。
看了母亲一眼,与母亲说了几句话,再掀开锅盖,看锅底水渍,有与无也用抹布擦一下,掀开汤锅,有水的也要加一点,看铲刀,不管油腻是否,都要往水龙头下冲一下。看好,忙好,就开始与母亲讨论今晚的菜肴。通常,昨晚吃过青菜了,今晚就烧芹菜,芹菜吃过了,就烧蓬篙菜,蓬篙菜吃过了,就烧个萝卜,萝卜吃过了,再烧个花菜,花菜烧过了,就烧个西瓜菜。其中青菜烧煮次数相对多些,青菜是吃不厌的,一是霜打了,甜、软,还有一个原因,这青菜的品种也多,有高温青菜,踏遍青菜,还有黑青菜,还有乌青菜,虽是一类,但味道是有区别的,所以种来种去,烧来烧去,吃来吃去,这青菜最多。
烧青菜油要多,我们家用来烹饪的油是自己打的。锅里加热时,这油要烫一点,不然有生油的气味,不好闻不好吃。过油的菜我们这些人吃的,有母亲、我、我最小的姊妹,有时还夹带几个小辈。周六,周日,还有大妹、二妹,两个姊妹的孩子,人很多,一桌子坐不下。母亲坐不下,就很识相地忙这忙那去,有时想在灶边吃一点,我看见了,就说,妈,像童养媳,我们没有良心。大家笑笑,去挽母亲坐在八仙桌上。一家人在一个桌上吃饭的意义在于热闹,热闹是一种象征,每家人家都需要。大家在举杯换盏中你知我胃口,我知你口味,老照顾小,小敬着老,争先与谦让,说东说西,嘻嘻哈哈。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大家都觉得大家庭好,温暖起来快,所以大家都是喜笑颜开,红光满面。唯一忘记的是饭后的洗刷,这也不用愁,因为有人已经撸起了袖口。
有一个人已经偶尔上座了,倒不是我们不让他上座,而是他不太愿意,他是我父亲。父亲八十有三了,九月份查验是患了大疾,很严重。还有一个理由是,他吃的菜不是我们吃的菜,我们吃的菜父亲是不能吃的。这是个事实,父亲心里亮堂,父亲更知道他的吃相与现代吃法与孩子们的吃法格格不入的,小辈们不计较,因为他是他们的爷爷,自己人,不嫌弃,但不嫌弃不能成为自己要做座上宾的理由,有些时候,人是做座上宾的地位但不能有座上宾的席位,我作古的爷爷就如此,父亲现在也这样。父亲说,你们吃吧,我就在四仙桌上吃。我们依从了,理由很简单,我们的菜油彩足,很丰盛,父亲的菜清淡,很单调,父亲都是小碗盛菜,我们都是大碗盛菜。让父亲看得吃不得,心痒,嘴馋,的确也是一种心灵的折磨,我们觉得分开是个好,分开吃是无情无义,但有情有义的吃法里也有不讲情义的地方哎!
我们把亏欠都集中在菜肴的选择上,想给父亲一点补偿,但是真的很难哎。比如吃鸡蛋,父亲不能吃油,蛋黄当然不能吃,我们就用蛋清炒蛋,蛋清炒蛋,那些不粘锅都粘锅了,炒后的蛋不但样子难看,色泽也暗淡。闷蛋吧,没有蛋黄的闷蛋颜色单一,而且粘性少了很多,弹性根本没有。把炒的蛋放在汤里烧,发现没有蛋黄的蛋汤已经很少有蛋的味道了。想起来鸡蛋之所以有蛋黄的科学来,鸡证明生蛋是有道理的。蛋本来可以烧出无数的菜肴来,因为不能加油,不能用蛋黄,许多的美味也就随着油的缺损,蛋黄的剔除走失了原来的味道,父亲吃一口都是蛋,其实每一个都不是完整的蛋,不是完整的蛋叫什么蛋?你吃吃看。父亲是病人,病人的口味重,喜欢吃有劲的东西,比如盐要多一点,酱油浓一点,可这些又恰恰是千万不可多,不可浓的,你下手重了,是合了父亲的胃口,但一定会在暗地里伤及父亲孱弱的性命。
我的母亲战战兢兢,一直为我父亲的吃饭问题挠头摸耳朵。母亲已经八十有二了,这个年纪少有大恙已是我们的福分,给母亲再提什么的要求是不相宜的。母亲一天忙到晚,我从未看见过母亲闲着的时候,母亲闲着的时候是生病的时候,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时候,所以看见母亲拖着劳动的套鞋,走东走西,忙了田里忙屋里,我们心生肉麻,也心生庆幸。母亲对我说,今晚烧什么菜?这个话指的就是父亲的菜肴。我会列举给母亲听的,我向大家说一下两个晚上的安排:前天晚上,我们烧了六七条泥鳅,红烧的,再烧了一些瘦肉,白煮的,烧了一个荠菜汤,荠菜里放了几许粉丝,再清蒸了几片芋艿。昨天晚上:我们清蒸了两段白鲢鱼的肉段,再盐水烧法烧了三两河虾,又烧了一个鲜蘑菇汤,外加一把水撩的青菜。我看见父亲吃得很满意,这种满意是在心底的,为他有美味的饭食,也为他拥有慈善的老婆,以及老大不小的那个儿子。父亲起身了,端起他的饭碗一步一步地蹒跚着走向灶台,我们的心有点颤抖。
父亲烧了一生的饭,母亲说,你父亲烧了几十年的早饭,晚饭也是父亲烧的多,自己烧饭的好处是烧什么菜可以做主,做主是件幸福的事情,但父亲现在不能了。父亲不能吃油,这个强硬的理由几乎击溃了父亲的精神世界,可现在觉得眼前的菜肴还可以,父亲把这种开心的获得归功于他的儿子,跑到东说到西,外头都传开了。每晚客人来了,人问他,今晚吃了什么,他说,儿子每晚给我烧四个菜。闲话伴着笑意,大家都领会了。父亲表扬别人是从生病开始的,这是他生病生出来的智慧与技能,表扬使我开心,使我感觉到了更大的责任。其实,我真的是贵州的一只驴子,所以每晚都在想明天父亲的伙食,每个傍晚与母亲商量着如何不计穷。我那时想,世界上的泥鳅应该有更多的品种,黄鳝也如此。那个菜园里的野生蔬菜,最好除了荠菜外,还有其他的菜,味道要不一样。我们家里有吗?母亲说,还有鱼腥草,还有蒲公英,还有酱瓣草(马齿笕)。这酱瓣草能吃吗?母亲说,她先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