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猃狁于襄
新云禅寺的里里外外，此时已经完全乱成了一团，僧侣们在匆忙得组建防御阵线，闲杂人等则在四处乱窜。各色堂主、班头忙乱得重叠指挥着，别说想要维持秩序，就连基本的统一号令都做不到。此寺特意建在如此山野僻静之处，两年多来从没有真的使用过警讯鼓，再加上大半人员都是新招募的农人，根本经不起这般惊吓。
“慌个什么，按照规定的区域，各自回归本队入列！”随着一声暴喝，百余名穿着重甲的僧兵从内堂赶了出来，分成数队散入人群中维持秩序。其中为首者戴着亮眼的金色兜鍪，面部留着u字型的络腮胡，左腰佩剑、右腰佩刀，两边靴子上插着短匕，就连腰后都横插着把短刃，光看样子就威风凛凛。
此人便是寺庙的首座，法号“法济”，原籍河北。他和他的这些重甲亲卫，就是两年前法庆之乱平定后，残存蛰伏下来的百战僧兵，经历过陷州府、杀太守，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亡命之徒。由他们组成的中军卫队，是在生死关头的决定性力量，自然不会用在前线充当肉盾，而是留在后方为预备和督战之用。除此之外，分散到各堂各队的僧兵将佐，也都是类似的强悍僧兵，带着新兵们作为一线力量。
“都给我安静布防，有何着慌的？还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兴许是误传警讯也说不定！”片刻之后，寺院的方丈法耀也抵达院门，挥舞着大袖怒气冲冲。这群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招募的乌合之众，此时却让他越看越不顺眼。说到底还是目前只顾着传道诱入，又与京城近在咫尺不敢动静过大，所以实在太缺乏训练了。
“方丈你快看看，我以前从没带过这样的队伍！遇到警讯都能乱成这样，哪有一点堪战的样子？”气哄哄的法济见到来者，顿时指着前方抱怨不迭。
“那还不是你练的好兵！要是平时认真一些，不要只顾着醇酒女乐，哪里会有这般局面？”法耀也是急得吹胡子瞪眼，随口就反诘回道。
“这？”法济目瞪口呆，一时间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要知道这位一贯好脾气的方丈，平日里可是对自己百般尊敬倚重，一直说着“我主内、君主外”的场面话，很少会过问他主持的任何事情，这么久的共事就连争辩都没几次。
“法济，我不是有意责怪，只是你须得时时刻刻牢记着，你的身份和能力都不是从前了，必须凡事尽点心力。当年你只是带五十个人，有什么大的决议都有上官谋划，当然可以遇事时听指挥，平时就放心享乐。可是现在，你得有大局观！”稍微冷静了刹那，法耀才克制住了一时冲动，耐着性子挤出点笑容补充道。
“是！”法济勉强答应一声，心里老大的不快。即便对方说的有道理，可他的地位已经不比往昔，又被尊崇了这么多年，哪里受得住这种当面的批评。
说来也是二人的宿命，他们虽然都是曾经一同作乱的伙伴，可是当时的地位却天差地别。法耀是个宗教的魁首之一，全心全意沉浸在弥勒降世的幻想里，对于传教聚众颇有心得，军伍方面则不太擅长。法济却是个半路出家的屠户，只是想图个安身的富贵，仗着一身蛮力成了小首脑，对别的事情浑不关心。在大乘教起义军覆灭之后，幸存的他俩逃难来到此处，成了文武分治的搭档。双方和睦了这么久，法耀也是头一回发脾气，既过于突然也有点冲动。
眼看方丈和首座言语不和，其他人都沉默着不敢出声，好歹是没有再度激化。军情紧急，他俩还是相携爬上约丈高的土城门城头，眺望着远处的情景。这个时候，只看见野外如洒豆般杂乱奔跑着百余人，看打扮都是各处哨岗的僧兵，惊慌呼喊着什么便冲将过来。仔细听了几句，好似是“十万官军”、“大举合围”之类的。
“人影都没有，乱成什么模样，真是群不中用的！”瞅着墙外看了会，法耀就压抑不住心底的恼怒，埋怨的话脱口而出。他见那群逃跑的僧兵后面，山林草木间一片寂静，什么追兵也没有。
没有人应声。法济从鼻息里轻轻“哼”了一声，嘿嘿笑了笑不予答话。他心里想着，方才自己抱怨被责骂是御下不利，现在凭什么对方就能随便说？这般不公平，自然让他心里有疙瘩。
法耀也没有在意，只是皱着眉头打量着远处，提防着会不会真有敌人。又等了一会，那群僧兵已经陆续跑到了墙下，站在门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外头本就一片狼藉，尽是丢弃的行李、牛马车等等，现在看起来更是让人心里添堵。
“尔等慌慌张张跑过来做什么？”身为主将，法济犹豫刹那还是先行开了口，扶着泥土墙大声斥责道。这群懒散的哨所兵，本就是他看不顺眼踢出去站岗的，此刻对视更是嫌弃不已。
“首座，十万官兵，哦不，十万旧魔杀过来了！”其中一个中年僧人，喘着大气勉强支起腰来，头也不回地向后指了指。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哪来的十万兵马？十万个虫子还差不多！”法济恨铁不成钢得朝城下啐了一口，以掌拍击着墙墩怒吼道。
“可是，传警说得明明白白啊？”那僧人回头看了看，不可置信得摸着自己的光头，还不肯面对现实。
“就算是击鼓传警，哪里会敲得出‘十万官兵’几个字来？”和这个墨迹的家伙废话半天，还没回归到主题上来，法济几乎听得要抓狂。
“哦，对啊，还是首座英明！像我等只顾逃跑，哪管的上其余？”僧人竟然面露喜色，在这种时候尬聊着拍马屁。
“尔等且好好说明白，到底是谁第一个击鼓的，敌人的情况究竟如何？”法济忍了忍还是克制住了怒火，和颜悦色得朝人群询问，懒得再和那家伙啰嗦。
“咦，是谁说的？”百来个僧兵拥堵在城外，疑惑得互相看来看去，一时间竟然都找不出究竟是何人闹的。
“这位大师，是我们发现的！”阳祯知道避无可避，拖下去也是等人揭发，索性主动站出来回答道。
“哦？你们几个，是从哪来的？”看到应声者的打扮，法济忍不住心生狐疑，此辈并非僧人。
“回禀首座，他们五个都是法明大师新招募的徒众，都是一心向新佛的善男子，特地让我领回寺中。”道息连忙跳将出来，仰头替同伴解释道。接着他把方才糊弄人的那一套说辞，又重新向城头说了一遍。而又把方丈和首席，乘现在向同伴们引荐了。
“原来如此，欢迎诸位善信。”法济连忙微笑着合十手掌，郑重得行了个礼。法明是他的得力手下，所以他认识那个小跟班道息，自然也不会多作怀疑。不过这时候军情紧急，他也不敢多与之攀谈，时不时抬头看着远方忧心忡忡。
“方丈，首座。我们方才从山上路过，看到不少于万人的官军，正在翻越挡阳山往此处来！不信且看那边！”阳祯仰着脑袋，作一副惶恐无助的模样，回头指着身后道。正在他说话的时候，远处的山坡上也真的出现了不少武士，那应该是卫仪带着本队人马到了，大大加深了其说服力。
“什么？”法济的脸色彻底变了。不光是他，整个寺内都彻底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感到了切身的恐慌。
“阿弥陀佛！”法耀倒是神色未变，念着佛号以保持镇定。他没想到来私下报讯的人真说对了，官军近期是对佛门有大动作，这里真的不安全。更恐怖的是，这大股官军的目标，会不会就是自己这？
“我看到那官军里面，起码有一半骑着马，好像往南边绕行了！”没等回话，阳祯又抛出了个重磅炸弹。
“铁骑迂回！”法济和法耀的心里，马上就猜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大魏的骑兵向来精悍，特地跑了个大圈子堵住去路，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就算自己大批人马现在撤退，拖家带口得也跑不出骑兵的包抄。
“得撤，必须得撤！我们丢下所有的金银财宝，只要留的了性命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方丈，现在可容不得迟缓！”毕竟是军人习性，法济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盯着远方的敌人惴惴不安。经他这么一说，其他的僧人们更是恐慌不已。
“莫急莫慌！这种时候如此胆怯，成得了什么大事！”法耀却是立即大声斥责，镇抚住了人群后，又对着城下问道:“你们几个，到底看得真切吗？”
“真真切切，却是有数万人！不过方丈，我们也知道你是新佛降生，大家也都是金刚之身刀枪不入，自有神灵保佑着，怕他什么旧魔？”阳祯睁着大眼睛，一脸诚恳得反问道。
“是啊是啊，我们是新佛附体，金刚之身！”田端等人连忙赞同道。不光是他们，正六神无主的僧人们听到这话，也都抱着这最后的救命稻草，仰视着仿佛金光闪闪的方丈附和道。
“方丈，我们得撤！”法济生怕老伙计昏了头，连忙劝阻道。
“住口，我们绝对不退！诸位，我们是佛法佛光佑身的真信，哪有面对妖魔反而躲避退却的道理？新佛出世，除去旧魔！”佛难当头，虔诚的法耀没有丝毫犹豫，恶狠狠得瞪了对方一眼，袒露出右臂当空怒吼道。
“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看到方丈大师尚且如此，其他的僧人们也有了底气，纷纷闻声响应。在不断的呼声中，好似真的有什么魔性似得，去除了众人身上的所有怯意。他们个个跟着挥着起手臂，就仿佛是即将殉道的烈士，渐渐鼓起了满腔的勇气
“除去旧魔，除去旧魔！”人群之中欢呼如潮，阳祯的声音尤其响亮。